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城城南是一片低矮绵延的山地，南坡水汽充足，山间是一片风景宜人的别墅区。一辆卡其色雪地车缓缓驶入一间小别墅的车库。车库里已经停了另外一辆雪地车。安德烈穿着黑色御寒大衣，带着宽檐帽和滑雪镜，从车上走下。他摘下墨镜，走到别墅门口敲门。

    一名Beta家政阿姨前来开门，说：“所长在二楼书房等您。”Beta带着安德烈走进别墅，迎面而来温暖如春，难怪Beta穿着短袖。一楼客厅南侧先是一片温室花园，再往里走，就变成一池用玻璃隔开的恒温泳池，四周都是高透光的玻璃。能看着山间雪景游泳，当真一桩美事。

    安德烈走进书房。

    所长也开门见山，将桌上用黑色塑料袋包裹的东西推倒安德烈面前：“这次的事多亏了你。这点算是谢礼。”

    安德烈在桌前坐下，扒开塑料袋。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条条暗红色矿物。那东西形状像金条，质地像红玛瑙，又像朱砂，色泽纯正无瑕，一乍长，指头粗细，压制成规整的长方体。

    “用纯度99.99%的龙之血矿石粉末压成的。”奥斯汀说，“点燃后缓慢放热，一根足以燃烧一个礼拜。点上一根，哪怕睡在集装箱里，冬天也冻不死。”所长没有明说。龙之血最重要的功能不是拿来取暖。在这颗星球，黄金不再是贵金属。龙之血矿石才是实打实的硬通货。塑料袋里一共十条龙之血，抵得上安德烈五年的工资总和了。

    “今天找你还有一件事：B143安置所新供暖承包商的选择。大公司除了玄岩，就只有冬阳了……但是，冬阳太较真了，素日里也没有交情。”奥斯汀道。

    安德烈收下龙之血矿石，道：“其实找何必找大公司，一些初出茅庐的小供暖公司质量也不差。最重要的是，小公司的总裁悟性高。”

    数日后，一名约莫45岁，黑发，方脸，高加索血统的男性Alpha敲开了这座山间别墅的门。男人自称是春日阳光供暖公司的总裁，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进入奥斯汀的书房，奥斯汀所长道：“这个地方我甚少告诉旁人。是安德烈引荐的你？你来这里是想要B143安置所的招标？只是春日阳光？这公司没听过过。”

    艾德里安并没有正面回答第一个问题，只是微笑道：“如果所长能让我负责B143安置所的供暖，我有个法子能让所长每年冬天明面上多挣一千万统币。事成之后，我每年另奉这个数的龙之血至这山间别墅。”

    他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拿出一枚精致的铜盒子递过去。

    奥斯汀在桌子上用一只手打开铜盒盖子，看了一阵，抬眸问道：“那这是什么法子？”

    “我司从未承担过大型安置所的供暖项目。按照微小企业扶持法案和反垄断法，每年统国将额外补贴，根据B143安置所三万六千七百二十八名常驻居民的体量，一年的补贴的最高限额就是一千五百万统币。但为了拿到这些补贴，免不得还是要立名目做点明面上的项目，画上些钱。最后也就能盈余个一千万。我如数交给所长。我司只求能获得一个在大型安置所锻炼的机会就很满足了。”艾德里安说。

    奥斯汀心里清楚，做明面项目哪里需要花五百万。他自己也要贪些统国下拨的钱。之前和玄岩是四六分账。现在和春日阳光公司合作……奥斯汀算了算，能有二八分账。八成在自己这里。不过这小子还算识趣。

    “不过，要完成这法子，还有一件事需要所长帮忙。”艾德里安说。

    “你说。”

    艾德里安语气礼貌委婉道：“这补贴额度是个区间，能不能挣到最高限额。还请所长帮我向咱们009城供暖局的阿诺德（Arnold）副局长引荐引荐。”

    “这当然没有问题。”

    数日后，一间餐馆包间中，酒过三巡，杯盘狼藉。

    “久仰副局大名。这点心意，烦请副局笑纳。”艾德里安穿着一件象牙白的西服，手里端着酒杯，面色潮红，看着有些醉了，他说着拎过一件礼品袋递过去，低声说“家乡的工艺品，不值钱，不犯忌讳，还请副局收下。”

    阿诺德副局长是个带着细框眼镜，留着短发的瘦小男人，用手撑开礼品袋向内斜眼一瓢：透明塑料壳子包裹住一枚青瓷信鸽工艺品。信鸽颜色淡雅，做工精致。信鸽下方的底座约莫有一个砖头厚，到显得和信鸽的轻盈不协调，只是最底部有几张钞票灰色并未完全藏在底座中，露出一角。阿诺德副局长点点头：“哎哎哎，这客气了……总裁也是年轻有为啊。这个春日……”

    “春日阳光公司。”艾德里安提醒道。

    “对，小公司的发展，我必定大力支持！”阿诺德副局长又转向奥斯汀所长，“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来我再来敬敬所长这个伯乐之才啊。哈哈哈……”

    送走了两位贵客，艾德里安疲惫地离开餐馆。9月里了，气温又到了零下七八度。艾德里安坐电梯上升到1楼的出口处。提前戴好防寒面罩和手套才迈出建筑。他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将西服外罩着的御寒服大衣的拉链往上再拉了拉。他快步小跑过建筑前的空地，一辆黑色的雪地车停在路边。引擎声动，看见他跑来已经提前发动。艾德里安坐上雪地车的副驾，关上车门。

    驾驶座上的安德烈挂好前进挡，踩下油门，道：“成了吗？”

    “成了。这顿饭吃得真累。”

    “吃饭不是最重要的。”安德烈目视前方道路，道，“不论如何，这个冬天不能再出事了。你工程的质量是第一位的。其实有我这层关系，少让他们贪一点也没事。”

    “这点你放心。我不至于昧了良心。”艾德里安说，“我的质量不比玄岩和冬阳任何一家差。只是，公司起步太晚。现在的风气就是这样。不让他们贪，他们不会用你。不跟着他们一起贪。他们不敢重用你。那些途径上不光彩的钱，我也会尽量都用在百姓身上。”

    警署中，日子渐趋平静。晚间无事，老警长端着一个黑色的保温杯坐在了监控室控制面板前的椅子上。阿莱克汐将控制面板上的零食酸辣海藻块向师父那边推了推。海藻放点水，给点光照就能繁殖，因此这算是很平价很普遍的零食了。

    安德烈用牙签插了几个，道：“你到记得我喜欢这个。说吧，想问我讨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阿莱克汐见师父高兴，说：“讨故事。你跟我讲讲你年轻时候的故事吧。”

    “警署里的人跟你说什么了？”

    “还能有啥！”阿莱克汐眉飞色舞道，“都说师父年轻的时候的经历那叫一个波澜壮阔跌宕起伏。”

    “好吧，我那就和你说道说道。”安德烈道。

    安德烈开始讲述：

    丫头，你知道先遣队吗？我是先遣队的后裔。我爷爷就是第五批先遣队的随行军人。

    我爷爷跟我说：人类打了第五次世界大战，终于把地球打没了。他见过地球最后的的样子，一片死寂。仅存的三千万人组成的临时政府通过了《人类永不内战契约》，共同移民至MF1500行星。就是我们现在呆的鬼地方——冷得鸟不拉屎。

    由少量人类组成多次先遣队，先行抵达MF1500，原本人类的计划是让先遣队为之后的大规模移民做准备。

    但五支先遣队凭借受精卵体外孵化技术创造了休谟，短时间内极大扩充了劳动力，在MF1500星球上迅速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文明。那时的人类还没有什么Alpha，Beta，Gamma的区分。

    直到后来的机械飞升时代，人类开始在自己身上植入机械的眼球和芯片，来提升认知和记忆能力。后来这项技术也应用在休谟身上。机械眼球和意识芯片也开始分了不同型号。人类配备功能强大的Alpha芯片和智能眼球。休谟（Humo）一孵化就按照基因优劣被分配Beta，Gamma，Delta等芯片和眼球。除了Beta能少量提升休谟的认知水平，Gamma和Delta意识芯片都会抑制他们的思考能力，让他们保持“愚蠢且快乐的忠诚”。智能眼球上也开始直接标注属类。也就是从我这一代开始，所有统国公民的名字和属类对应，Alpha选择以A开头的名字，Beta选择以B开头的名字，以此类推。

    意识芯片刚刚普及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它将带来一个怎样的第一统国。

    你学到的很多历史书都在写：第一统国建立在人类压迫休谟，又分化休谟，让休谟内部的Beta压迫Gamma，Gamma之间底层互害的基础上。不，大错特错了，第一统国真正的本质则是通过意识芯片系统达到对所有公民的实时监控：他们的位置，他们近期的记忆，甚至是他们的思想。根本不像现在仅仅调取个实时定位都一大坨手续，你之前抱怨的繁杂手续其实在保护你。Alpha人类凭借意识芯片系统建立起一个极其稳定的政府。

    你都不知道在那样一个时代当警察是多么无聊！哈哈！

    后来，人类大部队移民抵达。但是统国已经不需要他们了。统国要求对所有新到来的“未进化”人类进行基因筛选，只给了极少部分Alpha名额，全部为原地球政府高官。

    人类移民组成自由蓝星政府，向统国宣战。《人类永不内战契约》被撕毁，真理战争开战。

    所以真理战争本质上不是什么平等对战强权，就是人类间的分赃不均罢了。只不过自由蓝星政府对于废除属类制度，要求人人意识芯片型号必须一样的道德遮羞布的确吸引了许多原本隶属于统国的Gamma、Beta，甚至是部分有良知的Alpha。

    开战那年，我十四岁。我十八岁一道，就参战了。

    我当时是空战兵。一架战斗机有两个飞行员，一个主负责驾驶，副驾负责开炮。我当时的副驾驶，现在已经在特安部队做大校了，将来升为准将也是指日可待。不过你忘记问了最重要一点，我在战争的哪一方阵营？

    错了，我不在自由蓝星，我服役于第一统国。我现在的想法变了很多，战争改变了我，战争之后的很多事也改变了我。但当时的我，坚定地认为：强权，也只有强权，是人类在这颗冰封星球上生存下来的唯一途径。为此，一切压迫都是必要的。

    战争持续了9年，最后统国政府险胜，但统国被迫和自由蓝星政府签订合约。

    合约规定：

    统国愿意妥协，所有成年人类和部分自由蓝星政府的高层休谟都会被赋予Alpha属类——那群人是唯一获得有大写Alpha字母只能眼球的休谟。合约也允许自由蓝星政府的部分官员进入新的统国政府。出生血统制被废除，取而代之的是两大测试制度：神圣标记测试与真理标记测试。

    纯种Alpha人类的孩子会在18岁进行真理标记测试，不符合Alpha标准的人类会被淘汰，给予Beta或Gamma的属类。而孵化厂出生的休谟和Beta、Gamma属类的人类自然降生的孩子都将在18岁接受神圣标记测试以决定属类。该测试的最高属类是荣誉Alpha属类，在机械眼球上标注为小写的Alpha字母。

    意识芯片中的定位系统被严格限制，记忆功能被限制为在宿主死亡后取下其意识芯片才能看到其生前7天的视觉和听觉记忆，思想解析功能被废除，现有的思想解析数据决不能作为定罪或脱罪的证据。

    但这份合约中仍然对纯血的人类有诸多倾斜政策，并保留了之前部分左翼平等蓝星政府人士视为“邪恶万分”的属类制度暴政。

    剩余不愿接受合约的反抗力量组成了黑火盟会，也就是我们一直说的叛军。叛军和统国的斗争到现在都没有停过。他们在MF1500星球的北半球占领数个据点，持续反抗。也有大量叛军潜伏在我们之中，进行间谍活动。这也是特安部队成立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在战后就加入了特安部队。特安部队当然不只抓叛军，一些在黑恶势力中的卧底啊，我们都参与……

    老警长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阿莱克汐听得入神，蓦地想起，她最想知道的部分没有听到：“然后呢？你是怎么来刑警大队的？六年前，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去红果孵化厂？”

    “好丫头，这件事涉密，说不了。”安德烈神色淡淡的，似乎还沉浸在对似水年华的追忆中，“冥冥之中，我是躲不过你缠着了。”

    “师父！你这是嫌我了！”

    “哈哈哈！”

    长夜漫漫，这师徒二人的玩笑略略冲淡开安德烈心中的愁苦，让他短暂忘记了心头那道一直在溃烂，从未愈合的伤疤。

    玩笑罢，安德烈披上警服外套，用警帽盖着脸在躺椅上睡下。他独自坐在监控室中，多年前噩梦般的回忆，再度如潮水般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