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思禅心共竹闲,任他流水向人间。
手持如意高窗里,斜日沿江千万山。
能以“如意”自谓,固然是为了展示一种豁达了悟的闲适,但不可否认在内心深处也确实隐藏了一种,“老子什么都行”的傲气在。
少不更事时的起的诨名被当场戳破,一般人大约会羞耻得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可昆祢却只是轻咳了一声,道:“那天你不告而别,真儿她们一直很担心,直到后来柳公子来信说在江边捡到了你,她才松了口气。”
秉月略带愧怍地一低头:“都是我不好。只顾着想着自己的事,整天浑浑噩噩的,不光连累真儿担心,连后来向真君道谢的事都忘了。”
昆祢闻言略一挑眉:“你……”
他像是欲言又止,秉月见状却了然一笑,道:“不要紧,我知道您要说什么。”
“不怕真君和将军笑话,当时我确实是抱了一死了之的想法。阿姊和宗哥如此待我,我却害得他们背井离乡,更不用说义父……”他闭上了眼,半晌,才低声道,“义父是死在我手上的。”
他看着自己腿上的血渍,神情木然:“我去湘江,也是因为想起义父曾说过他的家在北方,想着如果能让我的尸首顺流而下,至少也算是对他的一种告慰,却忘了‘我’的生死从来不单单是我自己能做主的。
“幸好在最后一刻,我想起来还有真儿,我已经害得她没了父母,就不能在在这时抛下她不顾。后来遇到了柳公子,多亏他向喜夫人求情留我在这里看门,如此一来不光真儿有了个安身之地,更重要的是‘我’也有人看管了。”
他冷笑一声,嘴角被尖牙磨出丝丝血迹。
“害了我义父的,一个也别想逃,就算是‘我’也不能例外!”
他说着,猛然伸手攥住墓碑的一角,霎时间整棵大树都像是被惊动了似的震颤了一下,耳边隐约传来一阵铁链搅动的声响。
“虽然还想多和您闲话几句,可惜我的时间却不多了,”秉月微微侧过头,露出自己光洁的额头,上面有三根白线一样的印记,正随着时间迅速变短,“这还要多谢真君想出的办法,让我虽然不能手刃真凶,却至少能略报些仇恨。”
昆祢看着他通红的眼,道:“当时你留下的戚平安的残躯,如今剩下的也不多了,算来大概还能再用五六次,那之后没有媒介,恐怕你再也没法……”
“无妨。真儿已死,我的恩情也快还完了,唯一剩下的那一点儿──”
随着他的话语,似有千斤重的墓碑被渐渐拉开,一线金色的辉光缓缓出现在眼前。
“──还要劳烦真君,亲自去和夫人一叙了。”
大抵是因为群居动物特有的怕孤独作祟,在人类创作的故事里,但凡是“重要角色”往往都逃不开作配的命运。往上有董永与七仙女,中有崔莺莺与张生,下有潘金莲与西门庆。
喜姑娘自然也不能例外。
比如在化用《道听撰异》作出的落子戏《戏挑壶觞》中,喜姑娘就和王寡妇之子王有良日久生情,一对欢喜冤家你嗔我吵,嘻笑怒骂,贡献了不少的笑料经典。而等到了明末,《戏挑》又摇身一变成了昆剧《醉花轩》,故事里的喜姑娘成了x丞相的幼女,更有个杜撰的许公子墙头马上,一见倾心。
可惜故事之所以是故事,正是因为随着讲述者的角度不同,它总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姿态。就好比如果你能亲自来一趟望柳山,去问一问喜夫人自己对那件事的想法的话,她多半会一脸茫然地从柳公子的肚皮上抬起头,用一种看没眼色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你,然后问:“这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路过了一下吗?”
路过,躲雨,凑巧没钱干脆包吃包住,停了一下,拍拍屁股走人。
仅此而已。
而倘若硬要说这段经历给她带来了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借着这几段戏文让她名声大噪,引得无数文人墨客传唱,而后就顺理成章的,吸引来了好奇来拜访的柳公子。
意外之喜,守株待兔,送上门来的羊肉……她曾无数次地摩挲着对面人滑嫩嫩的脸,如此痴笑着感慨。
小柳啊小柳,我的小心肝儿,别说是金山银山,就是给个仙人来我也不换!
而如今,昆祢仰头看着大殿正前方刻着“百年好合”四个大字的红烛,一时只觉得怅然。
几只化形化地千奇百怪的山精坐在一旁,无精打采地清点着礼单。金杯,玉盏,珊瑚玛瑙……可此时,这些在外头价值连城的物件却全都漫不经心地堆在一旁。
殿内满溢着一股更为浓烈的,近乎妖异的浓香,一匹大红的纱衣霞帔从金砖的这头一路拖到那头,正连接到中央的织机上。而在织机后隐约能看见一个硕大的人影低着头,四双修长的手正上下翻飞地忙活个不停。
“难怪人家总说人小屁股大,不下帖子去三催四请,您老是当真连面都不露一下。”
慵懒的声音出现的同时,但见盘龙柱上碗口大的夜明珠蓦地一闪,火光跳跃间,正照见一张刚抬起的,英气的脸来。
那是个约摸三十来岁模样的妇人,身高九尺,宽肩蜂腰,体量颇伟,一身宝蓝色的长衫上缀着七彩宝石,样式繁却不琐,精巧至极。
她眯着一双丹凤眼凉凉地向昆祢的方向一瞥,随即眼眸一转,飞快地扫了一眼他背后的一大两小,语气瞬间变得微妙:“怎么,现在双宿双飞都满足不了你,还要拖家带口了?你是成心来看我笑话的吧?”
昆祢但笑不答,反倒先向外瞄了一眼。
偌大的扫珠殿内华光耀耀,透过她身后的纱窗看去,金屏风,白玉鼎,檀木桌,琉璃瓦……一切都仿佛一如往昔,可细看时却能发现,原本放在博物架上的几个丑瓷器,小木雕此时全都没了踪影。
砚上的残墨还清晰可见,靠墙的檀木书架上却已经空了大半,往日里总是早就塞得满满当当的习字篓更是难得见了底。在褪去了从前一直萦绕着的那股古朴的书香气息后,整间大殿瞬间一变,显得格外冷清……和一览无余的金璧辉煌。
他直接了当地问道:“柳砚冰真的走了?”
许是被问得多了,喜夫人显得格外平静:“走了,走得干干净净。我给他准备好的那些金银法器,地契珍宝他一样也没带,只拿了几本书还有几张字画,连夜回了九荡山老家。”
昆祢只道:“九荡山并不远。”
不过几十里的路程,想他们大婚的那天,可是连驼嫁妆的车队都快排出去了二三十里。
喜夫人啐了一口:“别说是九荡山,只要有心,就是黄泉地府我也不怕,可要是没有心……我哪里会舍得让他为难。”
昆祢不由皱眉:“这到底是怎么──”
话音未落,几人只听得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尖叫。
韦灵菳正看热闹地津津有味,在听到那声音的瞬间却眉头一跳,下意识地啧了一声,而后掉头就跑!
……跑,却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几乎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只见七八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女孩从门外,窗外暴冲了进来,一边啊啊尖叫,一边手舞足蹈,高喊着“是小灵子!小灵子来了!!”宛如土匪过境一样地围上来了,不一会儿又大喊着“玩化妆,玩化妆”,蝗虫一样地走了。
可怜韦灵菳手忙脚乱左右支拙,甚至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别闹!我打人了啊!我真打人了啊!”就被舞狮一样,架着抬走了。
昆祢看似面色不改,却是全程屏息,目不斜视,假装自己压根没听见。直到那群乱党很快消失看不见踪影了,他才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记得你曾经可是信誓旦旦地说,能得夫如此,就是死了也不肯放手。”
喜夫人呵呵一笑:“是啊,我是这么说过。我说从此以后,只要小柳儿说往东我绝不往西,还说只要是他想,哪怕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敢往里跳……你看,怨不得人家说女人的嘴最会骗人,话说的多了,连我自己都被骗过去了。
“算啦,这会儿再来啰嗦这些对啊错啊的也没意思,总归是我对不起他就成了。这么一想,其实小柳儿提前搬出去也好,毕竟我那个‘新夫’一家子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比起到时候人来了,闹得鸡飞狗跳,还不如现在避开了。”
她顿了一下,又道,“也省得到时候跟着我一起受委屈。”
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又一阵连绵不绝的惨叫,像是有什么良家妇男正在遭受蹂躏。喜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推开窗,喊道:“行了别玩了,勾雨,小花!你俩难道没看出来人家现在不是猫身,哪还有爪子给你们摸!”
嘈杂声骤然一静。
几个仗弱行凶的小悍匪闻言不由凑上去,一双双覆着白膜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韦灵菳,许久,齐刷刷地叹息了一声,随即毫不留恋地把人一扔,作鸟兽散了。
韦灵菳顶着一头簪花,骂骂咧咧地重新翻了进来。
喜夫人一看那两人你扯我我拽你的扭打就忍不住想笑,可很快她的嘴角又落了下去。
珠光摇曳着,时明时暗,如同浪潮奔涌,怒吼,嘶喊……最终化为一片平静。
“老昆啊。”她突然开口。
昆祢应声回头,正看见她手里托着的,鹌鹑蛋大小的绿珍珠。
喜夫人装作没看到他的神情变化,只是道:“当时咱们说好了,我给你的这位小情儿调香,你就欠我一个人情。”
“倒也不用说的那么你情我愿。”昆祢无奈道,“分明是你趁人之危狮子大开口。我的确应允了你,只不过当时是你自己说生活幸福什么也不缺,要暂且留着。怎么,现在要用了吗?”
喜夫人点了点头:“不错,现在就是那个‘到时候’了。除了这个蚌珠,我这里还有一支通天签,两块石露,一坛新香,应该都是你跟你身后的这位急需的东西,算是事成之后的谢礼。”
昆祢微微挑眉:“那倒也不用,本就是越赌服输的事,有什么话直说就好。”
喜夫人微微一笑:“既然这样,那我也就不瞎客套了。你既然已经知道我定了亲,又看见了这一路上的排场,想必也能猜到,我这回结亲的对象不一般。可惜啊,越是富贵的就越是爱一毛不拔,脑子里净想些污七八糟的弯弯绕,少不得我得多留一手,不然怎么对得起跟着我的这一山人。
“其实论理,我也知道提这个要求是有些难为人,要不是这个阵法当初是你一手建成的,其他人实在没法下手,我也不会觍着脸用这个法子。”
昆祢像是隐约觉察出什么,就听喜夫人又道:“说来我那个夫家,你二位应当也知道一些……他姓铁。”
“十峰九殿三仙流,灵溪铁家算是其中之一,是名门清流,”她抬起头看着昆祢,淡淡地道,“也就是,砍断你手臂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