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安德烈、阿莱克汐再度来到B143安置所的锅炉房进行调查。
现在的工地上人烟稀少,虽然天气暖和,能有个8、9°C,但是整个工程丝毫没有继续推进的迹象。路旁走过的Gamma们难免有些忧心忡忡,现在夏天还好,等到了冬天零下二三十度的时候,没有锅炉,真的要冻死人了。亚当工程师现在是以副代正主持工作,还没有真正晋升为总工程师。听闻外头有声音,从锅炉房边上一个临时搭建的小厂房里走出来,头上带着安全帽。
安德烈问:“这工程没继续吗?”
亚当看着这工程,不看安德烈,说:“出那么大个事故,公司没钱了,这个工程只能荡在那里。我自己也挣不到钱。”
安德烈看着眼前的,锅炉上方光秃秃的一截,之前的脚手架,所用的废墟混凝土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眼下这不过半个月的光景,没钱建,清理东西倒是快得很。
安德烈继续问:“清理得挺快啊,之前事故的调查报告出来前,不需要保留现场吗?”
亚当愣了片刻,说:“警长搞错了吧。报告已经出过了。是鲍勃工程师弄错了混凝土的配方,才导致垮塌,他一人全责。”
“效率真高,出得真快。但鲍勃还在上诉期间,你这些脚手架之后也能用,何必这么快就拆了呢?”
“鲍勃工程师干的工程,我是不放心,全拆了换新的,以免将来不知道谁又摔下来。”亚当转过头,“你们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请稍等一下,我需要律师陪同。”
“别这么紧张,你慢慢去找律师。今明两天,警署会传唤你的。”安德烈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他刚走开几步,转头对亚当说,“哦对,鲍勃家里昨天被抢劫了。你知道吗?”
“不……不知道。”亚当嘴角微微一抖。
安德烈再一次转身,头也不回地带着阿莱克汐离开。
离开之时,阿莱说:“玄岩公司那边,亚瑟总经理已经发来邮件,说他特意空出了今天一整个下午,可以和师父你谈话。师父你去吗?”
安德烈对阿莱悄声说:“好,我自己过去。你就留下,带上几个人,严密监视亚当的动向,他要是逃跑,立刻抓捕。”
玄岩是个大公司,讲究排场,这么苦寒无比又常年强风的星球上,大多数建筑都是以地下为主。009城位于北纬40°附近,西风烈烈,终年不息。玄岩的总部却硬生生在地上建了六层楼,在一种低矮屋檐间可谓拔地而起。其中所需的供暖费用不知多少。
亚瑟接待安德烈的小会议室位于六层,气派非常,南侧整面墙都是一块完完整整毫无接缝的玻璃,更神奇的是,内外如此温差竟也无霜,外头风雪肃杀之景,尽收眼底。
会议室中摆着一方长桌,茶色玻璃桌面,内嵌智能高清屏幕,老警长坐在面向南的一侧,亚瑟和他身边一左一右两位律师坐在面向北的那一侧。在老警长的视角,亚瑟背后是波澜壮阔的雪景,分分秒秒提醒着玄岩大公司的权势滔天。在亚瑟总经理的视角,老警长背后就是一面暗色的方格书架。
老警长用手指敲了敲桌面,问:“我来之前为了表示对总经理您的尊重,也做了功课。Beta鲍勃工程师入职7年,至今仍然只是基层小项目的总工程师。Alpha亚当副工程师入职不过一年半。鲍勃工程师入职7年来,除了半个月前的一次事故,他此前负责的所有事故全都没有任何事故。而贵公司平均一年就有8场事故,有伤亡的也不在少数。但看数据的话,怎么鲍勃工程师这么优秀的业务能力,晋升如此缓慢。他这一次事故,在对事故习以为常的贵公司看来就足以停职了?”
亚瑟总经理左手边的蓝领带律师说:“首先,不知道您所谓的平均一年8场事故的数据出自哪里?”
“警署内网的案件记录。”安德烈老警长道。
蓝领带律师继续道:“只看事故数量,而忽略了我们玄岩公司的体量得出的结论,未免太偏破了吧。玄岩在整个供暖市场占比36%,在二十几座城市都有产业。玄岩设施近十年内损坏事故率只有0.38%,比一般的小公司低了十倍不止。再者,鲍勃工程师此次事故伤亡7人,属于重大事故,之所以只采取停职而非立刻开除,是他本人对于事故判定一直有异议,在不断上诉。最后,关于业绩的考量,鲍勃工程师对工程太过在细枝末节上攥牛角尖,一个地方工人做得不合他意就要拆掉重来,导致工程进度缓慢,他的工程,经济收益率总是垫底。当然,我们本来也不对区区一个Beta有过高的期待。”
“那么贵公司是承认将经济效应凌驾于安全之上了?”
红领带律师立刻驳斥道:“经济和安全,都是企业的命脉。”
“那么,我能否要求贵公司出示给我你们内部事故调查的报告?”老警长说。
“这个需要您到市属警署开具调查令。有相关文件后,我们非常乐意接受调查。想必,警长先生一定非常感兴趣第三方调查的申报流程,这需要Beta工程师亲自提出申请。很遗憾,他已经死了。”红领带说,“不过,今天早上警长先生传唤了我司的亚当副工程师,请问他有涉案嫌疑吗?”
“无可奉告。每一个统国公民都有义务接受调查。”
蓝领带律师说:“是,如果警长先生有任何合理诉求,我司会在维护自身利益的基础上尽可能配合调查。如果我司内部有任何嫌疑人员,我司也绝不姑息。”
此后,安德烈使出浑身解数,也并不曾在两个律师嘴里挖出更多信息,便也只得离开。
等安德烈第二天回到警署上班,阿莱克汐迫不及待地问他:“师父,问出什么来了?”
安德烈只是疲惫地摇头。
阿莱继续汇报道:“我们给亚当的房子里装了窃听器,他没说什么,只是焦躁无比,昨天几乎一夜没睡,他肯定有问题。还有,医院里传来消息,Gamma醒了。但是还是问不了话。师父,我有个主意。”
“你说。”
“既然格雷是为了他妻子的命才接受的雇凶条件,那么他要是活了过来,知道了那指使他的人没有如约给他钱。他不得恨得牙痒痒,定然会把幕后黑手都供出来。这条逻辑链,我们清楚,凶手自然清楚。我们先派人到医院,屏退所有人,对外声称在医院里单独和格雷审讯了3个小时,并且放出风去,说这Gamma吐了不少东西出来。随后让下属立刻传唤Alpha工程师。不给他更多打探消息的机会,这样以来,不怕审不出个结果。证据够了,连夜突审,不给他机会找律师去。”
“丫头,长进到挺快,就按你说得这么办!”安德烈道。
计划执行得很是顺利,第二天傍晚,亚当工程师正在家中如热锅上蚂蚁焦急万分,刚欲拨通电话,就被敲门的警察带走,来到了009城警署。
亚当工程师一来到这里往审讯室那张铁椅子上一座,就筛糠一样地抖起来:“我可没杀他。”
阿莱克汐道:“我们还没问了,你这个‘他’是谁啊?”
“Beta工程师,那个Gamma,这不管我的事!还有那次的事故,我是讨厌Beta工程师,那是因为我明明是副职,但是他什么事情都不信任我。连让我单独看施工场地都不允许。我连那个清雪工叫什么我都不知道!我都没见过他!”亚当完全惊慌失措,语无伦次。
阿莱克汐一阵窃喜,原来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心理防线如此不堪一击,定能有收获。谁知道,审了4个小时,他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问他关于鲍勃公寓失窃的事件,他也一无所知。
后来查明,鲍勃公寓失窃的时间和格雷撞死鲍勃就是同时,要亚当给出当时的不在场证明,他也给不出。
阿莱克汐和安德烈走出审讯室。
阿莱问:“师父,他到底是装疯,还是真不知道啊?”
安德烈难得的沉默,亚当这个套路,他倒是没见过,一时半会,却也猜不透。
正在此时,一个小警察匆忙走过来,汇报说:吉安娜在医院突然病危,连脊髓重连术都没来得及做,刚刚去世了。
“不好!”安德烈一拍大腿,“刚刚亚当说‘我可没杀他’,随后脱口而出就是两个人:不止鲍勃,还有格雷!现在吉安娜死了,雇凶的人下一个瞄准的就是格雷。”
安德烈立刻拨通了一个人的号码,那人的备注为亚伯兰(Abram)-特安部队军官。
“亚伯,你们特安部队的医院床位还有空缺吗?帮我个忙。”
等安德烈感到B143安置所医院的时候,特安部队的救护车已经赶到。安德鲁等不及电梯,奔下楼梯,来到格雷病房,扶着床拦一看,格雷仍然吊着半口气,奄奄一息。还好,人活着。
他再定睛一看,病房里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黑色的制服,脸颊比六年前瘦削了不少,下颌多了有青色的胡茬。
“亚伯,你怎么亲自来了。”安德烈惊讶道,“我一个小破刑警,居然能请得动特安部队的大校军官?”
“你要还说这种分职位高下的话,就是还没原谅我。你让我帮忙,我怎么能有不来的道理呢?”亚伯兰军官顿了顿,招手让下属把格雷的床铺抬走,随后道,“怎么突然让我把这个Gamma转走,你手里在办什么案子?”
“之前我以为最高不过是查到一个Alpha工程师的案子,但现在我担心,这恐怕是背后有大人物的大案。”安德烈说。
“你的猜测,是玄岩的高管?这家企业黑白通吃也不是一两年了。注意安全。你现在只是一届刑警了,何必招惹是非……”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当时我是特安部队的特等干员,我查到的那家伙现在还在高位上稳稳坐着。茱莉亚的死,什么也没换来。”安德烈说,“这世间普通人靠自己去争来一个公道太难。再多阻力,这世界再黑,我也要查下去!统国的剑对着百姓,统国的盾护着他们。就让我去做人民的剑与盾。搏一把,反正我也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阿莱克汐手里攥着电话正欲敲门入内,听到师父这段话,感动的鼻子一酸。这就是她一直最敬佩的师父会说出来的话,也只有师父能说出来。
过了片刻,她推门,向亚伯兰军官敬礼:“首长好!”
亚伯兰回礼。
随后,阿莱向师父说:“警署那边看着亚当的布莱恩(Brian)说,玄岩公司给亚当请了律师。让不让他们见面?”
“让,这是法律规定。”安德烈说,“等下,布莱恩是那个经侦科的Beta。你让他来看着干嘛?”
“他……他正好有空。”阿莱说。
“你先回去盯着审讯,律师来了,别到时候挑唆着亚当翻供。布莱恩招架不住。”安德烈说,“慢着,我跟你一块回去。玄岩的律师不好对付。”
他转头对亚伯兰说:“格雷的事情,就多麻烦你了。”
二人走到楼道里,正遇见安置所所长和一堆医生家属在秘书架着的相机前哭哭啼啼。
奥斯汀所长哭道:“吉安娜,怎么就还没等到手术开始人就没了啊……”
一旁的小护士远远看着议论:“嗐,谁知道怎么没的呢。吉安娜一死,算上鲍勃工程师,那天事故现场的所有人就死绝了。”
安德烈停下,拉住那小护士:“你刚刚说什么?”
小护士看见安德烈穿着警服有点害怕,结巴道:“吉、吉安娜是唯一一个那天事故里活下来的工人,原来医生说,她马上就快醒了。所长也给她垫了好多医药费,还经常来看她,谁知怎么就突然死了!”
阿莱也察觉出师父的疑虑:背后到底是谁要害吉安娜和格雷,连安置所所长的权势都不怕……那么至少是玄岩公司的……亚瑟总经理!
回到警署,已经是深夜,阿莱克汐已经犯困得不行,但此刻的安德烈却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玩世不恭、态度不端的神色,在律师和亚当谈话的小房间外来回踱步。
安德烈转头问布莱恩:“他们已经聊了多久了?”
“快两个小时了吧,警长。”布莱恩,拖着头,盯着已经逼近凌晨两点的时钟。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小房间的门锁响动,蓝领带律师从中走出,眼下乌青很深,见到安德烈,和他一握手:“又见面了,警长。”
安德烈:“只怕,来日还要见不少次。”
律师离开,小房间中却传来了哭声。阿莱克汐推门进去:“怎么了?”
谁知亚当低着头,沉默了许久,说:“我认罪!是我雇凶杀了Beta工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