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周五上午，华盛顿医疗中心门口。
天有点灰，春末的风吹在脖子上还有些凉。
Nova拎着自己那只旧皮箱，脚步不快。她穿着宽松的深灰色外套，把自己裹得很严，连脖子那圈还未完全褪去的瘀青也用围巾遮了起来。
那圈印子还在，颜色从紫转青、再混着斑驳的黄绿——像一个还没彻底从噩梦里退场的标记。
医院门口的车道边，Hotch站在那里。
白衬衫，深色西装，没打领带，袖子卷到手肘。他手里拿着车钥匙，看着她出来的那一刻，眉头微皱了一下——不是不悦，而是下意识的心疼。
Nova停下脚步，隔着几米看他。
然后，第一次开口。
“……Aaron。”
声音很轻，沙哑得像一块没润开的石头擦过玻璃。
但他听见了。
他走过来，没说什么，先接过她手里的行李。两人没拥抱，只是并肩往车走。
她没带太多东西，毕竟搬家早就在计划中。只是上次刚开始打包，还没来得及搬完，就……
Hotch打开后备箱，轻轻把箱子放进去，回身时看了她一眼，声音低沉：
“你确定不直接搬去我那里？”
Nova望着他，神情平静：
“不行。”
“我还没准备好。”
Hotch点了点头，没有勉强。
Nova选的是市中心边缘一间顶层的Loft，安静、不靠近主路，采光很好。墙还没粉刷完，纸箱堆了一地，但她似乎对这里满意。
她推开窗，阳光斜斜照进来。她眯着眼看了一下，回头对他说：
“我喜欢这里的天花板高。”
Hotch帮她把几个箱子搬到卧室，然后站在客厅里，看着她围着新家慢慢走了一圈。
他没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走动的身影——她瘦了些，动作也比平时慢了半拍。
她忽然回头，对他说：
“你也觉得那个沙发应该靠东墙，对吧？”
Hotch轻轻笑了一下：“是的。”
终于搬完了所有的东西，已经下午五点。
Hotch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一只空纸箱，身上那点搬家的灰尘和他一贯的整洁形象格格不入。
Nova靠着门框，抱着手臂看他，嘴角勾着一点笑——那种疲惫后的松弛，像是在说：
“你今天表现不错。”
Hotch回看她，眼里那点温柔早已不掩饰。他把纸箱放下，抬头看她。
阳光落在她肩膀上，染着那圈还没褪尽的淤痕。
他伸手，轻轻理了一下她额边垂下的头发。
Nova没动，只是抬起眼睛，望着他。
她忽然问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Hotch没回答。
他只是俯身，直接吻了下去。
不像那晚的惊慌与撕裂，也不是某种控制不住的情绪崩塌。
这个吻安静、缓慢、带着确认意味的温柔。
他的手没有乱动，只是搭在她腰侧，唇贴住她唇的那一瞬间，她眼睛半闭，像是终于愿意让这一刻落地。
她轻轻应了一下。
短短几秒，谁也没催促，谁也没闪躲。
直到他们松开——
转身。
门口不远处，有人清了清嗓子。
Nova一抬头，脸上的神情瞬间裂开了一条缝。
Eli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盒东西，穿着画满涂鸦的工作衬衫，一副刚从雕塑室出来的样子。
他挑着眉，表情介于“我该笑”还是“我该走”之间。
“哇哦。我以为你还在休养，没想到是约会模式启动？”
Nova皱眉：“你走路能不能有声音？”
Eli故作无辜：“是你门没关好。”
她叹了口气，转头看Hotch，又看Eli：“……算了。正好。”
她指了指Eli，又指了指Hotch，语气有点敷衍：
“这是Eli。”
“这是Aaron。”
Hotch微微颔首，习惯性地伸出手：“Aaron Hotchner。”
Eli握了握，眼神快速打量他一圈——西装、站姿、肩线、眼神，不难猜出职业。
然后嘴角一翘，小声嘀咕了一句：
“啊，联邦探员本人。”
Nova立刻回头盯了他一眼：“闭嘴。”
Eli举手做了个“我投降”的手势，他转头对Hotch自我介绍道：
“Elias Moore，雕塑艺术家。”
Nova小声和Hotch解释道：
“他只是有个雕塑工作室。”
Hotch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有多说。他顿了顿，看向Nova。
她正靠在门边看他，没说话，也没挪动。
Hotch清了清嗓子，微微后退半步，语气不自然地平稳：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Nova还是没说话。
只是眼神定定地盯着他，像是要从他嘴里等点别的。
Hotch轻咳了一声，低头，手在西装口袋里摸了一下，又放下。
然后终于开口，带着那种小心翼翼藏在低音里的认真：
“咳……我明天来找你。”
Nova眼角轻轻动了一下。
她没点头，也没说“好”。
只是嘴角那点掩饰不住的松动，已经给了答案。
Hotch最后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那一刻，Eli立刻举起手里的盒子，夸张地扬了一下眉，又：
“哇哦。”
他慢悠悠走进来，把东西放到餐桌上，一边环顾这个还没布置完的新家，一边啧了一声：
“Nova Voss，二十六岁，单身律师，刀子嘴、黑玫瑰、踩高跟都能踹翻人——现在在门口吻别一名联邦探员，还听他说‘我明天来找你’。”
他回头看她，嘴角挑着：
“你变了。”
Nova白了他一眼，转身进屋，边走边说：
“闭嘴吧你。”
Eli跟在她后头，笑得轻巧：
“我不是在说你不好——我只是，哇哦。”
Nova没回头，只是从玄关台子上拿起一瓶水，打开，喝了一口。
声音还是沙哑的，却懒洋洋地吐出一句：
“我也觉得……有点不像我。”
她看着屋里还未拆完的纸箱，转头问他：
“你是来帮忙的对吧？”
Eli笑：“当然。但我得先适应一下这‘你不是一个人了’的世界观。”
Nova坐在沙发边，拿水瓶抵着下巴，盯着那扇刚被Hotch关上的门，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忽然开口，声音低哑：
“可是，Eli——”
她顿了一下，眼神没动，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怎么谈恋爱啊。”
Eli正在厨房拆他带来的外卖盒，听见这句话，手一顿，回头看她：
“你问我？”
Nova转头看他一眼：“你不是专家吗。”
Eli翻了个白眼：“我最多是个火场自救教练，不是婚姻咨询师。”
Nova咬着瓶口，眼神飘着：
“你最近……没有新情况吗？”
Eli扬了扬眉，笑得一点不正经：“你指上床的那种，还是认真的那种？”
Nova也翻了个白眼：“你就是个活的警示录。”
Eli摊手，一副“我诚实我光荣”的样子。
“好吧，没有。最近唯一跟我说‘你让我很心动’的，是个客户想定个胸像，还要求我给他‘做得性感一点’。”
Nova没忍住笑了一下，笑声还没落下就咳了两声，立刻又皱起眉按住喉咙。
Eli立刻放下手里的杂物走过来，顺手递了一杯温水给她，语气轻了一点：
“Nova，你这人，不是不会谈恋爱。是你从来没想过，真的会有人留下来。”
Nova看了他一眼。
他轻轻一笑：
“Hotchner要是知道你刚亲完他，转头就在问我‘怎么谈恋爱’，你猜他会不会去撞墙？”
Nova哑着嗓子骂了一句：“去你的。”
她坐在沙发里，抱着膝盖，像把自己塞进一个不会被发现的角落。
Eli靠在沙发另一端，侧头看她几秒。
然后，平静地开口：
“你状态不太好，对吧？你不想让他担心，但我能看出来。”
Nova没反驳。
她只是慢慢把额头抵在手臂上，眼神还落在地毯上那块被搬家箱压出痕迹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说：
“我说不清楚。可能……又要断电了吧。”
她没哭，也没有哽咽。
只是那种轻描淡写的承认——比情绪崩溃还要让人心疼。
Eli没立刻劝她。
他只是伸手拿过那瓶已经没有气的汽水，轻轻拧开，又放回桌上。
“你该再去看一下医生的。被绑架这种事，不是靠‘熬过去’就能恢复的。”
Nova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桌面那道水渍，嘴角动了一下，像是自嘲。
“我的情况还能再怎么糟糕呢。”
那句话说出来的一瞬间，客厅安静得像全世界都停电了。
Eli看着她，声音压低了些：
“你知道，这句话不是‘不去看医生’的理由，而是你该马上去的理由。”
Nova闭了闭眼。
她没再说“我没事”，也没再逞强。
只是在沉默里，轻轻把头靠在了沙发靠背上，像个正在努力别让自己倒下的人。
Eli没多说。
他只是把她的烟盒从茶几上收走，顺手点了一支自己的，靠在窗边抽了一口，望着外面夜色下的城市。
他知道Nova不会轻易崩，但他更知道，她已经在边缘了。
Eli抽完一支烟，回到沙发边，手指在烟灰缸边敲了两下。
他看着Nova那副整个人快埋进沙发缝里的样子，忽然慢悠悠地说：
“我是不是……应该跟Hotchner交换一下联系方式？”
Nova没抬头，只是皱了一下眉：“为什么？”
Eli耸肩：“这样我们就可以轮流监督你，防止你哪天突然蒸发。”
Nova翻了个白眼，声音低哑：
“别说得我像个小孩一样。”
Eli挑眉：
“那你能做到不酗酒吗？”
沙发那头，安静了一秒。
Nova没吭声。
她只是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像在试图找个什么能掩盖的出口。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轻得像一句藏不住的秘密：
“……他还不知道这事儿。”
Eli原本半玩笑的神情顿住了。
他看了她几秒，没有立刻说话。
过了很久，他只是放缓了语气，没带责怪：
“你打算瞒他到什么时候？”
Nova低头，嗓子发紧：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他看到那个版本的我。”
Eli揉了揉额角，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得像个无声的溺水者：
“Nova，你都差点死一次了，还要分版本给别人看？”
她没回答，只是静静坐着。
像是在恨自己，又像是在恨这个问题本身。
她不是不信Hotch。
她是不信——有人能真正接住她崩坏时的模样。
接下来的几天，Nova一切“正常”。
她每天按时起床，吃药，打开窗帘让阳光进来。手机电量永远保持在70%以上，不再像以前那样一整天不回消息。
她开始记日程表，设置提醒——吃药、吃饭、复诊、回Hotch的消息。
她试图把每一件事都做得像样，就像在贴着一张“我正在好转”的标签给自己看。
她开始吃回那种情绪稳定剂了。
明知道它会让她迟钝、会让她对喜怒哀乐都反应迟缓，但她还是吃了。
她告诉自己：“稳定比清醒更重要。”
有时候她坐在沙发上，电视放着某个新闻频道，咖啡凉了一半，脑子空得像一片静止的湖水。没有太强烈的快乐，也没有太强烈的痛苦。
只有一种钝钝的、无法描述的“沉”。
Eli偶尔来陪她，一边搬她还没拆完的箱子，一边调侃她像个正在搬进自己情绪监狱的女囚犯。
她没回嘴，只是笑了笑，坐在阳台边，把药片吞下去。
她甚至答应了Hotch，去见Jack。
那是某个阳光极好的周六早晨，Hotch问她——语气小心，像在为一个未知的变量投石问路：
“你要不要……来一起吃个早午饭？”
Nova当时刚吃完药，情绪正处于那种温吞、冷静、不像自己的状态。
她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慢慢打字。
Nova：见Jack？
Hotch：只有我们三个人。不正式。不勉强。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最后，她回了一句：
Nova：好。
她告诉自己这没什么。
只是吃个饭而已。
只要她表现得好，不发疯，不抽烟，不喝酒，不提起那些黑洞一样的东西。
只要她够“正常”。
她就能是那个Hotch能带去见Jack的女人。
哪怕她知道，这个决定会把她推得离真实的自己，越来越远。
周日早晨，Nova站在门前，穿了一件深灰色高领衫，外面套着长风衣，袖口几乎盖过指节。下摆笔挺，像是专门为见长辈而选的款式。
她没化深色眼妆，嘴唇也只是涂了极淡的一层裸色。
整个人看起来很得体——
但不是她。
不是那个曾穿着靴子踢门、涂着暗紫口红在酒吧吧台调酒的Nova。
Hotch拉开门看到她那一刻，神情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早。”他说，语气温和。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试图扬起来一点点。
Jack已经在餐桌那边摆盘子，看到她出现，眼睛一亮：
“Nova！”
她笑了——这个笑几乎让她那张刻意冷掉的脸有了一点血色。
“Hey，小家伙。”她走过去，蹲下身和Jack轻轻碰了下拳。
Hotch站在旁边看着他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姿态。
她没有摘外套，也没有把袖子往上推半寸。
吃饭的时候，Nova坐得很直，说话不多，笑点来的时候总慢半拍，像是通过理性判断“现在该笑了”，再做出表情。
Hotch给她递咖啡的时候，不小心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左手手腕——
她像触电一样抽回了手。
不是那种夸张的回避，而是一种下意识的收缩，眼神倏然一紧，手指几乎本能地藏进了衣袖里。
Hotch的动作顿住了，手中咖啡略微一晃。
两人眼神对上。
Nova没说话，只是飞快地低头抿了一口咖啡，没再看他。
Hotch心里慢慢沉了一点。
他看着她袖口盖住手腕的那部分——不是不小心，而是刻意。
就像她今天的整个人。
刻意得像一场细节精准、动作得体的演出。
他们陪Jack玩了一整天。
从早餐后的拼图游戏，到午后的院子里捡橡果，Jack缠着Nova要她读绘本，她沙哑着嗓子念得慢，却认真。
Jack笑得特别多——他真的很喜欢Nova，甚至在中午的时候喊她：
“Nova姐姐！”
她眼神轻轻晃了一下，然后笑了。
那一刻她真的笑了。眼睛里有一点光。
Hotch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心底慢慢泛起一种小心翼翼的希望。
也许他们真的能，组成一个家。
天色慢慢暗下来。
Jack洗完澡已经昏昏欲睡，靠在Hotch怀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Nova坐在客厅地毯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有种说不清的荒谬感——
她很像是被邀请进入别人家的温暖世界，但自己还带着血和骨头缝里的裂缝。
Hotch轻声哄Jack上楼，半小时后又下来。
他走到她身边，轻声问：
“你今晚……想留下来吗？”
她抬头看他。
他的眼神里没有压迫，也没有期待，只有那种安静而诚恳的等待。
她沉默了一下。
很轻地，点了点头。
“……好。”
夜深。
房间里没有开灯。
Hotch刚洗完澡出来，头发还带着点水汽。Nova坐在床边，穿着一件他给她准备的深灰色衬衫，领口松着，袖子被她拉得很长，几乎盖住了手指。
她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Hotch走到她身边，正准备开灯。
“别。”
她轻轻开口，声音哑哑的，却是命令一样的坚定。她在黑暗中站着，像是在确认他的位置，然后，缓缓伸出手，拉住他衬衣的衣襟。
Hotch没动。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像是怕惊动什么：
“Nova？”
她没回他，只是靠近，手指绕过他颈侧，唇贴了上来。
她的吻很轻，一开始像是试探，带着一种压抑住的克制。
可下一秒，她忽然用力——咬住了他下唇，带着几乎要侵占的凶狠。
Hotch倒吸一口气，手下意识扶住她腰侧，才发现她在发抖。
不是害怕，是那种被情绪烧得发烫、却又无法宣泄的颤抖。
当她把自己压上来时，Hotch试图放缓节奏，却被她轻轻抓住手腕。
Hotch试图说些什么：“Nova，你——”
“别说话。” 她打断他，声音低哑却不颤抖，“别开灯。”
Hotch几乎屏住了呼吸。
他想问她是不是哪里不对劲，但喉咙卡住了。
她太主动了，主动到像在告别。
他感受到她在掩饰，在硬撑。
直到她再也撑不住，低低地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Aaron。”
他一瞬间几乎心碎。
只有眼泪静静从她脸颊滑下，落在枕头上，被夜色吞没。
她的动作不像是情人，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口空气。
她压着他动的时候，低声说了一句：
“这样你就记住我了。”
Hotch猛地一震，手收得更紧。
“Nova……”
她没让他说下去，只是亲了他。
他闭着眼，心跳混乱。
这不是纯粹的亲密。
这是她在用身体对抗失控——对抗那个正在脱轨的自己。
而他，也只能用尽全部温柔，把她拉住。
哪怕只是今夜。
结束之后，Nova靠在他胸口，喘得很轻，身上都是汗。
Hotch抱着她，心跳仍然没缓下来。
他没问她为什么刚刚那样。
只是静静地，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我在这儿。”
而她，闭着眼，没有回应。
只有肩膀微微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