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收盲流

    认真说起来,昆祢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远门,应该是在十六岁的时候。

    那是他“生日”的当天,外头炮仗连天,送礼的几位同窗乐呵呵地聚在门外,吆喝着要让主人家煮面来,结果一推门进去,礼已经被提前收走,寿星人却不见了。

    和他一起(偷跑)出来的,是同一天生日的韦灵菳。也是生平第一次没有仆从独自外出,水灵灵的十五岁。

    两人同样的一身白衣,同样的宝剑,一人一匹汗血马,怀揣着大把的银票宝石,甩开身后呼喊着家丁,大笑着翻墙而出。

    何其少年意气!

    正是壮志凌霄,貌美如花……简直是不谙世事到了极致!这也就无怪乎后来认识的几个朋友讥诮地给这对卧龙凤雏双双赐名为──“月中仙”。

    无他。

    晋惠帝时天下荒乱,百姓饿死,帝曰:何不食肉糜?

    大抵类似如此。

    如果说许多年前,良心还尚未泯,脸皮也依旧残存的两人还会对此苦恼的话,那么如今的二人则可以说的上是完全的破罐子破摔,用一脸毫不掩饰的“对,老子就是在蔑视你”……的模样,全方位地展示着自己的人厌狗嫌。

    而针对这点,首要被害者张道德及其小表弟小二毛,想必已经深深,深深的体会到了。

    许是感知到身上没有“异端分子”,牦牛鬼车明显不再遮遮掩掩,铆足马力一路狂奔。燃烧的四轮呼啸着飞驰在夜空中,从一座山顶径直飞到另一座。周围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去,有时候张道德觉得自己不过是一眯眼,再回过神时,周围的风景就完全变了模样。

    群山很快被抛在身后,再过去不远,渐渐就有了人烟,而车子最后停下的,却是一座名叫武阳的小镇外。

    这是个名不经传的小镇,历史上也鲜有什么名人,不过因为地处南昌又比邻着抚河,交通便利,景色秀美,当地人倒很有些悠然和谐的意味。

    张道德扶着快要磨出一层老茧的屁股踉踉跄跄地爬上来,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韦灵菳重新换回了初见那天的衣服,他一身短打白衣,外罩着个青布的长褂,肩上却扛着个长竹竿,上头挑着个“丧”字白布。张道德定睛一看,当即认出来这是他们半路经过人家坟头上插的送丧棒,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见此人装模作样地念念有词,刻意板着的脸上眼珠却滴溜溜乱转,俨然一副正在作妖,坏水乱冒的模样,而当看到张道德的眼神时,他更是露出了一个极其恶趣味的奸笑。

    昆祢将一块银子塞进鬼车的嘴里,慢悠悠地道:“先前阿琴给你们的那块药至少将毒气压制两个月左右,在那之前只要把解药做出来就好。这几天我把书上列出来的药材大致整理了一遍,大部分都不难找,只有几味离得太远,坐鬼车太麻烦了,还是火车更便捷一些。”

    “──也就是说,现在是休息时间,”韦灵菳马上接口道,“谁要跟我去买东西,现在举手报名!”

    “我我我!”张道德瞬间把一切疑虑忘到九霄云外,和小二毛两个一窜三尺高,争先恐后地举手大叫着。

    随即三人手挽着手,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

    此时正好赶上镇上的纺织厂下工,门楼上的大钟当啷当啷地刚响起,满街上就霎时间呼呼啦啦挤满了骑着自行车的男男女女。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贯彻云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咔嚓咔嚓的零嘴儿声交错着,和着一股时代特有的朝气汹涌喷薄而来。

    而在这股汹汹的豪华车流里,却有一大两小逆行在其中,不争不抢,不退不让,硬是以三己肉身闯出了一股法外悍匪的气势。三个人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踏过镇政府,转过卫生院,在强忍着哈喇子穿过小吃摊,又迟疑地跟着经过一串居民楼后,终于停留在了一间店前。

    只见在这条颇有些年岁的老街上,一片红砖灰瓦交相辉映,而唯有这家店一看就是新开不久,雪白的墙面,油绿的桌台,内里窗明几净,金灿灿的招牌上还书着四个大字——

    “新华书店”

    张道德张大了嘴,终于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还是个学龄儿童的现实。

    于是等昆祢终于安顿完了鬼车赶来时,就见三人正呈“品”字形坐在书店外的台阶上,韦灵菳翘着二郎腿,对着一个册子指指点点,两个小的则是正捏着笔,鹌鹑一样没精打采地应着声。

    他刚一露头,立马接收到了两个小的可怜巴巴的眼神,昆祢犹豫一下,道:“其实也没必要那么急,不然还是等住下再说……”

    韦灵菳头也不抬,轻嗤一声:“你信不信,我们前脚住下,这俩后脚肯定就麻溜装睡了。尤其是这位,”

    他卷起卷子敲了敲张道德的头,“刚才趁你没来,我小测了一下,此公国文仅考了十二分,比阿琴家对面的大黄还少五分,我这边建议是直接送进猪圈。当然另一位也不容小觑,十个手指头硬是数出来十七个半,真乃奇才也!”

    昆祢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望着这对璧人,而后一秒不到当即叛变。

    “那确实该好好罚一下,仔细一看这字怎么也跟狗刨似的,不然再加五张大字吧。”

    张道德虎躯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叛徒,小二毛更是呜咽了一声。

    韦灵菳当作没听见,问:“去了那么久,又问到什么了?”

    昆祢摇头:“不多。鬼车不能近人身,单靠复述身上客人的话本来就没多少有用的情报,再加上这附近的精怪走了不少,它能知道的就更少,只恍惚听说这附近要开什么大宴,来了不少外乡人。”

    韦灵菳坐直身子:“大宴?什么大宴?有酒吗?”

    “……我不觉得人家会给不请自来的客人准备什么好酒。”

    “那可说不准,这世上总有不缺钱的冤大头会一视同仁,”他半是撒娇半是怂恿地道,“试试嘛,难得有机会又能吃席面,又能玩客人,又能耍酒疯给主人家捣乱,一举三得。”

    昆祢没说话,明显有些心动。

    镇上的绿皮车每天只有两辆,一早一晚,而火车站更是充分发挥了人道主义精神,五点一到准时下班,明白今天怎么也赶不上了的昆祢两个也就干脆不再挣扎。

    作为欺骗了儿童幼小心灵的赔礼,“首恶”韦灵菳在检查完作业后,大发慈悲地提出要在镇上住上一晚,甚至还自掏昆祢的腰包给两个人发了零花钱。

    “行了,我们去找住的地方,你俩自己去玩吧。”

    张道德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在抬头一瞥后,脸上的愁容瞬间变成了眉开眼笑。

    “哦哦哦哦,粮票!!好多!!!再见再见小韦哥,爱你爱你小韦哥!”他手舞足蹈,一面高喊着一面拉起小二毛,一秒不到就飞速跑远了。

    说是找住的地方,可做起来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回想起昆祢上次住旅店还是在前清,就是慈禧尚还在宫里的那个年代。

    当时他甫一从沉睡中苏醒,结果出阵一看,放眼望去满目全是半拉秃瓢!他迷迷瞪瞪还以为继天花,水痘后人类又出了什么第三种秃头疫病,吓得他当场自闭,赶紧捂住头,抱着韦灵菳的肉身跑路,直到小半年后才从山里出来。

    那之后,他很是恶补了一阵子《中国史》,好不容易闹懂了什么叫满清入关后,外头又开始轰轰烈烈地搞起了什么革命,秃瓢辫子一夜之间变成了短发,旗装也成了旗袍,再然后又是什么洋人,什么银元,什么货币改革,终于等他学得差不多了,外头又咔嚓一声──建国了。

    那真是重开新篇换新颜,喜气洋洋好河山,徒留这位遗老抱着一沓不值钱的法币,满脸茫然。

    此后他痛定思痛,下定决心再也不跟随时尚,除了少量本朝货币和金银玉器硬通货外,其他一概不囤,主打个一招鲜吃遍天。论理,其实这招也没错。只是他却没想到在如今除了金钱以外,想要住宿还需要一样更重要的东西──

    介绍信。

    两个土包子彻底傻了眼。

    旅馆前台的大姐抱臂,狐疑地盯着他们。她的眼睛从昆祢流里流气的铃铛耳坠,又扫到韦灵菳的一头黑白毛,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我们这不收盲流……你俩刚才说自己是从哪儿来的?”

    “盲流”二人落荒而逃。

    在吃了一条街,从头到尾四菜一汤的闭门羹后,韦灵菳终于暴躁地啧了一声,开始出馊主意:“我记得你从前好像一支能改人记忆的笔?干脆拿出来糊她一下算了,大不了明天再改回来嘛。”

    昆祢一脸沉痛:“不行。我算过了,再过去三十里就有剑门的灵阀,在这里对常人动手肯定会被发现,到时候你主谋,我从犯,一个也跑不了,全抓去开矿场,等回来那俩小的估计坟头草都得几米高了。”

    “那没办法了,随便编个理由把那俩叫回来,找个林子先凑合一夜吧。”

    韦灵菳无所谓地说着,丝毫不考虑这句话会给他人带来怎样的晴天霹雳。

    与此同时,在另一边,对肮脏大人的肮脏企图上不了解的两人还在喜滋滋地疯狂扫荡。

    怀揣着这二斤□□票的巨款,张道德简直感觉自己神似那故事里的土财主。他喜上眉梢,他飘飘欲仙,他一路走马观花,挥金如土。

    糕点?买!

    馒头?买!

    麻糖果子?买买买!

    如此一路走一路吃一路大撒币,等他们从东街口走到西街尾时,伴随着最后一粒花生米的下肚,钱袋子也正式告空,两人于是又从“有产”重新滑落回到了光荣的无产阶级。

    真可谓是贫富一夜间啊……张道德少年老成地感慨着。

    算算时间,距离他们和昆祢约好的汇合还有不少空余,一想到要面对那一大摞作业,张道德就脑门直跳,他干脆拉着小二毛两个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上,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在普通的志怪故事里,大多的精怪都偏爱居住在僻静无人的山里,各种坟地山坳里也常有出没,可昆祢却告诉他们,这完全是种谬论。

    所谓天性自然。就好像草肥必然马壮,而牛马多则虎豹也常在。常人大多会选择在环境适宜,交通便利的地方群居,而群居起来后生活方便的村落自然也就更容易吸引其他人──包括精怪们来贸易交流。

    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鱼龙混杂,也就越多精怪生存在其中,只不过比起那种一辈子见不到几个人的乡下小怪来说,那些家伙更精明,也更擅长伪装而已。

    昆祢如是说,而经过了这一路的走走停停后,渐渐适应了新开“天眼”的张道德也能看出确实如此。

    可在这里却是不同。

    武阳镇是座位于中国南部的小镇,占地不大,可因为地理位置优越,又是附近十村八乡唯一一个通绿皮车的镇子,因此人口倒是不少。可他们这一路走来,只觉得这里“静!得不像话。

    没有山精,没有画皮,甚至就连家家户户最最常见的,附在猫狗身上的拇指大小的瓦虫也见不到一只,只有人,车,高楼,和刚铺好的水泥路。

    这是座既吵闹又寂静的城市。

    文艺团的员工刚下了演出,成群结队地从他们眼前走过。一群十来个少男少女,穿着一样笔挺的绿军装,手上却挂着大串的鲜花环。走在最前头的几个女孩嬉笑着托着一荷叶的菱角分食着。黑漆漆的的菱角长着两个尖尖的角儿,用雪白的牙齿轻轻一磕,正露出里头白生生的肉来,抹了口脂的通红的嘴在上头一抿一吸,瞬间就剩了半个牛角似的空壳。

    小二毛嘟囔了句“好香”,也不知道是说人还是说菱角。

    张道德也不由勾着脖子,眼巴巴地望过去。而就在他看得出神时,突然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几不可查的轻咳声。

    张道德猛地回头,这才震惊地发现,自己的身旁竟然不知不觉间又坐了个人!

    那是个看着挺俊秀的男人,模样约摸二十来岁,长手长脚,高鼻剑眉。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灰色中山装,头上却戴了个大沿子草帽,脚下是双唱戏似的长靴,不古不今的,别提有多难看。

    他正低着头,一脸探究地扫过张道德他们,表情明显有些困惑,直到眼看着张道德眼神变得越来越警惕,他才忙扯起嘴角,摆出个不熟练的笑容:“小友,你们别怕,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想问一下,你们两个坐在这儿是在等什么人吗?”

    张道德不答。男人忍不住又问:“我看你俩手上的镯子仿佛有些眼熟,是谁给你的?”

    小二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乖乖答道:“这是小祢哥给的,说不让摘,摘了会掉头。我们没等人,是在看别人吃东西哩。”

    男人本想说什么,闻言却疑惑地一挑眉:“‘看’人吃?”

    他顺着小二毛的目光看去,只见正对着马路不远就是家小饭馆。

    这个时间正该饭点,饭馆内人来人往,沸反盈天,门口的灶台浓烟滚滚,大铁锅里炖着奶白的羊汤,大师傅提着盛满小葱的铁勺往里随意一撇,鱼眼大的水泡顿时跳跃着四散炸开了。

    “想吃?”他问,“直接去买就行了。”

    张道德此时突然开口,可怜巴巴地道:“没有钱。老韦抠门兮兮的,让我们出来也啥也不给,都坐了一天车了,到现在也没吃饭。没事,闻闻味也行。”

    男人瞬间皱起眉:“那怎么行!你这个年纪就该是锻骨强肌的时候,多吃多睡多练才是正道,在饮食上苛责人简直禽兽不如!韦……说这话的人旁边跟着的那位,竟然也没有反驳他吗?”

    张道德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辩解:“……小祢哥还是很好的,就是他当时正忙着找房住,没顾得上这里。”

    男人冷哼一声:“果然。我就猜到是他自己的主意。不要理那么那些,你们想吃什么,我去买。”

    张道德两个闻言当即争前恐后地报起了菜名:“红烧肉!烤羊!”

    “大肘子!烧鸡!鱼!!”

    男人点头一一记下了,等到起身走出去几步后,他像是又想起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老实端坐在原地的两个,这才微微放下心,说了一句“别乱跑,等我回来”,随即大步走进饭馆。

    公私合营后的炒菜馆连菜量都大方了不少,主厨的回回戴着个小白帽,一手夹着烟,一手咚咚剁着肉。

    男人不由皱眉,几不可查地后退了一步,他随意地扫了一眼墙上的红纸,也不看价格,径直报了一大串菜名。

    主厨的抬头瞄了他一眼:“这么多?你吃得完吗朋友?”

    男人只淡淡地道:“不劳费心。东西是给小孩儿的,在对面等着呢。”

    店家下意识地抬头窗外看了一眼,纳罕道:“对面?对面哪有小孩?你说得总不会是隔壁老孙吧?”

    那人愣了一下瞬间回头,果然,街对面除了一个背着手慢悠悠散步的大爷外,再没了别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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