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杳明倒真的没说瞎话,这件村舍的确颇为狭小,只有一张窄木床和一套桌凳。但是因为暖黄明亮的灯光和云杳明身上充斥全屋的清香,甘梦频觉得这间屋子正正好。
“坐床上吧,凳子太矮。”
云杳明找来金创药和纱布,握住甘梦频的手细细上药。
“师父,你的头发还没有恢复,是灵力损耗得太大了吗?”
“没事的,我已经全然恢复了,头发慢一些而已。”云杳明说着,伸手敛了头发,发色便顺着他的手指从白一寸一寸变回黑色。
“阿频顾着自己就好,为师这瓶金创药几百年了都没怎么用,最近几个月倒是用在你身上半瓶了。”
云杳明话音刚落,忽然被甘梦频拦腰抱住,甘梦频的手揽得极紧,整个人贴上云杳明的身体,他埋在师父的胸口,声音断续而轻缓,“自从我回到何泊塞后,还没亲眼见过师父呢,好久了,能让我抱一小会儿吗?”
云杳明感受到胸前的衣服一点点湿润,他回抱住怀里的人,温声道:“师父也甚是想念你,虽然这段时间没有怎么入睡,但为师只要一听到自己的心跳,就会想见你,一闭上眼,就会梦到你。”
“梦到你离开了我,”甘梦频突然觉得他抱住自己的力气大了很多,云杳明继续道:“其实自从你二十岁,我离开你那年开始,为师就没有一次入睡不梦见你,虽然梦中的你都在以各种形式离开我,但我还是不愿醒来。”
“因为每一次相见都是我辗转反侧求来的,甚至觉得在看不见阿频的地方清醒,才是坠入了煎熬噩梦。”
“太紧了...咳咳,师父...”
甘梦频听着听着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他还以为是自己感动到心神动摇,没想到又听了两句竟是越来越晕,才发现腰间的那双手已经快把自己勒得一命呜呼了...
云杳明听见不对,猛地松开了手,替他拍着背顺气,“抱歉阿频,为师一时出神,忘了收力。”
“没事、没事,就是有点眼黑。”
甘梦频大口喘着气,因为头晕,他的手随便向下探去,找了个结实的地方撑住。但他忘了自己和云杳明离得有多近,这一撑正巧撑到了云杳明的大腿上,甚至小指还戳到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云杳明莫名其妙被偷袭,飞快按住甘梦频好奇摸索着的小指,“阿频别动……”
“萍萍!你水烧好啦,就是没浴桶啊,你自己擦擦得了。”
大金花这辈子还没敲过门,砰一下子就把门推开了,带着雨水气味的凉风拍在甘梦频脸上。于是大金花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云杳明不要脸耍流氓啦!拉着萍萍的手往自己那里按啦!给我们家萍萍吓得脸都白啦!
“......”甘梦频猛地缩回手,眼疾手快,趁大金花还没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冲过去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别说话,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走吧,我一会自己看着办!”
“你自己看着办?你怎么看着办?傻了吧唧等着被人家办吧你就!”大金花又在门外骂骂咧咧,说了一堆污言秽语,最终还是走了。
屋内一瞬间再次安静下来,但甘梦频却觉得吵闹极了,他毫无生气的心脏此时又开始砰砰跳个不停,他回想起刚才,又想起赤|身裸|体的云杳明在冷泉中的样子,脸腾地就红了,维持着关门的姿势定格在原地。
“你这位女官真是能言善辩呀。”
云杳明的声音越来越近,最后竟紧紧停在他的身后,甚至云杳明身上的热气都清晰可感。
甘梦频听见师父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我帮你吧,怎么样?”
“...啊?嗯...我可能有点、有点害羞,不过我们是师徒,没...没关系的。”甘梦频支支吾吾,脚底酥麻,头抵在门上。
云杳明握住甘梦频的肩,把他带回到床上,笑道:“阿频害羞什么呢?为师当然在外面等你,我说我去帮你把水提过来。”
“......”
“不过确实没关系,你若需要我的帮忙,为师也愿意帮你的。”
甘梦频已经全身通红了,连忙道:“不不不不用了,我一个人就行!”
片刻之后,甘梦频边擦拭着自己身上,边暗自反省,他发现他只要跟云杳明单独在一起,基本上就说不了什么正事了。今天本来要问清师父此次的来意,还要问一下如果在焚千金外再加一个法阵,怎样发挥出最大效力。
总之一堆正事都没做,倒是整出了一堆乱子,下次一定要在找个人在旁边,这样才能好好说正事。
“阿频,今晚你在这休息吧,我让人在周围洒了药,不会有虫子的,我去另一间,离你很近,放心睡就好。”
云杳明的声音响起又落下,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甘梦频的心就像被风撩过一样,忽闪忽闪地雀跃着。
“不跟我说晚安么?你儿时在国师府借住时还会跟为师道晚安的。”
云杳明竟还没走,甘梦频披上衣服走到门前,隔着薄薄的木门,轻声道:“师父晚安,希望你今晚梦到我的时候,我不会再离开你。”
就这样,片刻后甘梦频躺在床上,嗅着云杳明枕上的清香,很快地就推翻了刚才的想法,什么多找个人打破二人世界,他就要跟云杳明单独在一起!
……
“国师大人!国师大人呀!真的是您!”
“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好夜村吧!”
“国师大人!您就留下一晚替我们——”
门外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像是被什么人加上了阻音咒。甘梦频刚睡着不到半柱香的时间,皱着眉起了床。
门外已天光大亮,甘梦频靠在床边缓了足足一顿饭的时间,才算是能有点力气克服眼花和耳鸣,从床边站起来。
他披上衣服迈出屋门,方才言语激动的好夜村村民已经安定下来,围坐在院内的小木桌前,云杳明正弯腰为他们每个人发放护身符,冬日的晨阳虽难以驱散寒气,但晨光铺在云杳明线条分明的侧脸上,却能生出一股有如实质的和煦。
“萍萍!今天起得怪早啊?你不会没睡吧!”
大金花把甘梦频留在马车上的衣服送过来,正巧看见了静立在门边的千金王。
“没有,我睡得很好。”甘梦频没什么起床气,虽然睡眠不足头晕脑胀,但他依旧淡笑着回应了大金花。
“千…千金王殿下?”好夜村村民常年务农,没去过太多地方,只有一个看起来颇有文人气质的女子认出了甘梦频。
“……是本王。”
“阿频,吵醒你了是吗,你的脸色不太好。”云杳明替他搬了个凳子,轻声道:“村民们称好夜村夜行鬼祟,已有数载,俱已上报但终究难以解决,他们请不起术士,于是今日一早请我,希望我再留一晚,替他们除邪。”
甘梦频听完皱了皱眉,常人或许有所不知,但鬼祟等物其实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凶戾,它们本就难以接近活人,自然更难做出什么伤害活人的事,顶多吓唬吓唬人而已。况且他昨晚什么异样都没感受到。
云杳明轻声道:“我知道阿频在想什么,我亦有疑惑,只能先发一些护身符,但闻他们所言,又担心真有邪祟,还是留一晚吧,阿频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甘梦频就明白过来,云杳明已经知道他是为湘兮树而来,并且他们二人此行的目的竟真是一致的。他先把那些压在脑后,点头同意道:“好,我们一起留一晚。”
但他的这句话被更大的声音盖住,“千金王殿下!您行行好吧!我们真的没办法活了,您就发一次善心,让国师大人留下吧!”
一个老翁大声说着,颤颤巍巍开始磕头,就像薄薄冰层上出现了第一道裂痕一般,场面瞬间难以控制。村民哀求着纷纷下跪,哭天抢地,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押赴刑场一般。千金王站在其中,神色有些怔忪,但很快,他便像是早已习惯了一样,苦笑着摇摇头,“看来邪祟哪里有我恶毒呢,对吧?。”
他环顾一圈,老老少少恐惧的、暗愤的、忧心的...各种各样的眼神压在他身上,他忽然感觉喘不上气,转身回了屋。
“呵,你们这算完了,这个院子里唯一会正儿八经想办法帮你们的人被你们给气走了。”大金花冷哼一声,抱着衣服也要进门,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一层屏障。
“云杳明你有病啊?”大金花吃痛地捂住被撞到的鼻子。
云杳明上前拿过衣服,头也不回,冷冷地说了句,“等在这儿。”随后推开门走进屋内。
“国师大人...在说谁?”有村民怯怯问道。
“当然是你们了,他管的着我吗?”大金花翻着白眼恨恨答。
“阿频?还想睡一会儿吗?”
甘梦频背对着门坐在床前,摇头不语。
“难过了吗?那等你穿好衣服我们就离开这好不好?”云杳明捏捏他的肩,撩起衣角蹲在他面前。
“难过?没有啊,我只是起太早了头昏。”甘梦频把关于湘兮树和溪城王家的情报铺了一床,他昨夜一晚没睡就是在看这个。
“我不会因为他们的态度难过的,我的名声一直都有褒有贬,早就习惯了,但是师父,不留下帮他们了吗?还是留下吧,我没事的。”
云杳明蹲着仰头看他,“好,我们就看看到底有什么鬼魅邪祟,正巧,我要查的事也没查完。”
“嗯?师父要在这里查什么?”
“湘兮树的情报。”
甘梦频瞬间来了精神,"湘兮树不是在溪城吗?跟这里又会有什么关联?"
云杳明把他重新塞回被子,缓声道:“四百年前的唐河改道,北方七州淹了三洲,我来此地赈灾之时,曾发现一奇景。”
“浊流汪洋之下,有机会转移的生灵都迁到了山上,所以洪水退去之后,这里本该房屋良田尽毁,寸草不生,”云杳明像是在讲睡前故事一般,轻轻道:“但众人却发现,平坦的淤泥之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像巨大虫卵一般的山丘。”
“我本以为是什么河底精怪的尸壳,正好当时也有繁重的重建、防疫之类的事务,于是既然没什么别的异样,我便没有分心先处理它。”
“然而几个月之后的一个夜里,”云杳明声音越来越轻,甘梦频的眼皮也越来越沉,“那座山丘忽然发出了很是刺目的光,周围都被照得恍如白昼,随后那座山丘竟从正中裂开,而包在其中的,是一整个完好无损的村落。”
“湘兮树保护他们?”甘梦频已经是半睡半醒了,扯着云杳明的袖子喃喃问道。
云杳明捧着珍宝一般握住他的手,“是也不是,他们能活下来确是因为湘兮树,但化作外壳护住他们的,只是湘兮树的一小片叶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