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化成人身的头一两年里,阿琴虽然依旧身无所长,可对赚钱去已经有了野狼般的热情。她辗转琢磨了许久,终于在某天灵光一闪,想到了个极好的活计──上山,挖草药送去药铺。
凭借着这手轻车熟路的薅自己家羊毛,等到出发进城那天,她手上不仅攒了五块现大洋,甚至还有一匹老花布。
那是块极漂亮的老玩意儿──藏青色极密极细的底,暗藏着银线,正反面绣出的长翅蜻蜓,底下绣着的是星星点点的鹅黄淡白交杂的凤仙花。
沉稳,又不失灵动俏皮。
漫说是现如今,就是在从前最好的年月也很难寻摸出那么好的一块料子。大约也只有十村八乡手最巧的姑娘在自己嫁妆压箱底放的那一匹,才能勉强和它相媲美。要不是为了感激阿琴从老虎嘴下救出自己的小闺女,四大娘也舍不得拿出它来,而同样,要不是为了拜师得有一身新衣,阿琴也舍不得用上它。
然而等到了考核的当天,当阿琴又一次来到裁缝铺取回那件被她寄予厚望的衣服时,展开的那一瞬间,她就彻底傻了眼。
“……”
她看看衣服,又看看店主,又看看衣服,又看看店主,额头上登时起了一层白毛汗。
店主还在慢悠悠地打着算盘,道:“这不是挺好吗?穿衣裳不能只顾着赶时髦,得讲究什么身份穿什么东西。那些露膀子脖子的,招摇张扬,哪是良家妇女该穿的?就得这样才好呢,端庄持重。”
阿琴哭丧着脸,急得直跺脚:“再怎么‘重’那也不能做成这样直上直下,跟个米桶子似的啊!而且我都说了好几遍了,不要花边!不要大袖口子!你就给我做个旗袍,实在不行做个小衫也行,现在弄成这样拖拖拉拉的,我还怎么干活熬药?!”
那店主闻言不由也有些心虚,于是更加板起脸来,抢先一步喝道:“你这小丫头,怎么一点好赖都不分?该做大袖还是小袖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你是裁缝还是我是裁缝?那天要不是看你急慌慌的可怜,为了你这两个钱,我才不接这活儿,你要是不满意,那找别人去吧!”
阿琴当即虎眉一竖,蒲扇般的大手眼看就要拍在桌子上,可在这时正听见门外有人经过,药铃轻轻一响,她像是又想到了什么,只得悻悻地收回手。
不能滋事,不能滋事……
她嘟囔着走出去老远,可惜一低头对上那跟老古董仿佛一个妈生的长衫,还是没忍住皮球似的泄了气。
此时天色尚早,街上一片静寂无声,连收恭桶的推车都还没有出门。只偶尔有几个披着外褂趿拉着拖鞋的妇女,提着暖水瓶在巷子的一闪而过,不等你细看就没了踪影。
裁缝铺对面,那间名叫“光华”的西餐厅倒是才刚散场,一群男男女女勾黏着从里面走出来,电气灯照得衣香鬓影缥缈,抬起叫黄包车的手上宝石戒指更是熠熠生辉。
门外站着个熟悉的人影冲她招了招手。
阿琴只愣了一下,脚下就自动忙不迭地跑了过去。
许是刚跳了一夜的舞,那人脱下披肩斜搭在手腕上,汗水浸湿的头发粘在脸颊,又随着她的动作扫上嘴唇,将鲜红的口脂往下拖出了个长长的尖角。
她一手上举着还未放下,另一手则是捏着一角钱来,及至阿琴走近了,她才“咦”了一声。
“哎哟,抱歉抱歉。天黑我没看清,还以为你站在那儿是卖报的。”
她大约喝了不少酒,说话时拖着懒洋洋的鼻音,再配上些苏州的腔调,软绵绵的,让人一听连耳朵根都在发麻。阿琴还是头一遭见她这样的人,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瞄了她一眼。却不想那人也在打量着她,她看着阿琴一身的黑布衫长裤,长辫子圆脸盘,大手大脚的模样,不由一笑,问:“这么早的天儿,外头人都在家困觉呢,你出来干嘛呀?”
阿琴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新衣,连忙又转身回去提起包袱。她犹豫了一下,也不知怎么的,竟将刚才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出来。
早起的寒风瑟瑟,那人却歪着头,慢条斯理地抹着手上的白手套,认真地听着。直到看见阿琴伸手一指对面,她当即明白了过来,一脸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怪不得。那老骆驼脾气死倔,嘴里也不干净,我们这些人早就不去他家了,也就除了你们这些外来听着他名头响,还去上这个当。要我说你该去城西,那儿有一家姓王的裁缝店,做得又快又好,价钱还便宜,不过这会儿都快七点了,再改也来不及了。”
阿琴闻言丧气地低下头。
那人看了她一眼,像是有些不忍心,想了想,道:“我看这样吧。”
“现改是来不及了。你这衣服穿出去也不行,会让人笑话死。不如这样,再过一会儿那边的百货楼就开了,你等着开门,先去二楼左手边第一家买个腰带──不是你这个布的。是那种那么宽,那么长的黑色西洋腰封,你的腰那么好看,就该扎起来露出来才行。然后再去三楼,找一个长长脸儿姓花的女人,让她给你选一双矮跟的皮鞋,再要两个浅色的袖箍──要式样简单大方的,一简一繁正好配你这个绣花的衣服。至于外头嘛……”
她咬着通红的指甲,低头看了眼自己。
她穿了件玫红的西服,一色大拖尾的长裙,一长条白色的蕾丝花边从肩膀下来一路绕到屁股,头上梳着波浪卷,戴了顶挺俏皮的大檐礼帽,还有就是……
“这个。”她将手上的开司米披肩递过去,“搭在外面,不要扣,就这么搭着。”
阿琴眼睛扫过格外精致软和的绒线,以及上头捻着的一颗颗珍珠,犹豫着:“这不好吧,你这么白的衣服再弄脏了……而且天怪冷的,你里面还穿这么薄。”
那人闻言忍不住噗嗤一笑,强硬地塞在她怀里:“哎哟,你这个人好啰嗦!我这点冷算什么,叫个黄包车一会儿到家了,你自己那才是大事呢!
“我同你讲,不要信那个老骆驼的。什么招摇不招摇,都是糊弄傻子呢!你信不信,待会儿到了地方你自己看看,那些人嘴上都说着‘不在乎’,‘淡泊名利’的,肯定是一个赛一个的西装革履,恨不得头发都梳得光亮。
“说白了,两个人一块赛跑,谁不希望希望自己一身轻松,对手身上戴满了镣铐?越是嘴上说着为你好的人,其实心里才最怕你好。你管他什么端庄不端庄的,就要打扮起来──既然有多一点儿胜算的法子,傻子选少一点的呢!”
阿琴眼前猛地一亮,像是一下子被刺破了什么迷障一样,整个人又重新精神了起来。她看着眼前的人低头看了眼手表,当即一个激灵回过神,忙道:“等等!你,你还没说我该去哪儿还你的东西,还有我该怎么谢你?”
“哎呀,不用啦……”
"用的。”阿琴道,“你帮了我那么大一个忙,有恩不还会遭天谴。我王观琴这辈子还从来没有白拿过别人东西呢!”
那人看着她说得严肃,不由觉得好笑:“哎呀,这么厉害啊?好吧,那你会什么啊?”
阿琴耳尖顿时一红,忙磕磕巴巴地道::“我会得可多了!我,我会编草鞋!还会熬药,砌墙,捆猪,还会,还会……对了,我还会算命!”
她急忙道:“真的!我可会算了。虽说我们这一类生下来就有这本事,可像我这么会的还是不多,我很小的时候就能看见哪山上今年果子多,哪山上会走水,后来成人带点时候我用脱下来的毛皮换了人皮跟手,剩下的尾巴就跟大姑娘换了一支灵光,总共能用三次,无论看从前还是以后都绝对不会出错!”
她像是生怕别人不相信,说得又急又快,时不时还冒出几个陌生的词汇,那人似懂非懂,忙笑道:“好啦好啦,我信还不行吗?”
”不过要让你算什么呢?一时间我倒还真想不起来……有了!”她一拍手,腕上的手镯叮铃一响,道,“不如你就帮我算算,今晚明的天气怎么样,好不好?”
“我呀,新做了一件旗袍,领口开到这儿,样式可漂亮,可惜就是料子太薄,这阵子天一直凉津津的总也穿不出来。大师,那就麻烦请您帮我看看,今晚是什么样子,我穿着好不好看呀?”
阿琴想谴责说算命不是这么简单的事,自己的三次机会很重要,可……她看着对面人狡黠的笑脸,有马上什么都忘了,于是她闭上眼,再一抬头。
眼前,仿佛一条长河蜿蜒流过。人的一生就如同河上的点点浮萍,顺流而下,是不是闪过星星微光。她站在河中央,河水没过膝盖,浮萍从身后飘过,撞到她的后背,又悠悠地绕过她,毫不客气地往前,一直往前,不再回头。
阿琴不由看过去,叶底摇晃着倒影出一个少女的身影,她看着比现在年轻不少,约摸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身淡青色的学生装,光着脚,一手提着书包,一手牵着匹干瘦的老黄牛。再往前是五六岁的她,扎着短短的麻花辫,端着锅踩在脏兮兮的高凳上。还有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鹅黄的洋裙,一脸青涩,不自然地微笑着。再往前……
啊……看到了。
“今晚会是个大晴天。”阿琴喃喃着。
“真的假的?我看报上可说是个阴天,”那人眯起眼睛笑道,“不过你这样说,我可就信啦?晚上我就穿着旗袍来,你要是想还我衣裳就到时候来找我,好不好?哎呀,有车!”她说着招招手,小跑两步上了黄包车,“哎,你……王观琴,明儿见哇!”
她的语气依旧轻快,就像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小雀儿似的,然而阿琴却已经看到了。
过去,现在,将来。
人的一生就这么眨眼间在她眼前流过,从开始到结局。她的眼泪迟了一步,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别去。”
阿琴急忙站起身,却在一瞬间只觉得眼前发花,她踉跄了两步,急道:“喂!哎……你!你快走,今晚别来!千万别来!”
可惜她说得太晚,车后的身影在她开口的一瞬间就只有模糊的掌心大的一小点儿,等转过街角后便很快没了踪影。
阿琴犹豫了好半晌,甚至直到到了仁寿堂前,排着队等待进门的那一刻,她还在想──只要不出意外,赶在天黑之前一切肯定就能结束了。到时候自己一定要过去,马上就过去,不光是要还她的披肩,更是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她穿上那件衣服,跳那支舞……上那辆汽车。
毕竟她是个那么好的人,不该是那样的结局。
雪白的,和阿琴风格一点儿也不相符的羊绒开司米披肩,过了几十年后也依旧如此崭新温暖,一看就知道是有人精心收藏着。
阿琴轻轻地抚着上头的细绒,笑道:“那天从齐家出来后我大受打击,浑浑噩噩的消沉了好几个时辰,后来等回过神来再想去找她,就听说她已经被从上海来的大官带走了。这几年我一直在想,其实仔细算起来我和她也就见过两次,就连她的全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可大概是因为在‘那里头’见多了她的故事,反倒觉得像是认识了一辈子似的。
“小祢哥,我猜你估计已经知道了,我大概是活不到明年的这个时候了。刚开始开蒙的时候大姑娘就告诉过我,树活千年,人活百,我这一种还更少些,五六十年就算到了头。如今我也快六十了,算是长寿,这辈子上个洋学堂,念过洋医术,跟着打仗参军,现在又当了老师,我的‘阿琴’已经当得很满足了,也不在乎什么身后事,要是非说有什么遗言的话……
“要是明年这个时候你还没走的话,我想请你给我的坟地上个迷阵,再把这个披肩跟我的尸首埋在一起,也算是让我漂漂亮亮地走一回。作为回报,我那三次算命的机会如今还剩下一次,就给了你吧。”
昆祢沉声道:“你又知道了。”
阿琴失笑:“废话!大姑娘他们前阵子就已经走了,四姑娘又是新生,如今这山里头早就没了人,怎么可能还针对老韦有什么约束,不是你偷偷做的手脚还能有谁?”
“小祢哥,其实我老早就隐约察觉到了,你这个人虽然平常看着靠谱,可有时候却还不如老韦,甚至还有点傻乎乎的,真的完全看不出来传说中那个如……”
“喂!”
阿琴看着他略带窘迫的模样,不由大笑:“好吧好吧,我不如说了。昨儿看你打发开老韦的样子,我就知道你是想问我什么,反正留着也没用,给你用了也无所谓。不过我先说好,灵为太高的人本身就是逆天而为,就算我看了也不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昆祢闻言微微一笑:“我明白的。求人不如求己,我也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如今只是想求个心安而已。”
阿琴于是站住脚,她眯起眼仔细地盯着他,半晌,她摇了摇头:“我看不清,小祢哥,你的命数就和你的灵为一样飘忽不定,像是飞絮一样,只能看见一点儿碎片,不过只有一点我是能确定的。”
她语气低沉,同时斩钉截铁地道:“小祢哥,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想要得到什么结果,都绝对,绝对不会如愿。”
寒风呼啸着吹过,几只鹧鸪盘旋着飞起,带起片片落叶,远处昆祢的笑声合着张道德和小二毛的吱哇乱叫格外显眼。
在他们面前,一辆朱红色的八宝翠幛车正巍然挺立。原本的灰扑扑的牛车此时终于洗尽铅华,显出本来的面貌,前方的蚝牛挺着巨大的龙角,犬牙冲天更显霸气。
小二毛一脸好奇,小心翼翼地凑近了那四只浑身冒火,正在打着扑克的金车轮。而张道德则是探出身,看着山道外的悬崖。
那里五彩华文的鸟儿正拖着尾羽鸣叫着,慢悠悠地飞过,巨大的游鱼紧随其后,在空中甩了甩尾,溅起一连串看不见的水痕。几个穿着半旧灰色道袍的小童脚下踩着支木剑,歪歪扭扭地经过,嘴里还在悠悠念着刚才的早课:“道生一,一生二……”
而树上新绿正在萌芽,又是一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