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

    且不提那位疑似人贩子事后是如何失魂落魄,至少对张道德而言,这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个小插曲。

    在拉着小表弟一路狂奔过了两条街,确定身后没有追兵后,他便干脆地草垛里爬了出来,拍了怕身上的土,一转弯,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竟然若无其事地重新溜达了起来!

    直到算算时间差不多,两个人才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出发地,而在书店门外,却见有两个人正端坐在石狮子前,低头正看着什么。

    “挑衅?”韦灵菳问。

    昆祢摇头:“不会。你看封面上落了我的名,照理能知道这两个字,应该不会这么不长眼。”

    “那……鸿门宴?”

    “倒是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不记得我在这附近惹过什么人,再加上这边角的藤萝纹,还有这个香味……”他沉吟片刻,点头道,“不错,是望柳山的帖子。”

    “那就更说不通了。你看这里,‘欣逢吉庆,敬约八方宾客玉趾,特备桃觞一二……’先不说这么遮遮掩掩根本不是那老妖婆的风格,就她那个臭脾气得什么事能称得上‘欣’?总不会是老蚌怀珠,有了?”

    “也不无可能。毕竟她和柳公子一直都是这么近乎恶心地黏黏糊糊。”昆祢说着打开请柬,随意一扫,顿时一愣。

    “怎么了?”韦灵菳一看他的表情也意识到不对,凑了上来。

    就见那封大红色的笺子上,用描金的楷书写着:三星在户,祥徵凤卜之期,二姓联姻,喜缔鸳盟之好……

    这不是生子,而是一封大婚的请柬。

    或者说,是“又”一封大婚的请柬。

    ……

    《道听撰异》卷三篇有记,说在北宋乾德年间,充州长葛县有个姓王的寡妇,因不堪婆家凶悍,只身带着两个孤儿在外,靠赁铺做炊饼为生。偶有一日暴雨,王寡妇独自一人在屋里做活,忽一抬头,正看见门外树下站了个十七八岁少女。茕茕孑立,面容俊秀。

    王寡妇见她衣着单薄,心下大为不忍,便上前招呼她进门避雨。女人诺。二人攀谈,女子自云姓喜,峨眉山人,是为了寻亲偶然才经过这里。这喜姑外表娘看着柔柔弱弱,饭量可不小,一口气吃了一屉炊饼,干了两海碗粗茶,酒却是只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她一抹嘴,道:“老大娘,劳你赐饭,我心里十分感激。尝你这手艺确实不错,日后吃穿必是不愁,只可惜做酒的水平就太差,只怕是发不了大财。如今我这里正好有一手酿酒的妙法,就替你做上三年,算是偿还这一饭的恩情,也是帮你攒些老来本吧。”说完她便径直打开铺盖,在后院的柴房住下了。

    那之后不管王寡妇如何推辞,她都从未露面,只是搬来一口大缸放在屋内,每晚睡前开盖看一眼,又原样放回去。直到五天后的凌晨,伴着鸡鸣,她猛地一推开房门。

    霎时间一股冲天的香气瞬间四散荡开,如云如雾,化雨化风,而当酒缸打开的瞬间,更是满城的人都猛然停住脚,同时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此后王寡妇的店果然名声大噪,不光是十里八乡,就连京城的王府豪门都慕名而来,这就是当时赫赫有名的“清风酿”。

    可惜三年之期一到,喜姑娘便一言不发,翩然而去,就此,这种如云如雾,如水如露的美酒也就就此失传,不可谓不是一桩憾事。

    而如今──

    韦灵菳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随手从旁边摘下一个大荷叶,倒扣在自己脸上。

    湖面如洗,一波不生,唯有他们的小船刀锋一般缓缓破开镜面。昆祢慢慢地摇着桨,脚边的油灯随着水波轻轻抖动着,在水面摇开大片抖动的亮光。在他们身后是大片的,尾羽一样拖曳开的漆黑,而在身前,远远地却能看见无数的同样的灯火。

    船尾突然被人碰了一下,昆祢面无表情地向旁边瞥了一眼,就见一个头戴黑帽,衣衫褴褛的尖嘴男人冲他微微一点头,气声叫着:“劳驾,您让一让喂。”

    昆祢顿了一下,随手支起桨。

    对面忙笑道:“多谢多谢,承柳公子福。”

    它划着木桶很快向前赶去了。

    这就像是个开头。越是往前就越是拥挤,不断有各式各样的竹筏木船从各处芦苇荡,荷叶丛里猛然窜出来,嘴中叫嚷着──

    “劳驾劳驾……多谢咯,承柳公子的福。”

    “哎哟,黄二哥,你也来了?那咱们搭个伴吧!”

    “任三弟!多年没见了,一块一块……哦对了,承柳公子的福!”

    “……承柳公子福。”

    “柳公子……”

    ……

    韦灵菳不由嗤笑一声,闷声道:“这么大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不是二婚另嫁,而是跟姓柳的重办婚宴了呢。这么说来,她这个新夫叫什么来着?”

    “仿佛是叫什么周光。”昆祢扫了一眼前方的盛况,干脆将船头一转,直往另一边的芦苇荡里去了。

    身后的人还在窃窃私语。

    听说喜夫人今天要开玉瓶。

    开的是什么?

    当然是国色天香!

    一群人不由咂舌舔嘴,垫高了脚,仿佛望眼欲穿。

    昆祢七拐八拐了半晌,最终却将船停在了距离后山不远的一处水坳里。

    张道德好奇地张望了一圈四周,但见远处无数的群山连绵起伏,而在正对着西面的两座大山间,有一座金碧辉煌的重檐殿宇正悬浮在半空中,宛如一道长拱架桥一样勾连起两座青山,殿后一条长长的瀑布正汹涌着喷出,在半天上洒下无数的虹彩。

    而在他们身处的树林中,却隐约交错地生长着许多红紫相映的果子,一个个拳头那么大,累累地压在指头,果皮透过阳光仿佛透明似的,让人一见就忍不住食指大动。

    小二毛定定地望着它,忍不住就想伸手,却在下一刻,一双大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有毒。”昆祢轻声道。

    韦灵菳抽了抽鼻子,空气中隐隐传来一股清香到甚至有些发苦的甜味,只闻上一口就让人忍不住心神一荡,浑身都不由放松下来,生不起一点儿恶意,连警惕之心都飞远了。

    他厌恶地嗤了一声:“又是离魂香,手段也太下作了。”

    昆祢闻言微微一笑:“毕竟是那么大一片地方,想只依靠人力未免太麻烦了点,离魂香价格低,香气持续时间长,除了操作不当可能死人外危害不大,用来看家护院再好不过了。”

    他说着一马当先,走在了最前面。

    韦灵菳难得的没有和他抬杠,反而脱下外套拧成麻绳,一边一个拴住了张道德和小二毛,又漫不经心地恐吓道:“拽好啊,这可不是咱们的地盘,不小心真会死人的。”

    昆祢又掏出那张请柬看了一遍,抛去底下人名的地方写得无比狗爬外,纸上的其他字皆是一看就知道出自练家之手。不但下笔苍劲有力,文体优美,架构工整,甚至颇有些颜筋柳骨的韵味──除了啰嗦外,几乎没一处不美。

    他不由再次感慨:“不愧是柳公子。下笔千言,却有用率极低,华而不实,却实在温文有礼,数十年如一日,风采依旧。”

    韦灵菳一想到那个酸书生也是忍不住牙疼:“知足吧,要是换了另一位的狂草,估计你现在还在猜到底写的是在哪儿开席。也不知道这两口子是在搞什么,该不会姓柳的真的忍不了那老妖婆了吧?”

    二人一边说一边脚下不停。

    昆祢或往前或退后,时不时还要突然绕路,好好一片广阔的小树林愣是让他走出了迷宫的架势,而越是往前,路就越是狭窄,出林后又是一片荒石高山,攀着山壁一路转过块大石壁,眼前又豁然是一片纯白。

    山外正当春,桃花郁郁,可这里却是寒风凛冽,霜雪压积在树梢,而在大片的白雪间,唯有望不见头的红梅正簇簇缀在枝头。放眼望去无数的深红正和遍地的浅白交相辉映着,一浓一淡相和,越发显得不娇不妖,格外美丽。

    昆祢叹了一声,像是有些无奈,而后便径直走了进去。而几乎就在他踏进梅林的那一瞬间,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震天的虎啸。

    张道德打着哆嗦仓皇抬头,就见远远地从正前方的树林猛地冲出一只吊眼白睛的大老虎,尖牙利爪,唇角甚至还隐隐滴下鲜血,对着几个人的面门直冲而来!

    小二毛大叫一声,下意识回身就想跑,却见昆祢不躲不闪,只轻轻说了句:“胡闹。”

    他一抬手,只轻轻一敲,但见白虎猛然悬停在半空,随后只听“碰”地一声,整个虎身便瞬间炸开了,留下一地的梅花花瓣,泛着点点华光。

    远处似乎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轻笑声。

    昆祢扬声喊了句:“各位,见了故人还不开门吗?”

    话音刚落,笑声瞬间停歇。花瓣中,无身的虎头猛然睁眼,张大了的口中冒出咔的一声脆响,仿佛是锁扣扭动的声音。

    雪林中当即卷起一阵怒风,下一秒再一睁眼,哪还有什么梅林琼雪,唯有一片荒草连绵的山路,而在身后,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就是一条万丈的深渊。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韦灵菳悠悠说着,随手一提布条,把悬空在悬崖外,吱哇乱叫的张道德两人拉了回来,“连后门都开得如此嚣张。”

    “这是夸我?”昆祢嘴角得意地上扬,又忙正色道,“不过这可不能叫后门,充其量只是一些‘人美心善’的好朋友们,出于‘好心’的帮助而已。”

    空中又传来两声浅笑,而后眼前的山路随之一变,成了小溪,又成了山洞,树林,最后一条青石的长桥豁然出现在眼前。

    桥下流水潺潺,映着两岸垂柳依依,而在桥的另一边连通着的,正是刚才他们看到的那栋殿宇的后院!

    韦灵菳终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也太好骗了,你连这种档次的守卫都敢给客人用,当心遭天谴。”他低声道。

    昆祢只当没听见,笑着冲天空一拱手,又推着张道德两个赶紧过了桥,这才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你没看从前帮人搭凉棚的,临走前还送个窗纱呢。这就是为了交工的时候看着好看,一般人家验货后很快就会替换成自己人,谁能想到有人会连自家大门的钥匙都不换,把一开始送的初始货用上几百年的呢!”

    韦灵菳呵地一笑:“‘哎,都已经生了灵智,就这么随意替换掉和杀人有什么区别?’……脚趾头想也知道,姓柳的当时肯定是这么说的,至于另一位嘛──”

    “──只要是心肝小柳儿想要,别说是留一个就是留一百个我也愿意。”昆祢面无表情,捏着嗓子道。

    “啧啧,真是烂好人和老色胚,天生的一对。”

    过桥后,第一眼见的便是一株极高的大树。那是棵褐皮的老松,足有五人合抱那么宽,直插在路中央,顶上枝叶四散岔开,树干亦是苍虬盘曲,而在底下西北角却硬生生撕开了一个足有半人高的大洞,上头盖了一张墓碑全当做大门。

    “戚……平安?”张道德磕磕巴巴地念道,仰头向昆祢问,“这是谁啊?”

    “是我。”

    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传出。

    张道德吓了一跳,猛然回头,只见在离树不远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干瘪秃顶的老人,他佝偻着背,一双小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向后扭曲着,上头缠着的白布包腿也被浸透了,不停滴下鲜血来。

    “客人是来求香还是求画啊?求香的可是不巧,夫人最近忙着出嫁,没空招待。求画的更不巧,主人家已经不在了,再也不回来了。”

    昆祢道:“老秉,是我。”

    可惜那老人却毫无反应,只是摸着腿唉唉叫痛:“哎哟……客人的声音听着似乎有些眼熟,可惜我的眼让雀儿给啄瞎了,那狗x的死鸟!我看不见,听不清,我走不动!我是谁啊?我是戚长安?戚长安是谁啊?”

    他像是忍无可忍,一把从旁边拽出个石头,径直砸向自己的断腿!但听的咔嚓一声,他随即惨叫起来。

    昆祢后退一步,躲开飞溅出来的血渍。他冷眼看着他半真半假地发了一会儿疯,垂下眼,缓缓地从袖子里掏出个小包来。

    掀开了,里面装着的却是三根长长的白须。

    老秉瞬间回过头,两眼通红,贪婪地盯着他的手。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昆祢道:“头发。”

    老秉急问:“谁的头发?好香,真香啊……”

    “戚长安的。”

    “谁是戚长安?我就是戚长安!”

    昆祢不答,只是随手将那头发扔了过去。老秉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急忙接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缕头发,鼻子紧紧凑在上面,深深地吸了口气,随即忙往脸上用力地一贴。

    就在发丝刚刚挨近的那一刹那,他的神色就骤然一变。一张椿皮似的皱褶的脸瞬间变得白皙光滑,他原本佝偻着的腰一寸寸地挺直了,连反折着的小腿也不知不觉回了原位。

    不过眨眼间,面前便不再有“老秉”,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容清俊,十七八岁的小少年。

    昆祢眼看着那人眼神从迷茫到渐渐清楚,他面上的冰冷也随之退去了,转而带上了丝丝笑意:“重回人间的滋味如何?”

    那小少年眨了眨眼:“像是大梦一场──现在是什么年份了?”

    韦灵菳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不过不少,大概是万历三百七十年。真是好久不见了啊,秉月。”

    秉月于是也忍不住笑了笑:“啊,确实是好久不见了,韦将军,还有──”

    他转头看向昆祢,恭敬地一拱手,

    “──如意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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