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烬?”高魁似在回忆,又似在思考,一下子抓住重点。
“你可知,她是如何将这四百件贡品挪走的?”
刘直一愣,他只是看见了方烬吩咐手底下的人搬动装贡品的箱子,却不知他们是否有打开过,“儿子...儿子不知...”
随即又道,“可是...除了是她在城门口动的手脚还能是什么?”
“这贡品进京,虽说是锦衣卫护送的,但一路上都有我们的人盯着,他们不可能悄无声息挪走四百件啊!”
高魁还是觉得有哪里奇怪,汪沸不是傻子,便是起了独吞的心思,也不会在人来人往的城门口动手。
而且四百件贡品可不是什么小数目,短时间内即便方烬能将其藏在城门附近,刘直也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
“那方烬一直拿圣旨说事,莫非是仗着有圣上撑腰……”,刘直猜测。
“干爹,不管那方烬用了什么手段,今日他锦衣卫能在城门口将我们拦住,便代表他们已生了别的心思。”
“我们不能让他们白占便宜啊!”
刘直想到那少了的四百件是他没分到的珍宝就肉疼。
高魁知道刘直话里多少有夸张的成分,但有一点刘直说得对,只怕陛下是真的有为方烬“撑腰”的意思。
这个新上任的佥事颇得陛下看重,去淮山接回荣亲王妃等皇戚的事也交给了她。
包括这次祭祀仪典的贡品一事,也降下圣旨让此子去操办。
他当时便有疑,只是因为历来督办此事的锦衣卫柴良被革职,才显得此次任命没那么突兀。
可如今想来,早不换人晚不换人,偏偏赶在贡品进京之前换新人。
陛下此举,恐别有他意...
忽然“哗啦”一声水响,高魁低头,面前缸里的鱼在宫灯下翻涌,溅起水花四溢。
但水面之下,尚有许多鱼儿潜伏在暗处,静悄悄的游动没有任何声响。
狭长窄瘦的眼眶里,两颗漆黑的眼珠锁住水面半晌,浅薄的嘴唇紧抿,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前儿刚看好一处宅子吧?”
高魁忽然出声,清晰准确的问话内容叫跪着的刘直一僵。
支吾着,“干爹怎么...怎么知道?”
随即为自己找补,“儿子确实着人看了一处小宅,只不过还没有盘下来,就等着祭祀后送给干爹呢。”
“别买了,收手吧。”
刘直怔愣住,“这…这是为何啊干爹?”
高魁斜着扫一眼跪在他脚边的刘直,不置可否。
刘直心中虽不情愿却也不敢反驳,“儿子知道了。”
后又小心翼翼地问,“干爹是否...有别的考量?”
高魁没答话,而是伸手捻起一把鱼食搓了下去。
游离在水面的几尾鱼慢慢悠地将鱼食啄走,而后立刻潜入水下消失不见。
高魁眯眼瞧着这一幕,开口道,“你可知,陛下为何突然降旨叫一个新人来督办祭品上贡一事?”
“因为陛下宠信这个新人?”
“错,新人之所以是新人,就是因为不懂原来约定俗成的那些规矩。”
“所以,陛下是...?”
“陛下不喜欢从前办事的规矩,所以让一个新人来打破规矩。”
“干爹是说,陛下知道咱们..….!”
刘直被自己的猜测惊到汗毛炸起,声量蓦地拔高,却被高魁一个眼刀扼住,重新蜷跪回高魁脚边。
“陛下未必知道得那么清楚,也有可能是想借新人的手彻查一番。”
到此,高魁心中已有了决断。
“先别管那方烬是怎么挪走四百件贡品,这次的六成利怕是动不了了。”
“那两千九百件按照章程尽数送去给锦衣卫,到时候即便陛下想查,东厂也已抽身出来。”
“无论如何,只会是他汪沸牵扯不清。”
刘直慌了,那他到手的宅子,还有那金山银山,岂不全飞了。
“...干爹,此举是否谨慎过头了?陛下未必就会…...”
“愚蠢!”
厉喝声下,刘直挖下头不敢再言。
“咱家教了你许多,你也在这宫里混了一辈子,竟还这般短视。”
“那些人之所以年年上贡,是因为我们的身份,只要你我父子二人稳坐东厂,俗物而已,要多少有多少。”
“可你刘直若不再是陛下跟前儿的秉笔太监...”漆黑阴暗的眼神凉凉扫过跪于脚边的身影。
刘直彻底慌了手脚,猛猛叩首,“儿子不敢,儿子谨记干爹的教诲!”
直到将额头磕得红肿,高魁说莫要吵到鱼刘直才停下。
汗水打湿大半衣袖,刘直小心翼翼道,“干爹,那锦衣卫...该怎么对付?总不能真叫他们独吞吧?”
“自然是不能,”尖细阴柔的嗓音中似乎暗藏着更深的谋划,宛如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吞/吐信子的瞬间绞杀手段应运而生。
“月前,许多地方都报了旱灾,可有此事?”
刘直不知高魁为何问这个,老实答道,“确有此事,当时正值运输贡品的车队下到地方之时,这些消息尽数被东厂按了下来。”
“若要等按不住了再传到京中,怎么也得祭祀之后了。”
高魁目光阴测,将鱼食一把子倾倒下去。
鱼儿争先恐后冲出,平静的水面顿时一片浑浊混乱。
“灾情不必压了。”
“他汪沸想吃,也要看咱家给不给他吃,有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吃。”
第二日早朝前。
汪沸平日里都是驾马而来,到承天门再步行上朝。
今日也是一样,只是刚下马,就被一路追着他来的锦衣卫心腹拦下。
汪沸心中有异,稍缓一步进殿。
心腹疾驰而来,上前附耳就说了一句话,“今早都督刚出门,东厂便将祭祀贡品送来了。”
汪沸心中诧异,怎地这么早?
往年东厂收到贡品,至少也得两日才能转交给他,对外说是数量太多,要与图册核对清楚才行。
可今年运输贡品的车队昨日方才入京,东厂这么快就点完数了?
再想问些细致具体的,那心腹也不甚清楚。
再看四周人行匆匆过承天门的身影,现下已到了早朝时辰,再不进去就晚了,汪沸挥手叫心腹退下。
自己则是按下心中疑虑,决定等下朝再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乾清宫大殿之上。
桐油填缝的金砖锃亮,“正大光明”匾额高悬,身着明黄色九爪金龙皮弁服的顺帝被前四后四八个宦官抬着龙撵上了座。
殿内掐丝珐琅的香炉内,龙涎香长燃。
随着高魁一句“陛下驾到”,殿内臣子纷纷叩拜,高呼吾皇万岁。
待顺帝坐稳示意,乌泱泱一群人才又起身。
“谢陛下。”
今日来人不少,三皇子宇元晟、四皇子宇元复皆在,甚至连异姓王世子言修羽都到了。
众人甫一站定,便有一御史打扮的文臣手持笏板上前,口中称道,“臣有本上奏。”
“准。”
顺帝只需眼神,便有高魁在旁代为传达。
“不知诸位可知,近日我顺境内有灾情四起,多地皆受大旱影响,严重的地方百姓已无水可用,田地里作物生长受阻。”
“就当地府衙来报,连月无雨,旱灾已呈蔓延之势,若不加以遏制,后果恐不堪设想。”
“是以臣认为,应当尽早拟出一个赈灾救荒的良策。”
那御史话音刚落,殿中便一阵骚动。
另有一文官上前询问,“这灾情你是如何得知的?为何我等同在京却丝毫不晓?”
那御史答,“微臣也是昨夜才知晓,今早入宫前特着人打听,已传得街头巷尾都是了。”
“陛下,此刻朝廷若无作为,恐民心动摇啊。”
群臣议论声中,汪沸站在一旁,似乎没人注意到他,大家讨论的事情也与他这个锦衣卫没什么关系。
但莫名的,汪沸心中隐隐有不妙的感觉。
遂三缄其口,闷不吭声。
忽地,不知是谁突兀问了句,“陛下,臣听闻,昨日地方上呈的贡品车队进京了。”
“不知在受灾如此严重的情况下,这些地方官是如何还能凑得齐这么多件贡品送来的呢?”
此言一出,满场静默。
汪沸的心终于落下,果然是冲他来的。
只听那人继续道,“臣提议,应当尽早挑选出祭祀用的一百件,将剩下的返还,并任命一名监视官,监督确保未被选上的贡品能如数回到百姓手中。”
到此,汪沸已明确对方的意图。
转眼去看,后来说话的那名官员正是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之一的谭御史,平素里惯常为四皇子与崔家发声的。
好一个避重就轻。
此话说的巧妙,只讲尽早返还多余贡品,却不提贡品是否有异。
也对,若是被人揪住话头深挖每一件贡品来历,恐怕会牵扯到东厂历年也曾参与其中。
而强调对贡品返还的监督,则能扼住他的手脚。
难怪,难怪今晨东厂要挑在早朝前将贡品送来锦衣卫,这是在脱身呐。
他要是在这个时候还和从前一般,那必然被人盯上参奏。
朝堂上,诸多臣子的附议声越来越大,礼部尚书赵全忽然发声,开口直指谭御史,“谭御史是不是御史做久了看谁都有问题?”
“未选上的贡品返还本就是祖制,待选出一百件自然该怎么退还就怎么退还,何须弄个什么监视官?”
“再说了,贡品能有什么问题?凑得齐又有什么问题?”
“今年受灾情况严重,这些贡品定是当地官员想要为民祈福精心挑选而来的,臣以为不该辜负他们的心意,应当择优选出最为合适的一百件用以祭祀。”
“若真如你所说的,匆匆选完草草了事,贡品不得上苍满意该如何办?届时你谭御史去与老天爷沟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