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安德烈都有些记不清。真理战争结束后不久,他就向茱莉亚求了婚。
那时候的自己多么幸福啊!他多幸运啊。战争打了九年,多少人都没了。他的爱人、兄弟、还有他自己,都还活着!他又多后怕啊,因为他见到了太多的人没有他的幸运。那些人要怎么面对战后呢?孤独一个人,所有他在乎的人都死在了战争中,胜利再宏大,对未亡人来说,也太空空如也!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再也不应该死更多的人了!
年轻的安德烈以为,未来真的会变好。
婚假结束后不久,安德烈得到消息,他和茱莉亚和亚伯兰一起被改编进入特安部队,从南部调至009城工作。当时的特安部队和警察系统的关系比现在更远,完全就是情报系统。三人的任务是潜伏进入一个邪教组织:破碎神教。
破碎神教的活动中心是009城城外山谷中的一处巨大的飞船废墟。那是第四先遣队留下的遗迹了。在飞船失事后,其中的AI机器人出现了故障。“修复好飞船。”这条指令的优先级超过了其他所有的指令,并且永不终止。
直到真理战争开战,自由蓝星政府的军队占领了009城,并且注意到这间废墟,飞船的中央计算机已经被AI机器人连续自主修复了八十三年。
而这中央计算机似乎也已经被改造成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机械实体。居民们称呼废墟中的东西为:“路西法”。他们说,只有被路西法选中的人才能找到进入山谷的路。而被选中的人一定会不受控制地产生前往废墟、走进废墟的愚妄。这些人很少有回来的,就算回来了,也全部陷入疯癫。
自由蓝星政府曾将山谷封闭,隔绝开周围的居民,进行了多年的绝密研究,最终由于战事吃紧,而不得不作罢。
直到战后两年,特安部队的线人重新发现居住在废墟附近的人类和休谟渐渐开始有组织地向废墟进行朝圣,并且称呼废墟为“破碎之神”。
特安组织安排亚伯兰卧底潜入破碎神教,安德烈和茱莉亚在山谷外的公路附近开一间小卖部作为伪装,暗中接应亚伯兰。
小卖部中,安德烈对临行的亚伯兰打趣道:“你小子有了这么个立功的好机会也不分一点,单干去了。”
亚伯兰挑眉:“这么想跟我一块去,我现在就跟首长请示。”
“算了算了。我现在是结了婚的人,怕死得很,去不了。”安德烈收起玩笑的语气,郑重道,“首长的军令不可违抗。但只派一个人有怎么不是因为这任务太危险!从前战场上,一架飞机,我做前面,你坐我后面。你死多少次我都能从死神手里把你拽回来。这次就你一个人。立功倒是其次……”
茱莉亚靠在里侧的柜台上,抱着胸打断他道:“亚伯,别死了就行。你死了,他怕是要比我死了还伤心呢!”
“呸呸呸!不准说这晦气话。”安德烈道。
此后,亚伯兰会定期把情报传递到小卖部,据他的调查结果,破碎神教的信徒以每隔十二天进入废墟,以获得路西法的启示。他们声称,路西法通晓宇宙真理,可以为他们解开人间一切困惑,指明前路。同时,他们会在四周不断寻找破碎之神向他们索要的物品。大多数时候是金属的零件,柴油、红冰等能源物资。
直到一日傍晚,茱莉亚在小卖部门口发现一名右手被砍断的信徒,面色惨白倒在山路上。茱莉亚将他接回小卖部简单包扎伤口。茱莉亚从信徒口中得知:破碎之神向信徒索要人类的手,他就将自己的手送给了破碎之神,还有许多信徒都献上了自己的手。
安德烈和茱莉亚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立刻上报,特安部队立刻召开紧急会议。现有资料,特安部队无法确定路西法对人类究竟有多少敌意。高层决定暂缓进行激进的交互行为,命令三人继续保持现状,维持紧密观察。
好在这种可怖的行为并没有持续很久,最多持续了一个星期左右。这种砍手的狂热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半个月后,亚伯兰再度来到小卖部,他整个人消瘦了很多,两眼中全是红血丝。他身后拖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尼龙袋。
“把这个东西交给组织。”他的声音嘶哑,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告诉安德烈:路西法似乎有自己的机械意识,它在通过信徒不断学习。在砍手行为结束之后,原本路西法身上末端为钳子的机械臂正在逐步被替换为精准的仿生手,每个关节的自由度和人手几乎一模一样。而那些自愿砍手的信徒,也都获得了路西法给他们的新手。
安德烈打开袋子,里面是一具信徒的尸体。
“这是唯一一名产生排异反应死亡的信徒。”亚伯兰道,“我偷偷把他的尸体挖出来了。”
安德烈和茱莉亚将这句尸体送回特安部队进行研究。
结果显示,这种假肢可以敏锐地识别意识芯片中的信号,基本上完全可以和真手的运动效果一模一样,甚至它能够传递比真手更敏锐的触觉信号。其科技水平甚至超越了统国现在最先进的技术水平。而关于那名信徒的意识芯片的研究进展一直是绝密,安德烈只听说,特安部队连夜请来了统国意识芯片领域的第一人——第一红果研究所的负责人,目前通用的第四代意识芯片主要设计师之一的安卡西娅(Acacia)博士。
此后安卡西娅博士带来了三枚改进之后的防御增强芯片,交给安德烈和茱莉亚,并让他们把其中一枚带给亚伯兰。
所有统国公民在成年后接受标记手术后都会讲第一至第四颈椎替换为机械颈椎,第二至第四颈椎为外骨骼。第一颈椎中就是意识芯片,第二至第四颈椎中分别有卡槽,可以安装增强芯片,增强大脑的各方面认知能力,或者以记忆的形式长期储存特定信息。这项技术被命名为“寰枢计划(Atlas-X)”。增强芯片主要以政府提供,市场上也有售卖,但价格万分昂贵。
安卡西娅也传递了组织的最新指示:路西法的研究价值远远大于威胁。既然路西法可以影响意识芯片,如果能够拷贝到路西法主机中的代码,或许能对意识芯片事业的发展有很大的帮助。
但现在的问题是,还没有人能够神志清醒地走进路西法主机所在的大厅,然后神志清醒地回来。亚伯兰在小卖部中听到这一指令,立即表示下一次前往废墟的时候是大型朝拜。他之前一直没有进入中央大厅去见路西法主机真正的样子,下一次就有机会。
而那一次,直到天黑,小卖部过了打烊的时间。亚伯兰还是都没有回来,安德烈焦急万分,在里间的房间已经把配枪上了膛。要是亚伯兰还没有回来,他就冲进去把那个废墟打成筛子!
正这时,安德烈听见门外有响声。他冲出去,就看见亚伯兰倒在门口的雪地里,一直在发抖。
安德烈把亚伯兰背回小卖部。他两只眼睛里全是红血丝,看人也不如往常有神采。他的左眼并不是往常那惯常的金色Alpha字母,像是接触不良似的,光圈在不断闪烁。闪烁的间隙他左眼全部的拟态成像都会关闭,就剩全黑的一大片,一点也白也看不见。在纯黑和金色的交替间,偶尔会出现一两秒回到了正常的眼黑眼白的拟态成像,但是那字母不再是希腊字母Alpha,而是一枚红色的E。E,Error错误。
茱莉亚从里间房间走出来,当机立断决定:亚伯兰现在的状态一刻也不能耽误,必须立刻送去医院。
二人连夜开车载着亚伯兰下山。
茱莉亚将安德烈从驾驶座上赶下来,骂道:“你开得太慢。”她将安德烈和亚伯兰在后排安顿好,随后拿出真理战争时期在陆军服役开战车的架势一脚油门踩到底,“安全带都系好了!”
黑色的悬浮艇像是滑行起飞的战斗机一样冲出,在山道的急弯处一个漂移,轿车甩出弯道,飞下山崖。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茱莉亚拉动操纵杆,轿车的四个轮子转为平行地面,向下喷出蓝色的火焰,茱莉亚稍稍在空中稳住轿车,调转过车头,又向山下鹰隼一样俯冲下去。
近乎是被安德烈用安全带绑在座位上的亚伯兰被颠簸得醒来,问:“安德烈,我在哪儿?”
“你嫂子开车送你去医院,很快就到了!”安德烈道。
“兄弟,我不行了。关于这个案子,我有句话要对你说。”但是亚伯兰还没说完,剧烈的头痛让他说不下去,他捂住额角,咬着牙还是不免哀嚎出声,再抬头时鲜血从他的鼻子里哗啦啦淌出来,与此同时,他耳朵里也往外淌出染着淡红色的清水。
安德烈心下一紧,撕下上衣下摆的一条布给他捂住鼻子,道:“不会的!有什么要说的,等你好了再说。”
亚伯兰拽下安德烈的手,用通红的双眼盯着他道,“只有现在说来得及。路西法能不断进化,是……是警察厅副厅长……阿尔伯特……在饲养他!今天大朝拜,他押送着好几个穿着死刑犯囚服和镣铐的人。他让手下人,把那些死刑犯扔到主机大厅给路西法污染。仪式结束后,他们就成为了信徒。阿尔伯特在信徒中地位很高……也只有他知道怎么样去操作路西法的主机。我不知道,这些信徒里,有多少都是这样被污染的。”
阿尔伯特是自由蓝星出身,战后加入第二统国的政府机关工作。他一直是审讯界和谈判界的天才。据说,他有一套很厉害的心理战术,用半真半假的话术从嫌犯嘴里套话,击溃嫌犯的心理防线。甚至有些案子,他一点证据都没找到,单单靠审讯就能让犯人把什么都说了。最近,阿尔伯特连破了好几个大案子,升了好几级。
这样看来,阿尔伯特此前那些为人称道的奇案,都是暗藏猫腻!
亚伯兰继续道:“我恐怕活不成了。我死了之后,我说的一切所有一点证据也没有。你不敢查我不怪你。你现在是有妻子的人,你要惜命。”
现如今,虽然特安部队直接受命于俯察者议院,独立于军警之外,在今日之前,阿尔伯特也不知道三人的身份,但若要开始调查阿尔伯特,特安部队和警署毕竟联系颇深,没有十足证据,贸然告发,怕是自寻死路!
安德烈对亚伯兰道:“我答应你,查下去!”
之后,亚伯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止不住地战栗,鼻腔和耳孔中涌出的血液也一点没有止住的迹象,等送到部队医院的时候,基本上只有一息尚存。
经过了16个小时的手术,亚伯兰的命保住了,但生命体征很不平稳,转入ICU病房。
安德烈坐在病房外,抬头望着紧闭的房门,一言不发。茱莉亚收起了手机,从走廊上走过来。
“你去哪里了,时间花了这么久?”安德烈问她。
茱莉亚道:“你光顾着伤心,挂号、拿药、付费,哪一个不是要人去做的。时间不早,我们本就还在潜伏之中,贸然前来已经很危险,走吧。”
此后茱莉亚向特安部队提出申请,由她和安德烈接替亚伯兰的工作。
数日后,那个曾经被茱莉亚救治过的断了手的信徒敲响了小卖部的房门,前来传教,说为了答谢茱莉亚的搭救之恩,愿意带她去享受“全知的智慧和永恒的生命”,也只带她一人。安德烈则未被路西法选中。
安德烈担心妻子,远远尾随,但不过拐了几个弯,就迷了路,兜兜转转竟绕回了小卖部。
因为从一开始就佩戴了最新的抵御芯片,茱莉亚被路西法影响的症状也明显轻于亚伯兰。这让安德烈减了几分担心。
茱莉亚目前只被允许在废墟外围朝拜,没有机会进入废墟内部。但是她在稳步获得更多信徒的信任。
倒是安德烈每天闲来无事,抓耳挠腮,只得在山脉周围进行调查。就这样逛了快一个月,还竟真的让安德烈找到了个大的!
一日,大雪崩过后,安德烈再度出发。这一次,雪崩过后,山体垮塌变形,往日走过多次的路现在到有些难以辨认。安德烈不出所料地又迷路了。但就这样信步走了许久,在山脉西侧,一间被废弃已久无人看守的山间地下掩体从白雪和碎石的掩埋中,露出半扇军绿色的铁门。
门上用红漆喷着:军事重地……
莫非,这里就是之前自由蓝星政府调查路西法的研究基地!当年,009城不过三天就被攻破。他们来不及销毁,只能炸开山体用石块冰雪掩埋。没想到今天,又是一次大雪崩,这基地重见天日!
安德烈用小型炸弹在铁门上炸开一个洞,打开手电筒,就走了进去。
大厅里空空如也,角落里还有几具冻僵的尸体,尸体上白大褂仍然保存完好,白大褂的胸前口袋上印着:路西法1号前哨站。安德烈顺着电梯井中残留的钢索,下到地下二层,迎面一道长长的走廊。两侧的磨砂玻璃墙有好些都已经碎裂,里面的所有电脑主机都有被机枪扫射过的弹痕。两侧的玻璃墙上隔几步就有两个凸起的钉子,看来是用来挂相框的。
安德烈继续往前走,果不其然在墙角发现了一堆半烧焦的相框。当时自由蓝星撤离得太早了,地下空间,雪崩将这掩体一埋,相框只是外层烧焦了,里面的照片大多没有损坏。
安德烈翻动这一张张照片。有好几个穿着蓝色和亮黄色登山服的科考队站在山崖上,指着山谷中的飞船废墟的。还有几个研究人员在做实验的。但最下方一张被烧焦了一半的合照引起了安德烈的注意。
那是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照片。他们穿着淡蓝色的自由蓝星舰队军装并排站在军绿色的掩体大门前。看他们的肩章,那都是将军级别的人物。安德烈认识站在中间的女人,那是自由蓝星政府的雪莱上将,甲级战犯,战后被公开除以绞刑。行刑现场安德烈还去了。而站在她左侧的那个男人……虽然照片上的他比现在年轻太多,也意气风发太多,但安德烈还是认得,这分明就是警察厅的副厅长阿尔伯特!!!
安德烈拿过这张照片,叠好,他的内心格外震撼又是格外狂喜。这张照片,加上亚伯兰的证词!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