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8点，工程师鲍勃（Bob）正走在从家赶往施工单位的路上。地下通道墙壁上的电幕中播放着今天的天气预报：战后纪元25年6月25日，MF1500行星北半球步入夏季，009城的气温终于迈过0°C大关，今日最低气温1°C，最高气温8°C。

    鲍勃身后跟着一个比他矮一些的男生，鲍勃对他说：“巴里（Barry），今天你第一次去施工现场，多看看，注意安全。”

    巴里说：“哥，谢谢你。要不是你给我介绍工作，我一个休谟，又在神圣标记测试里混了个下等Beta的身份，我哪里能有机会当上助理工程师呢。”

    鲍勃的左眼中深蓝色的光圈微动，光圈正中是一枚蓝色的Beta字母。巴里的左眼也有着一样的光圈和字母，只是颜色更浅。

    人类移民至MF1500星球已经有超过200年的历史，通过孵化厂制造的复制人——“休谟（Humo）”也已经存在了200多年，但他们真正获得一部分人权，也只有从九年真理战争结束后的短短25年。

    鲍勃安慰他说：“在战前，我们休谟一出生就被筛选了基因，定了Beta或者Gamma的属类。比不得那些自称Alpha的自然人类。但现在都不一样了。墙上的电幕从只会播放元首颂歌，到现在也播《欢乐周六夜》了。说不定往后属类都不一定重要了。你18岁时候的神圣标记测试决定的是你当时的能力，不是将来。”

    鲍勃就职于009城规模很大的一所供暖公司——玄岩。他负责的施工单位是B143安置所的供暖锅炉，趁着夏天不用供暖，正在对锅炉和管道进行大修，到处都架设了脚手架。最近气温回升，此前经常是白天雪化，晚上结冰，脚手架下方结了一串尖尖的冰凌，像是倒悬的尖刀似的，此刻又一排往下滴水，落在地上清脆作响。

    几个Gamma工人正在锅炉顶部安装钢管。鲍勃看着承重结构的混凝土部分在阳光下反射着强烈的亮光，他自觉有些不对劲，让弟弟在原地站好。自己爬上一旁的小型悬浮器。

    那悬浮器呈方形，周围一圈是半人高的护栏，底部有螺旋桨和推进器，护栏上方安装有控制台。鲍勃驾驶着悬浮器飞到Gamma工人旁边，刚想喊他们不要继续施工下去。

    也就是在起重机松开那直径有3米的钢管的一刹那，承重部位的混凝土像是半干的橡皮泥一样变形开裂，整个锅炉瞬间垮塌下去。

    烟尘扬起，一片灰色的废墟里渗出红色的血。

    这一次施工事故，在场的Gamma死了六个，巴里也被砸死了。

    鲍勃站在空中俯瞰着这一切，他脑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连悲伤也没有，只是无措，仿佛他根本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似的。

    随后，鲍勃被停职接受调查。原来的副工程师亚当（Adam）接管项目并继续施工。这次事故也就慢慢平息了。有的人死了，活着的人总还要把日子过下去。

    直到半个月后，鲍勃在B143安置所外不远处出交通事故死了。一个B143安置所的Gamma开重型清雪车直直从他身上碾了过去。

    但时值7月，哪里用得上重型清雪车？

    现场人员报案后，009城警署的刑警队大队长安德烈（Andre）警官和他的副官阿莱克汐便赶到现场。

    事故现场惨烈一片，清雪车开过去在灰白的水泥地上拖出长长一条三米宽，两米多长，血肉模糊的红印子。

    法医乌泱泱围了好几个上去。

    老警长只看一眼，摇头道：“这样子，意识芯片是毁了。记忆也别想调取了。”

    统国所有公民都有意识芯片，不同属类型号不同，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对其主人智慧的提高程度不同。其中Alpha芯片最强，战后也做到了给获得Alpha属类的休谟同等级的Alpha芯片。战前统国通过意识芯片系统达到对所有公民的实时监控：他们的位置，他们近期的记忆，甚至是他们的思想。战后，意识芯片中的记忆监视功能被严格限制，明确有犯罪嫌疑的嫌犯可以通过逮捕令查看实时定位，只有在宿主死亡后取下其意识芯片才能看到其生前7天的视觉和听觉记忆，思想解析功能被废除，现存的一切思想解析数据决不能作为定罪或脱罪的证据。

    清雪车直直撞在了道旁仓库的外墙上，整辆车前部的清雪铲和引擎盖都变形得不成样子。

    肇事Gamma自己也撞得昏迷不醒，叫了救护车送去抢救了。

    安德烈虽然年逾五十，两鬓斑白，但还是一副玩世不恭老顽童的模样。左眼中一枚大写的金色Alpha字母标志着他纯血人类的身份。他的徒弟兼副官阿莱克汐是个年轻女警，左眼中是枚小写的金色Alpha字母——她是休谟出身，就算在神圣标记测试中考取了Alpha属类，也要和她师父这样真正的纯血人类以示区分。

    安德烈并不在乎这些人类休谟之间的尊卑界限，很是器重这个徒弟。也不负他的器重，阿莱克汐不一会儿就调查清楚了基本情况，向师父汇报：

    这名Gamma工人名叫格雷（Grey），有酗酒前科。他妻子在鲍勃工程师的那次事故中被砸断了双腿，至今昏迷不醒。还在B143安置所内部配备的康乐医院里面住着院，已经欠了大几万块的医药费了。格雷在B143安置所门口重伤，便就近也送进了位于B143安置所地下六层到地下三层的康乐医院救治，病房就在吉安娜楼上。

    阿莱克汐说：“格雷夫妻的公寓就在B143安置所，已经封起来了。师父要不要去看？”

    安德烈一挥手：“走！”

    格雷的宿舍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形容，未登出的支付软件里满是各种医疗账单的消费记录，还有信用卡的催账记录。桌子上还有一个笔盒，里面是一些记号笔。

    老警长安德烈进门，挑了个塑料凳子拉过来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塞嘴里，静静看着下属们搜查。

    搜了半天，阿莱克汐有些失望道：“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安德烈笑笑，站起身来，转过身抬脚就把他刚刚坐着的凳子踹裂成好几瓣。别的警察以为老警长生气了，吓得都是一怔。只有阿莱克汐，兴奋地看向碎裂的凳子，对端着相机取证的小警员道：“还不快来拍照取证。”

    只见碎裂的塑料凳子里有夹层，里面全是各个刁钻角度拍下的鲍勃工程师的照片。每张照片背后都记下了时间和地点，甚至还有批注。

    6月30日，审计局门口，参加事故调查问讯

    7月1日，B143安置所

    7月3日，B143安置所

    7月9日，B143安置所

    “师父，你是怎么发现的？”

    安德烈说：“他桌上有笔盒，桌子也购买了智能屏。这年头什么都无纸化了，他要笔干什么。那凳子比旁的厚一截，拉过来就有声音。我就知道里面藏着纸质的照片或者是文件。你找了那么久就没想过让我起来搜搜这个凳子？”

    “是我疏忽。”

    安德烈又找了个凳子坐下，问副官阿莱克汐道：“对于这些你怎么看？”

    “仇杀？”

    “到底是还是不是？”

    阿莱略一思忖，鉴定道：“目前线索来看，可能是格雷因为妻子致残，从而怨恨造成事故的鲍勃工程师，所以跟踪他，仇恨杀人。”

    安德烈一摇头，笑道：“丫头，这些照片，代表他是预谋的。你再看看这现场。清雪车直直撞上墙，他是一开始打算同归于尽的。他能爱老婆爱到为了她杀人，怎么就没想到下手前先先安顿了老婆？让人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没人管。”

    阿莱低头沉思。

    安德烈警长继续说：“既然有照片，相机找到了吗？”

    “还没有。”

    “那就继续仔细搜。”安德烈对副官道，“你还年轻，也聪明，多学着点。以后长进多着呢。”

    二人正说着，B143安置所的所长奥斯汀（Austin）匆匆赶来，阿莱副官很有礼貌地上前敬礼。

    奥斯汀所长是个体态略显肥胖的中年男人，腰粗，两条腿却细，身材有些像两根筷子戳起个苹果。他眼睛不大，狭长的绿豆眼里都几乎看不清那左眼中的大写Alpha字母。他虽长得丑，却没什么所长架子。他穿了件有御寒夹层的白衬衫，配黑西裤走出来。

    直到奥斯汀所长走到近前，安德烈才慢悠悠拍拍屁股从马路牙子上站起来。奥斯汀所长也不生气，神情认真地询问道：“哎呦，您瞧瞧。这怎么就出了这么大个事儿啊！警长办案子辛苦，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安德烈也和奥斯汀所长寒暄几句：“所长辛苦啊，管着这三万人规模的大安置所，还亲自来管这个案子。”他转过头对着办案现场的下属喊道：“怎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B143安置所所长都亲自来了，玄岩公司的负责人一个都没来啊。该写传唤令写传唤令去，别一个个傻站着。”随后对所长道：“所长您哪里方便，我们坐着聊聊，别站在这里受冻。现在御寒服做得越来越薄了，但料子还是硬，不舒服。”

    回到办公室之后，奥斯汀所长讲道：这个管道大修是年初他拿主意定下的，趁着夏天换一批新的管道，B143安置所一直都是玄岩负责，大公司有口碑，价格贵点也能接受。这个Beta工程师从一开始画设计图，到最后买施工材料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不让旁人插手。他有点恋权，和那个Alpha副工程师亚当不太对付。后来，他还把他弟弟安排到工地上当助理工程师。Alpha副工程师就更不高兴了。之后没多久，就出了事故。Beta工程师一家也算可怜，就老母亲一个还在世，两个儿子都死了。

    “那Gamma格雷呢？”老警长安德烈问。

    所长沉思了片刻，说：“我安置所里几万个人。一个Gamma实在没什么印象。”

    安德烈起身：“那，我和副官先去看看Gamma躺在医院里的老婆。”

    “哎呦！”所长站起身，“这是怎么回事啊？”

    听了老警长的解释，他忙招呼进来秘书，让推迟了下午的会，吩咐多带点钱，又格外叮嘱带上相机，跟着安德烈和副官一道去了医院。

    照顾格雷妻子吉安娜（Gianna）的护士说：“吉安娜的医药费已经欠了很久了。其实再拖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腿断了，脊柱也受了伤。来日人就算醒了也多半是个废人。”

    听闻此言，奥斯汀所长又是“哎呦”一声，长吁短叹的。

    安德烈叫来阿莱克汐：“徒弟，你来问话。”

    阿莱问：“那格雷对于治疗是什么态度？”

    “不愿接受事实，说不放弃。其实还有一种疗法，脊髓神经连接术，装上两只可以和还完好的神经连接的义肢，再修复一些下腹部和下背部的肌肉。人就和从前一模一样了，只是贵，需要大概三百万吧。”护士说，“格雷很早之前问过我这个疗法。听到价格就放弃了。但是前段时间又问过一次。”

    “他当时怎么说的？”

    “说让我帮忙预约好给吉安娜的手术，他很快就会有一大笔钱送过来。但没有定金，我怎么预约啊。他当时那么信誓旦旦，还趴在吉安娜床边说了好多什么以后他不在了，吉安娜一个人要好好活下去。但到现在都没有钱。或许是天人感应，自从格雷出事之后，吉安娜的状态就一直不好，能不能挺过这两天还是未知数。”护士说。

    听到这里，市长已经有些哽咽，对安德烈说：“你们办案的人，讲究铁面无私，讲究法不容情。我不大不小算个父母官，却最看不得这些。我眼里这个案子只有两个可怜人。你说Beta工程师，他要是技艺不精害死了人，自己现在也把命搭进去了，死者为大，还有什么好怨恨的呢。这个Gamma也是，糊涂啊！何必为了别人的错，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要相信统国会还你一个公道！”

    他又喊来秘书，又让秘书喊来医院里做这个什么脊髓神经重连术最好的医生，又让喊来这个主任，又让喊来那个家属。乌泱泱一大帮子人聚在诊室里。秘书架起摄像机，心宽体胖的所长位于画面正中央，在摄影机注视下承诺：“我，奥斯汀-1942，B143安置所的所长将承担吉安娜的一切医疗费用，并且资助她弯成脊髓神经重连术！”

    诊室里人太多，安德烈一脸不快地走出来，副官跟在他身后。安德烈转头去了楼上格雷所在的病房，和吉安娜不同，病房里只有几个警察守着。格雷的胳膊也被用手铐拷在了床架上。

    格雷昏迷着，什么话也问不出来。医生说：他伤得太重，能不能醒都不知道。

    安德烈不说话，但神色是越发不好看了，出了诊室，憋了许久，四顾没有所长的亲信这才，在走廊上低声骂道：“最看不惯他那副浮夸作秀的神气！”

    阿莱说：“师父，你的辖区内最大的安置所就是B143。他好歹也算你半个上级。官员嘛，作秀也是必要，好歹他真的做了实事，帮了吉安娜。我觉得他人不坏。现在最要紧的事，根据护士的证词，师父，只怕格雷……”

    是受人雇凶！

    阿莱克汐没有讲明，但师徒二人都以明白。

    “那会是谁要雇凶杀了Beta工程师呢？”安德烈喃喃自语。

    “亚当，Alpha副工程师？”阿莱道。

    “问什么都用疑问句回答我。丫头，以后我退了休，谁接你的疑问句？”老警长说。

    “亚当副工程师之前一直和鲍勃工程师有矛盾，说不定他看中总工程师的职位。。”

    安德烈说：“但那场事故之后，鲍勃早就对他没有威胁了。”

    “可为什么事情平息了半个月之后，鲍勃还要突然回到B143安置所。除非，那场事故本身就是亚当陷害的，鲍勃发现了。”阿莱说，“那么就不得不杀了。”

    安德烈思忖了片刻，点点头

    “那师父，要不要现在传唤亚当？”阿莱克汐说。

    “不。”安德烈道，“传唤现在不重要。立刻去格雷的公寓搜查。只怕完了就来不及了！”

    阿莱克汐虽然不明所以，但看见师父如此神色焦急，便知情况紧急，匆匆跟上。但他们还是迟了一步。当安德烈用警署的□□开了鲍勃在B146安置所的单人公寓后，里面一片狼藉，令人触目惊心。

    智能屏、电脑全部被砸烂，硬盘和内存条全部不翼而飞，房间内的钱财也被洗劫一空。

    安德烈冷笑道：“算是遇上高手了。看来雇凶的时候，自己也没闲着。”

    鲍勃的公寓被洗劫更加印证了阿莱克汐之前的猜测，不然这凶手为何对鲍勃这平平无奇的公寓这么如临大敌！

    鲍勃的公寓里是注定没什么线索了，阿莱克汐道：“看来现在还是得先翻过来再仔细查半个月前的事故。”

    安德烈笑：“这个事故出事的时候，我们警署也参与了。不过三五天，就判了Beta工程师个人全责。一个普通人和玄岩这种级别的势力斗，是多么难呐！”

    安德烈转过身，对副官道：“如果真如你所推测的那样，鲍勃真的就是含冤而死。而格雷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竟然恨错了人，报错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