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活不过明年春天喽!”
那乞丐满脸脏污,指着甘梦频的灯大笑不停,周边人厌恶地看着乞丐,似乎早就认识他。
“你个脑子长泡的死疯子!我不把你嘴撕烂以后倒着走!”大金花一脚踢翻乞丐,撸起袖子真要让他见点血。
“大金花,无妨,理他做甚。”甘梦频倒是面不改色拦下她,摆弄着琉璃灯,发现里面还真有两个黑色小人影,很潦草,不说根本看不出来。
围观的百姓里有个大姐解释道:“你们是外乡人吧,我们这有个说法,琉璃灯里的人影是祛疫仙子,谁要是灯里有两个影子,就是遇见了祛疫仙子的孪生姐妹疫鬼,那就活不过明年春天。但没事的,只是个说法而已,就是灯的做工不好呗,不用理这疯子,每年他都有这一趟。”
但人群中又有人小声说:“可今年不是闹魔呢吗,说不定真有这疫鬼呢……”那人被大金花瞪了一眼,悻悻地闭上嘴。
大金花夺过甘梦频手里的灯,暴躁道:“姨给你拿着,看看什么狗屁疫鬼能沾你的身!”
甘梦频心中一暖,眼中浮上感动的泪水,拉着大金花继续往前走,却又被那老乞丐喊住。
“你别走!”乞丐再次被从风拎住,罗里吧嗦道:“你你你印堂发黑,不祥之兆!”
“我日你大爷的!”
大金花怒吼一声上去就是打,甘梦频知道拦不住也不想拦,摇摇头道:“谢谢了,鄙人印堂从来没亮过。”
“爹!爹!求求贵人,我爹脑子不好,别打他了!”旁边突然跑来一个跟书念差不多大的女孩,也是一身褴褛,头上却突兀地插着根金簪子,冲过来抱住大金花的拳头。
大金花哼了一声立马停下,留下句脏话打算离开,却见甘梦频突然捂住领口,山茶发出的红光挡也挡不住。
“你……这簪子,哪来的?”甘梦频走上前去一把拔下女孩头上的金簪子,声音有些急,掌心的山茶把他的手烧得滋滋作响。
女孩害怕道:“前几天在、在王家附近,有个白头发白眼珠的怪哥哥给我的,说是黄铜,戴着玩……”
甘梦频眯起眼打量着她,女孩怕得发抖,正欲下跪,却见这个苍白凌厉的贵人俯身下来,美艳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轻轻往她衣袖中塞了什么,小声道:“自己拿好,别外露。”随即站直身子对着随侍慢慢道:“回客栈,明日去王家。”
那贵人离开许久后,女孩才回过神来,偷偷拿出袖中的东西,是几张护身符和一块手帕,手帕微微掀开一角,包着的是满满的金块。
…………
皇都魏丞相府邸,虽是早已宵禁,来来往往的马车仍隆隆作响,恍若雷霆不绝。今日魏相五十大寿,寿宴从中午开到晚上,现在总算是渐渐消停。魏范强打着精神,礼数备至送走一批一批醉得稀里糊涂的客人,一边暗骂自己的荒唐爹,一边头疼过会儿还有一堆青山傩坛的事要批。
送完客回头一看,他那好爹竟然还在抱着酒坛子不松手。魏范嘴角抽搐,准备随便劝劝父亲大人保重身体后就溜。谁知魏相一把拉住了他,耍着酒疯要跟他演一演父慈子孝。
“魏范啊,知道吗,今天是爹最高兴的一天,别学你那不孝的弟弟,爹一定把你也捧上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魏相胡乱喝了一口酒,给魏范斟了一杯,嗤笑道:“喝!喝了爹告诉你件大好事!”
魏范无可奈何,喝光酒疲惫道:“孩儿恭候父亲大人垂训。”
“你听着,先别声张,甘梦频那个贱货,该蹦哒到头喽——”
魏范心头一紧,面不改色附和道:“父亲大人明智,只是儿子不懂,他远在何泊塞,要怎么扳倒他?”
魏相咧嘴一笑,混浊的眼眸里寒光狠戾:“他最大的秘密,费尽心机藏了这么多年,还是被人发现了……”
…………
摇晃的灯光下,甘梦频表情凝重,笔刀在他手中从握着变为攥着,一刀刀刻在金箔上。
“砰”的一声,他把笔刀重重拍在桌子上,一刀错,满盘输,这张做了一半的焚千金被攥成球扔在地上。方才魏范传来消息,皇帝似乎抓到了他什么把柄,已经派人去何泊塞把他带回皇都,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留在何泊塞的那位只是一只灌了术法的人偶,紧接着的大概就会是通缉。
毕竟青山傩坛近来过于张扬,所以他其实早已做好了撕破脸的准备,毕竟凭魏范一个人能把他和青山傩坛的事压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但真正令甘梦频心乱如麻的是那个“把柄”。
会是什么?他不顾正国例律,把正阳心法暗中传到了民间?他几乎搬空了距仙宝阁?他是魔?还是……那件事……
“萍萍,睡吧,”大金花走进来,直接把灯熄灭,“姨相信你,不管多杂多难的事都能做好,毕竟我们家萍萍聪明得紧,对不对?”
“……我多希望,我真的像你说的这么厉害,可惜了,我不是。”
甘梦频苦笑道:“你还不知道我吗?什么游刃有余云淡风轻,倒是装得不错,可每次我都是把实情卷宗看百遍,把各种方法来来回回推演千遍,才敢忐忑不安地拿出来。有时候我倒是真想像话本里写的那样,‘眼睛一转便是一个顶好的计谋出了肚’,但我永远也做不到,只能处心积虑罢了……”
厚厚的各种文书铺了满床,甘梦频没有整理,合衣躺在上面,纸张挤压发出嘶拉嘶拉的声音,掩盖了他发自肺腑的叹息声。
大金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陪他睁了一夜的眼。
第二天一早,甘梦频换上易容后的脸,穿上慕容家的沉紫外袍,带着从风到了王府门前。
门口的府卫见了人,匆忙将他们迎进去,显然是受了吩咐。一进大门,一面巨大的鼓便抢进甘梦频的眼中,他摇了摇施下取暖阵的折扇,刚想发问,只见那府卫举起鼓槌猛敲三下,随后从王府内部传来一道灵流,凭空撕开了一扇光门。
府卫低头道:“贵人请从此门入内。”
甘梦频点头轻笑,转身迈步进入的一瞬间,他面上的笑立刻消散无踪。这六十六道结界果真是常年开着,只能从这道光门里进入,这些灵力绝不是随随便便能积攒起来的,是湘兮树吗?
“想必是慕容萧公子吧!今日得见果真是——”
甘梦频走出光门,一个年轻男人已在堂前迎候,这是王家家主弟弟——王凌云。
这王凌云刚想打招呼,见了甘梦频的脸突然哑了声,吭哧半天才蹦出一句,“真是似曾相识呀。”
甘梦频低头作揖,顺便翻了个白眼,当然是似曾相识了,这张脸跟云杳明七八分像,自然是熟悉得紧,毕竟云杳明已在王家住了许久了,倒是毫无消息。
王凌云一边把人往堂上延请,一边按耐不住问道:“有没有人跟慕容公子提起过,公子与一人颇为相似,莫非?”
甘梦频走过转角,一眼见到有些日子没见的那个挺拔人影,不自觉笑道:“是与云国师相仿么?在下倒是无妨,不知云国师乐不乐意呀?”
十步之外的地方,云杳明坐在客座上,问声抬眼望向他,先是眼中闪过不可避免的喜悦,随后远山般的长眉蹙起,似是不愿让他踏足这片地方。
甘梦频故作惊讶,慕容箫可不会知道大名鼎鼎的云杳明会在这里,云杳明既然没有用易容术,那就是以原本的身份到访的,他认认真真向云国师和王家家主作揖问安。
主座之上,王氏家主王飘风一身雍容,颇为素净的一张脸上不挂笑意,她在云杳明和甘梦频的脸上来回扫了几眼,连身也不起,随手指了个位置让甘梦频坐下。
甘梦频喝完了一杯茶,也不见王飘风发话,于是他整理衣裳起身重新拜礼,“晚生奉家姊之命,特来拜会。久闻家主慧眼通达,多财善贾,今都城慕容家愿邀家主共谋商机,一起做桩大生意,如蒙不弃,愿家主拨冗与晚生详谈。”
一番话说完,主座上的家主只“嗯”了一声,再无后话,甘梦频咬咬牙,又深深拜了一礼,继续赔笑道:“前些日子晚生染了风寒,这才晚到访几日,望家主见谅。”
这次那王家家主竟一声也不应,自顾自翻着账本,视甘梦频如无物。甘梦频此次前来是打定了小心谨慎,按住性子,不让自己受伤,不给云杳明添麻烦的主意,此刻也是忍之又忍,弯着腰硬等王飘风的答话。
“...慕容公子先坐吧,有事在这里说就是,云国师是我恩师,不必瞒着。”一旁的王凌云看不下去,出来解了围,只是他的话让甘梦频几乎把一口银牙咬碎。
“...恩师,”甘梦频站久了脸色有些白,接过从风倒的茶,问道:“晚生孤陋寡闻,只听说过国师大人有千金王这么一个徒弟,竟不知国师大人与王公子还有一段善缘啊……”
甘梦频抬眉,硬憋出一个笑看着云杳明,其实在心里已经快把王家砸完了,什么王公子!云杳明曾亲口说过他只有甘梦频这么一个徒弟,还是说他不在的这几天,师父又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云杳明看到他的表情,像看到争糖吃的小孩一般,无奈地笑了笑,说道:“王公子说笑了,公子本就聪慧,我所著之千阵集不过集前人大成而已,王公子有今日之造诣,我实在不敢担这恩师之名。”
千阵集是云杳明将所闻所见的所有阵术归纳注释,所做成的一本书,跟云氏剑法一起,成了正国术士的主流经典。术士中倒是有这种上赶着认云杳明当恩师的风气。
甘梦频见这王凌云也只不过是嘴上过过瘾,没绷住嗤笑了一声,王凌云瞬间惊怒地回过头来看他,他眯眯眼笑着掩饰道:“失礼失礼。”
“你在笑什么?”王凌云面色冷淡,充满敌意地看向甘梦频,“慕容公子这笑不免让人多想,你在嘲笑本公子吗?告诉我。”
“怎会怎会?晚生怎敢有嘲笑之意,即便是远在都城的富家子弟圈,也总是称赞王公子术法上的造诣呢。”
“那你刚才在笑什么?”王凌云面色稍缓,但还是想问个彻底。
甘梦频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犹豫道:“若王公子真要问的话,晚生就算背着掉脑袋的风险,也斗胆说出口,晚生刚刚是在嗤笑那千金王,霸着云国师这样的师父,竟也没学出什么拿得出手的,当真令人咋舌呀。”
说罢他突然捂住口,一副自觉失言的表情,引得云杳明也频频想笑。
王公子面色倒是彻底好了,还抑制不住出声笑起来,甘梦频猜对了,术士中喜欢叫云杳明恩师的,大都会讨厌千金王,斥他因着这滔天的权势,硬是不肯让旁人与他同做云杳明的弟子,害得通儒达识的云国师竟不能享那桃李满天下的福。
甘梦频懒得计较,刚想趁着氛围缓和,再把话题引到生意上,以期能单独试探一下王飘风。
他还没开口,谁知身后突然有一个杯子碎在他脚下,一个醉醺醺又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来:“哪个胆大包天的黄毛小子敢在这儿非议我们千金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