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梦频这一睡就是一整天,他只在黄昏时睁眼喝了口水,就又被云杳明结结实实按进被子里。
云杳明也不急着探查村子,等着夜晚一到,所谓的异象再起,无论是邪祟作怪还是湘兮树的影响,届时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诸位像往常一样即可,不必躲在屋中不敢动,无人能伤你们。”云杳明把甘梦频屋子的门窗闭好,继续对村民道:“放心,千金王已有令,在下定当全力以赴。”
“谢国师大人!谢千金王殿下!”村民们握着护身符走出院门,虽有了国师打的包票,但他们到底还是不敢随意出门,因此今晚的好夜村格外静谧,云杳明一人持剑站在树梢,和月形成的结界笼住整个村子。
屋内门窗紧闭,无烛无月,甘梦频却猛地大喘着气从床上醒来,奇怪的是,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不曾梦到,却像利剑加身一般惊醒。
“...是睡太久了吗?”甘梦频喃喃着再次闭上眼,一道刺目的亮光照在脸上,他睁开眼,竟见窗前立了一面玉底金雕的银镜。
这面镜子很像是什么法器,但甘梦频却从未见过,他倏忽清醒过来,把被子甩出,盖住那面不详的镜子,翻身从另一面下床。
“千金王?又见面了,果然,顺着湘兮树,就能见到你呀...”
甘梦频气虚体空,久睡后根本无法立刻凝起力气,他靠着床柱,慢慢平息喘息,头脑和眼睛因为供血不足产生剧痛。
“你记不起我了?正好,让我用真面貌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声音突然变大,甘梦频掀起眼皮一看,蒙着被子的银镜鬼魅般突然落在自己身前不足两步的地方。
银镜中的声音很熟悉,甘梦频脑中飞速回忆着,温泉、雾气、血色、落雨、焚千金......
“我叫——”
甘梦频脸色巨变,一把掀开被子,一张剔透雪色,白瞳白眉的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花远,魔军统帅。”
“......”
咔嚓一声,甘梦频一拳打碎镜子,下一刻不是逃跑,却是起阵捏诀,一手如鹰隼猎禽一般,瞬间伸进银镜之内,掐住了花远的脖颈!
“本王尚还没死,你就敢一个人深入人族境内,未免太过猖狂。”
甘梦频咬破指尖,凭空召出一张金箔符咒,以血起势,金光暴起。
“...把焚千金这样复杂的阵法熔炼成咒符,哇,你长得勾我就算了,咳咳...还这么危险,真是让人难以抵挡呢。”
花远的脖子早就被捏断了,他口鼻喷血,眼珠爆出,却依旧嗬嗬笑着。
“但你还是先省省力气。”
白光再闪,甘梦频手中的身影连带着银镜一同炸开成粉,又扬扬落地,重新完好无损地立在甘梦频身前。
“这是梦境,你杀不了我,不如好好说话。”
怪不得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云杳明却没有赶来,将焚千金化为能随时生效的符咒的确颇为不易,甘梦频收起这唯一的一张,默然不语。
“这就对了,我现在也没想杀你,”花远移动着银镜再次靠近甘梦频,用犹带着血气的手伸向他的脸,“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还是没骗过我,我已经知道了,你是——”
像掰断一片白瓷一般,清脆的“喀吧”一声,甘梦频伸手捏断了自己的脖子。
下一刻天旋地转,甘梦频喘着气再次从床上坐起,他转了转头,床前的银镜已经不见。甘梦频倒了几颗药吃,眉心紧紧皱在一起。
为什么?为什么魔也要找湘兮树?花远说他顺着湘兮树找到了这里,那么是魔已经找到湘兮树了吗?好夜村真的依旧跟湘兮树有关联吗?他还有多长时间找到湘兮树?
“呃...”甘梦频头痛欲裂,他细细抽着气躺在床上。
“咯吱咯吱——”
他躺下缓了还没有一口气,窗外突然传来异声,甘梦频心间焦躁,模糊看见窗外一个半灰半黑的人影,是村民口中的邪祟吗?
甘梦频不怕什么邪祟,也没力气管,反正国师正在外探查,这种低级的邪灵也没办法打开窗子,于是他继续闭目思考摆在面前的一堆事。
忽地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随之一同的是一阵粘腻细碎的声音。
呵,这种邪祟倒是有两把刷子,还会自己开窗,难怪师父现在还没回来。甘梦频乱想着睁开眼,指尖捏诀,准备把这个小鬼弄出去。
“......”
看清眼前的东西,甘梦频掌中光灭,瘦白的脖颈向后仰去,瞠目结舌喊道:“师父、师父救我!”
把世界上任意一个人拉过来问,他都不会把连滚带爬这个词和生杀予夺、眼中无一物的千金王联系在一起,但此刻,面对着床前这只两人高两人粗的带着土腥气的蚯蚓,甘梦频连滚带爬地冲出屋门,毫无风度地赤着脚喊着云杳明求救。
云杳明的回应也极快,人还没有赶到,和月便已带着嗡鸣,一剑刺穿了甘梦频身后的蚯蚓。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甘梦频刚想起来喘两口气,脚边就突然落下两只白毛虫,甘梦频身心俱疲,实实在在的惊恐下,他两眼一黑就要晕倒,但眩晕之中又担心虫子爬到自己身上,生生地硬扛了下去。
“阿频,我来了!”
云杳明击出一道灵流,两个虫子瞬间化为飞灰。但这种黑身白毛的虫子越来越多,竟都是从天上落下的!无数只毛虫掉落地面,几乎是一息之间,甘梦频脚下已布满虫子,他甚至不敢想自己身上会有多少。
“......”
云杳明飞身过去,伸手揽起呆若木鸡的人。毛虫落在地上发出噼啪声,像是枯柴在烈火中炙烤。甘梦频正像那根坠入火狱的木头一样,完全说不出话,手脚并用攀在云杳明的身上,发出急而快的呼吸声,浑身却是如坠冰窟般不停颤抖。
“不怕不怕,我抱住你了。”
云杳明单手托住甘梦频,施法掸飞他身上所有虫子,起了结界罩在头上,抱着人飞身向后退出这个院子。
“我带你走,别怕,这个村子被下了恶诅,会化出人心中最恐惧的景象,但我来了,现在没事了...”
云杳明轻轻按住怀里不断挣动的人,拍着他的背,“马上就好。”
语毕,云杳明直接两指朝着和月的方向轻轻一抬,和月升至半空,洒着辉光,随着远处云杳明两指轻划的动作,飞旋着横扫出去,顿时爆裂声纵起,整个好夜村每一户村舍在难以捕捉的剑光之下剧烈晃动,飞沙走石贯天蔽地。地震般的巨响下,村民的惊叫声根本传不出来......
“好了,”云杳明一挥长袖,罡风骤起,杂烟尽散,他转过身去,好让趴在他肩头的甘梦频可以看见好夜村的情状,“你看,什么都没有了。”
甘梦频勉强抬眼,哐啷啷的倒塌声开始响起,从远到近,好夜村的每一间村舍逐一地、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碾碎般地一一崩裂倒塌,彻彻底底化为齑粉。
在几百年前因湘兮树的庇护,在洪水中幸存下来的好夜村就这么以一种堪称荒谬的方式毁于一旦,连一片断坯残垣都没能留下,化了一片杂乱沃土,最终还是归还给了大地。
“......什么?”
甘梦频冷汗流入眼眶,虚弱的唇紧紧抿起,他做不出任何表情,身体犹在恐惧的余韵中颤抖。
“大金花他们还在里面...”甘梦频嗫嚅半天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云杳明轻笑一声,扶住他的脖颈,让他直视着自己,“你在想什么?为师会如此丧心病狂么?”
他带着甘梦频走近废墟,轻叹道:“你看吧。”
废墟之上,一众村民目瞪口呆地站着,有的裹着被子,有的端着盆,还有晚上睡觉不穿衣服的小孩在家人们的背后缩着。
“我不会对普通人动手的,阿频。”
所以就把人家家给拆了……
甘梦频擦了把汗,突然有些想笑,打了自己两下,“怪我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萍萍,怎么回事啊,吓我一跳,怎么睡着睡着床都没了!”大金花跑过来,手里还拎着带着扑簌簌翅膀的书念。
“今夜我探查好夜村之时,确有邪祟出现,剿灭几个后,我发现每户人家中都有不同的异象出现。加起来几百处邪祟出现在同一个村落里,是不可能的 。”
“师父啊,要不你先把我放下来?”
发着懵的村民们凑过来,甘梦频还被抱在云杳明身上,甚至还有几个心大的小孩凑到他脚下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甘梦频后知后觉罕见地生出点羞涩的意思。
“好,”云杳明把他放下来,却是放到了自己的鞋面上,用手臂从后面揽住他,“你没穿鞋,我尽快安排完就带你走。”
“这,好吧...”甘梦频轻轻靠着云杳明的肩,手指不由自主地缠上云杳明揽在他腰前那截结实的小臂。
云杳明接着刚才道:“排除各种可能之后,能造成这种情状的,就只有恶诅术。与此同时,我发现一个人门前的邪祟与众不同,旁人皆是鬼怪蛇虫之类,但她的门前,是一棵树——湘兮树。”
云杳明话声刚落,人群中一个人影悄然向后退去,他早有准备,一挥手将人困在原地。
“村长?是村长!”
想要逃跑的人影正是好夜村村长,也是今早认出千金王的那个女子。
“我——”
“是她!就是她!自从她五六年前来到我们村,我们就没睡过一个好觉,这些年也都是她找术士治邪祟,敛了我们好些钱,有个屁的成效。”
村民一时愤起,将村子被毁的气一股脑发到她身上。
“先别动手,”甘梦频让大金花把人带到跟前,挑眉道:“你是谁?为什么最深的恐惧是湘兮树?”
村长抱着手臂低头不语。
甘梦频嗤笑一声,“你既认识本王,若是多少对我有些了解的话,或许知道,我从不审讯,问了不说的那就死。”
“那你手中得有不少冤魂。”村长毫无怯意,抬头用挑衅的眼神盯着甘梦频。
“当然。”
金光一闪,甘梦频捏了个杀诀,正当锋如利刃的灵流即将撕破村长的心脉时,异象突变——甘梦频梦境中的那面银镜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夜空之中,浓雾四升中,村长的身影消失在众人面前!
“千金王,我又来了。”花远从镜中伸出头来,若有所思地看向贴得很近的甘梦频和云杳明。
任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甘梦频一拍云杳明的手臂,借力飞身冲向银镜!
“回来——”
云杳明立地结阵,将甘梦频拉了回来,“追不上的,每次见到魔你总会这么冲动。”
“......对不起。”
云杳明顿了顿,摇头道:“算了,我传信最近的府衙安置村民,先去马车上坐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