出了万国寺的方烬马不停蹄赶去了卫署藏卷阁。
秦帆与吴慵跟在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从方烬的吩咐将历年没选上的贡品返还记档翻找出来。
吴慵搬来两张桌子拼在一处,纸张洋洋洒洒摊满了桌面。
记档上清晰记录了贡品的样式、金额、出处,最终选上的会被朱笔勾出来,刷下去的则会被划去。
“历年来大顺地方上呈的贡品总计约有三千件,但细算下来,每年最终出现在祭坛之上的贡品不过百来件。”
秦帆一边查阅一边阐述。
所有贡品由东厂太监带队、锦衣卫沿途护送从地方运来京城后,会先由东厂负责收整到仓库,待所有贡品陆续收整齐后才会交由锦衣卫负责人挑选。
往年挑选的人是柴良,今年则是方烬。
而返还的贡品依旧是由东厂太监和锦衣卫负责运输,返还给当地官员后需要三方按下手印确保无误。
“大人,返还贡品的记录写得非常详尽,只从这上面来看,每一件贡品都回到了当地官民的手中。”
秦帆从厚厚的文书里抬起头,“大人是想要找什么?”
方烬得此结果毫不意外,贡品运输都是由他们负责,记档上自然不可能叫人看出来任何异常。
“将沛县地方志拿给我。”方烬随手一指记档上一个上呈了十几件贡品的地方。
秦帆赶忙翻出这几年沛县的文书。
方烬一目十行扫过关键信息,放下文书面色难看。
秦帆与吴慵诧异,遂接过来,定睛一看大惊失色。
“沛县,一个数月前刚报了旱灾的地方小县,上呈贡品竟达十几件之多!”
“有这钱银准备贡品,为何不用在救灾上?”
“一件便价值千金,十几件难道还不够解沛县的燃眉之急吗?”
秦帆不自觉惊呼出声。
“不仅如此,沛县每年祭祀上呈的贡品都约莫是这个数。”吴慵默默翻看后面几张后出声道。
秦帆忙去翻看,“果然如此。”
“前年,沛县也报了旱灾,可记档上明明写了前年沛县上呈的贡品被返还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二人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方烬将文书翻到沛县的受灾批文那一页指给他们看。
“从灾后重建的官府批文上来看,沛县受灾严重花去了不少赈灾银,若贡品真的返还到手,沛县何至于此?”
“诸如沛县这样的地方又还有多少?”
最后一句细思极恐,令秦帆与吴慵心中生寒。
所以,所谓已经尽数返还的贡品根本就没有去到应该去的地方。
“是护送运输的东厂和锦衣卫吗...”问出的话没有答复。
藏卷阁内暂时静默下来。
秦帆和吴慵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这场行贿,是在多方的默契下悄然无声进行的。
地方官对百姓的剥削和捂嘴,天子“左膀右臂”的“化敌为友”,都只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利益,他们在因受灾而枉去的魂魄上狂欢。
方烬闭了闭眼。
核验的双方,一个是宦官权臣东厂,一个是奸佞酷吏锦衣卫,即使有人发现其中猫腻,又有谁敢得罪?
数千选百,果然只有如此庞大的利益才能短暂地将锦衣卫与东厂这两个水火不相容的阵营联合在一起。
那些落选的祭品究竟去向何处,恐怕只有他们的荷包最清楚。
秦帆和吴慵满脸不忿,吴慵更是跳起来破口大骂,“那笔银钱若是用于赈灾能救济多少百姓!”
“为了讨好京官,拿百姓的血汗作升云梯简直没有人性!”
秦帆忙将站起来顶大半个屋子高的人拉下,“吴木头你小声点,这里是藏卷阁,小心隔墙有耳。”
“大人,我们不能放任这样的事情发生却不管啊。”
“那些地方官都是黑了心的,若任由他们年年如此,只怕地方百姓都要被逼死了。”
奈何吴慵人虽坐下了,嘴巴却未停下。
秦帆满面愁容,他也生气,可他还有点理智。
“此事不单单涉及到锦衣卫一方,东厂也参与了。”
“京中人情复杂,祭祀仪典又是诸方一起合力操办的,户部、礼部都有出力,大人要是出手整治,会将所有人都得罪了。”
吴慵不甘的嘴彻底闭上。
他是希望能惩治这种行贿受贿的乱象,但他却不希望大人因此事惹来麻烦。
秦帆心中几经挣扎,最终狠下心来劝道,“方大人。”
“你好不容易取得汪沸信任,柴良尚未彻底除去,不能在此刻功亏一篑啊。”
“不如我们也如庐州处理董文清一般,先收集证据,再徐徐图之。”
方烬双目紧闭,这局面多方势力掺杂其中,陛下此时让她督办贡品一事,究竟是抬举她,还是试探她是否会同流合污呢?
她忽然想到祖父唯一留存下来的那副字,若无公,何生明?若无明,何生廉?
总要有人得罪人,总要有人做那打破不公的第一人。
再睁眼,往日笑意盈盈的眼中只剩下毅然决然。
“秦帆,你的考量没有错。”
“可是,这次不一样。”
秦帆望向方烬。
“百姓不能再等一年了。”
“夏季大旱,秋季就有可能大荒,若是冬季再遇上大灾,你叫他们如何过得下去?”
“若这些出自他们身上的钱银能够尽早还回去,他们岂不多一丝活下去的可能。”
“我方烬是惜命,可百姓的命亦是命,连地方父母官都不怜惜他们,我...不能不管。”
清亮如泉的嗓音中满是笃信与斗志。
话中的怜爱悲悯带动听者的心,吴慵当即站起来,伸手往虚空锤了几拳,“大人说吧!要我们怎么做,我第一个上。”
“叫那些狗官把吃下去的全给我吐出来!”
秦帆也郑重起身,点头附和。
方烬低头,看着铺了一地的卷册,脑中思绪不停转。
既然陛下突然降旨,便是想看她对这件事的反应。
如此,她便借一借陛下的势,彻彻底底当一回传言中的新晋宠臣。
*
京城城门楼。
柴良虽然出了监牢,却并没有过回原来爽快的日子。
还因为被陛下夺去了诏狱的管辖之权,彻底沦为锦衣卫的边缘人。
皇宫治安自有汪沸统管轮不到他,本想在祭祀贡品这样做熟了的事情上发发力重获汪沸的信任,却因陛下一道圣旨彻底失去机会。
都是那该死的方烬,什么都要抢他的,害得他现在只能来巡城防。
想要报复,可他现在不过只有都督暂给他的小旗之职,根本接触不到方烬。
柴良摔碎酒坛子,他何时做过这等微末小事!
正气急败坏之时,忽然看到城楼下方有一队人马朝城门口而来。
穿的是锦衣卫的服制,细看之下,带队之人竟是方烬。
运输贡品的车队今日便要到了,方烬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是何用意?
柴良带着疑虑下楼,张口便问,“方烬,你来干什么?”
方烬身边只带了吴慵,秦帆不知去了哪里,瞧见柴良不免讶异。
“这不是柴指挥吗?怎么在这里?恕下官眼拙,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方烬坐于高大黑马之上,笑容一派和煦,语气亲切仿佛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好友。
“柴指挥莫不是被汪都督打发来看城门了吧?”
说着还抬头看了一眼天,“如此炎热的天气,柴指挥可得当心身子。”
“要是病了就连城门都看不了了。”
柴良被气得不轻,他没去找她的麻烦,方烬倒是自己先找上门来了。
“方烬,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马背上的人似听到什么玩笑,“好啊,我便等着瞧你要如何不放过我。”
“在那之前,柴指挥还是先看好城门吧。”
吴慵等人顿时哄笑出声。
柴良哪里气得过,还想上前一逞口舌时,城门忽而打开。
一队由东厂太监和锦衣卫护送的车队出现在城门口。
为首的太监瞧见方烬身上的官服,急急忙忙叫了停,定睛将人一认,原来是才升了官的方烬,旁边站着的正是从前与他们交接的柴良。
车队太监一时不知什么情况,按理说此刻应该是东厂的人来接,怎么会有两个锦衣卫出现在这。
正待上前询问,忽见那马上坐着的方烬掏出一卷明黄,口中高呼,“此乃陛下命我督办祭祀仪典贡品相关事宜的圣旨,即刻起贡品车队由我锦衣卫接管,尔等速速离去。”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都有些茫然,尤其是那带头的太监以及随行护送的锦衣卫。
这也难怪,陛下降旨的时候,他们早已出发去到了地方上,自然不知今年掌管祭祀贡品的长官换了人。
柴良最先反应过来,心中一跳。
他一直守在这里,就是为了确保这批贡品入京不会出现问题,现在方烬却说要她来接管是几个意思?她难道知道什么了不成?
不,应该不会,汪都督没理由告诉她这个。
“方烬,你干什么?”
柴良下意识出声制止,肯定是方烬又在打什么主意,只要是她想做的,他就偏不让她做。
“这是祭祀用的贡品,你说带走就带走,出了事你能负责吗?”
那带头的太监也在此时出声阻拦,“不好意思方大人,按例,贡品入京,是要先交由我们东厂暂为清点并保管的,交到锦衣卫手里那是下一步的事情。”
东厂一贯与锦衣卫不对付,这次不过是看在要一起分赃的情况下才短暂达成合作,那太监自然不可能轻易松口。
“废话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大人说让你们滚就赶紧滚,没你们太监什么事儿了懂吗?”
吴慵本就高大魁梧,嗓子也粗,平时光脚站在地上就已超过了一般马匹的肩高,此刻他还乘于马上,猛地吼这么一嗓子谁受得了。
众人顿时被这气势镇住。
方烬适时开口,“行了,拖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