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魏汤来了,千金王来没来呀?”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众人很快静下来回头看向门口。
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魏汤面色严肃地走进来,甘梦频眉头一皱,敏锐地感觉到本该在做其他事的魏汤此时远道而来,要告诉他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魏汤三两步走到坐在众人之间的千金王面前,身边跟着壶溪城青山傩坛的分坛主,也就是此处傩坛的总管。
魏汤直接带着人利落跪下,脱掉上半身的衣服,抽出一根长鞭俯首道:“分掌坛师魏汤,治下不严,多日疏忽,竟不察傩坛中一人失踪已久,怕是——”
魏汤话还没说完,感觉手上一轻,随后听见破风声呼唳而下,紧接着“啪”的一声,火烧般的剧痛从后背上传来。
他不敢抬头,忍着痛把身子压得更低,长鞭骤雨般落在背上,愧疚和痛苦间,魏汤模糊地想到,以后要换一根短一些的鞭子,殿下身体不好,长鞭甩起来还是太费力了。
其他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该先惊讶千金王早在他们中间好,还是魏汤快被打晕好。
众目睽睽却没人敢说话,直到偷偷计数的人数到了三十,千金王最后一鞭落下,随手把长鞭一扔,沾着血的长鞭像被剥了皮的蛇一样滚到一旁。
“今日本王走进王家第一步时,身上的傩面具就出了异样,”千金王面色冷厉,轻声道:“本王还真怀疑过,王家会不会抓了我的人,但本王最近也在壶溪城,确定不会有这样的事。”
千金王忽地笑了笑,转身看向没有被打,缩在边上的壶溪城分坛主。分坛主一阵毛骨悚然,想重重叩头却被甘梦频抬起的鞋面抵住额头。
“原来是早就被抓了,自上一次刺杀王家家主夫婿,就已经有人被俘了是吗?”
分坛主大汗淋漓,的确有人在那次行动中被抓,他因为害怕担责掩下不提。本来并不会出什么纰漏,谁知千金王亲自来到壶溪城,最近还日日过问坛内情况,他撑不住担惊受怕,又不敢直接向千金王坦白,这才禀告了一定会主动同他一起领罚的魏汤。
他方才还以为千金王在魏汤身上出完气就看不见自己了,没想到这看似气急败坏的金贵王爷还真是拎得清。
“王、王、王爷,我以为、以为她已经死了,就……就……”
“就算了?”千金王眼中似有冰霜,坐在凳上俯视着他,“真轻松啊,一条人命说算就算,你让傩坛里其他的人怎么想?自青山傩坛建立,六年来共有五人离世,三人寿终两人病故,在行动中受伤的有十人,半年内也都痊愈。虽然这些人本王不曾见过,但我和历任掌坛师对这些都一清二楚,你又是凭什么漠视人命?”
“我、我……”
“好了,”千金王拍拍手站起来,面向不敢抬头的众人提声道:“青山傩坛只有两条坛规,一是不论面临多大的事,以人命为先。二是背信弃义,抛弃战友者……”
他没有说下去,冷冷地看着发抖的分坛主道:“把他拉出去,六十鞭,生死不论。”
分坛主被人往外拖,哭嚎道:“王爷!千金王!她没死的话!我去救她,我把那个大姐救出来行吗?放我一命吧——”
“……大姐?”寂静人群中,方才讲述自己七盗宝阁的那人站了出来,颤声问道:“是我姐姐吗?是吗?你不是说她去村里教傩舞了吗?你说啊!”
“阳姐啊……她平常做什么都冲到最前面,我说最近怎么不见了,原来……”
傩坛众人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窃窃私语。有几个气得不行的抄起鞭子跟着行刑的人一起出去,还有几个急脾气现在就要冲到王家救人,被拦下后和大家一起看向千金王。
外面已经开始行刑,皮肉绽开的声音和惨叫显得酒馆内更为安静。
“啊!姓甘的!你少假惺惺的!啊!”分坛主不知哪来的力气,撕扯着沙哑的声音号叫着:“什么漠视人命?呃!你的手就很干净吗?你更会不得好死——”
含混不清的声音再也听不清,他的嘴被行刑的人堵上。
甘梦频迎着众人的目光,像是没听见那人的咒骂,沉声抬首道:“三天内,本王定会救人出来,了结王家的事。我来想办法,诸君不必担心。”
“还有,本王想再说一遍,一切请以你们的性命为先。如果乱世当前有人要先死,那一定是本王。诸君乃是青山,当留存下去,不能枉死于风浪未至之时。”
他说完便转身,让从风把地上的魏汤背上,离开酒馆。
坛内众人是什么样的神色和目光,他已经不敢看了。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半魔之躯有像今天那么碍眼。他也不敢想,若是众人知道一副大义凛然、冠冕堂皇样子的千金王竟是扎根于人世间最深的魔种,又会是什么反应。
……
血腥气染透了清淡的熏香,魏汤悠悠转醒,看清自己趴在谁的床上后,顾不得背后生疼,毫无血色的脸上突然闷红一片。
“醒了?”甘梦频挂上片单边琉璃镜,头也不抬地继续看公文,“从风去拿药了,你别动。”
魏汤到底年轻,对上司还是有点期待,以为千金王这样是觉得对自己下手太重有些抱歉,他小声道:“……殿下,本就是在下有错在先,在下没有怨言的。”
“嗯?”千金王蓦地抬起头,挑了挑眉,单片琉璃镜掉在案卷上,“怨言?你自然不该有怨言。”
他叹气道:“本王在你上任第一天就说过,我的任务你可以做不好,捅破了天我可以想办法补,但在魔族入侵前,青山傩坛一个人都不能少。就算没办法保全每个人,起码不能像今天这样,人被俘了这么久,你我都不知道。”
魏汤神色凝重,心中很是内疚,从风这时拿药进来,要替魏汤上药,甘梦频接过药瓶道:“本王来,你找人开去斯不远,回何泊塞收拾东西。”
“是。”
“收拾东西?”魏汤支起头问道:“殿下,何泊塞出事了吗?”
甘梦频在床沿坐下,回道:“魏范传信,皇兄派了一队人去何泊塞召我回京,他一旦发现我不在,定会封查何泊塞,得先把灵石法器运出来。”
“在下派人帮——唔——”
魏汤突然住了嘴,但不是因为痛,而是他突然意识到是谁在替他上药。而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便不由自主从一旁的镜子中偷看千金王的身影。
千金王今日应是眼睛有恙,需要离得很近才能细细上药,于是王爷挽起了头发,露出一段纤细分明的颈,弯腰俯在他的背上,雪白的指尖沾药,像是玉箸上淋了酒液一般剔透。千金王认真上药,似乎是手上有些没力气,一只手随意扶在了他的侧腰上。
由于离得太近,虽然后背痛得没有知觉,但魏汤还是感觉千金王轻柔的呼吸抚在他背上,激得他脖子上青筋凸起,难耐地抓住枕头,抵挡从后背传到浑身上下的痒意,侧腰上被摸到的肌肉无意识地抽动着。
“真的很痛?…不该啊。”
发现魏汤奇怪的样子,甘梦频皱皱眉,以他现在这个身体,没有灵流加持的话,就算抽魏汤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子一百鞭,那也只会是皮肉伤而已。
他无奈,想像大金花平常会做的那样,在伤口上吹口气。他刚抬起身吸了一大口气,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熟悉到极致的人影。
“……师!咳咳咳咳咳——”甘梦频吓得一抖,差点被自己一口气呛死,咳得面红耳赤。
云杳明本人自然还在王家,床帘薄纱后,逆着窗外日光,只能看出一个微微透明的冷肃人影。
他戴着傩面具,看不见脸上的神色,也不知道在后边站了多久,还不出声,一尊雕塑般静静地看着床边的两人。
“国师大人?您怎么在这里?”魏汤也吓了一跳,忙想起身却痛得动弹不得。
“你你你别动了,我来解释,”甘梦频不知道为什么紧张得很,开始飞快解释:“我、他他犯了错身上的伤是我打的所以我得帮他上药然后从风去做事大金花不知道去哪了书念太小不想让他见血我又没带别的人所以我还是亲自来他的衣服来的时候就没穿不是我脱的有伤他不能坐在凳子上所以放在我床上还有我刚才打完他特别累有些手抖只能坐近些扶住他眼也有些花不知不觉就离近了,对吧……”
甘梦频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抿着唇顿了顿,默默向云杳明移了几步。
“阿频觉得对,那自然是对。”云杳明善解人意地回答了他,只是语气冷硬得像是凌空山石上覆了一层霜,平静之下掩盖着的可以说是理智,也可以说是漠然的杀意。
“对,对……”“对对对……”看千金王这么紧张,魏汤虽不太明白,也跟着紧张起来。
云杳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正当甘梦频和魏汤都以为他不再介意的时候,云杳明突然来了句:“怎么不继续,阿频看不清,要为师替你举着灯吗?或者是为师扶着你,让你离他再近些?”
“……”连自己心意都搞不懂的魏汤当然完全弄不明白现在的情况,他认为这虽不合礼制,但好像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越过千金王的身影,魏汤总感觉云国师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堪称刺骨,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一条鱼,要被一棒打晕再一刀断头。
魏汤只能把原因放在尊卑有别上,以为云国师是不满自己一手带大的徒弟有这样逾矩的行为,并且从其他事也看得出来,殿下好像是有些怕这个师父的。
他思考着解释道:“在下亦知这样不合规矩,只是事发突然,还望国师大人不要迁怒于殿下。”
“魏公子,”云杳明听了,周身寒气更甚,打断道:“我与爱徒自无嫌隙,你在解释什么?”
“魏汤,你先歇会儿吧,我马上请大夫,”甘梦频脑袋乱的不行,伸手设下结界隔绝了魏汤的视线,他引着云杳明坐下,笑着转移话题道:“师父终于联系我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阿频方才慌什么?有何需要对师父心虚的,我并不会说什么,”云杳明这次没有仁慈地跟着甘梦频的话走,缓慢道:“还是你希望,我看到你与他如此过界的时候,会说些什么?”
甘梦频顿时睁大双眼,或许是他心中确实有鬼,他竟然认为师父是在试探他,试探他心中那只跻身已久,荒唐至极,随着他一起越长越大的鬼。
自早早开窍的十二岁开始,他心中便生出了一只鬼。恍惚经年,在那人明灭的剑光中,在只为他起波澜的眼眸里,在白日皓月下,在龙座金光上,那人坦坦荡荡地伴他左右、帮他兜底,却不知所有清白的师徒情意一滴不剩全都化为了滋养邪鬼的泉水。当初单薄懵懂的瘦落野鬼,早已横生出幢幢鬼影。
甘梦频有时也会恶狠狠地想到,自己对师父生出这样的邪念,一点也怪不到自己身上,一定全是云杳明的错,谁叫他几乎满足了自己所需要的所有情感。谁叫他这么好。
云杳明凝视着他,忽然俯身靠下来,手指捏住甘梦频的下巴,抬起他的头。傩面具支撑的其实只是虚影,碰不到实物的,但甘梦频还是随着他的手指抬起了头,将目光顺从地放进云杳明看不出情绪的眸中。
“不想对我说什么吗?为师还以为已经给够阿频信心了,”
云杳明声音轻柔,不无挑拨意味地道:“——阿频要什么我都会答应的信心。”
“我…我有话说,我想说,我……我……”甘梦频死寂的心砰砰跳起来,震得他舌软耳鸣,眼前越来越模糊,三个字在唇边嚼了千万遍就是不敢说出来。
“怎么给我们阿频都急哭了,没事的,你想说什么,我可以不知道,”云杳明忍不住笑地看着他,想替他擦泪也擦不到,柔声道:“没关系,我不会再问阿频了。”
甘梦频本来觉得丢脸,正擦着莫名其妙骨碌碌滚下来的泪珠,听了这话忽然脸色乍白,慌张道:“不要不问,不要走,我现在就说,我心——”
“怎么会这么想呢?”云杳明立刻截断他,无奈道:“为师是说,我不会再问你,不会再把难题丢给你,不敢出口的话,我来说就好,你不要再纠结焦虑。”
“等湘兮树的事结束,为师有话对你说,阿频想听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