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是特供给富足人的饵

    殿内瞬间死一般的静寂。

    昆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许久,突然喊了一声:“灵菳。”

    韦灵菳二话不说,推着张道德两个向外走去。

    喜夫人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一把将两个小的推出门外。

    张道德“哎哟”了一声,正不甘心地想要回头骂他,却在这时有一双柔软的小手轻轻地扯住了他。红衣的小女孩站在身后,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件一样,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了他好一会儿,而后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张道德脸轰的一声红透了。

    他一脸飘飘然的神色,任由对面的人一手拉起他的手,一手拉住小二毛,咯咯笑着向远处跑去。

    喜夫人这才又开口道:“我刚开始二次破皮准备锻肉时候,闲着没事常去山下的老槐树那里听故事,记得有一回南边来了个说书的,就讲起寒山上那场大战。十几个门派,几十个高人出手,只为了围堵一个如意真君,那场面轰轰烈烈,结果最后却被一个姓铁的给摘了桃,趁着其他人偷袭的功夫,拼着一条腿不要,一刀断了敌人的头。

    “铁无锋祖辈都是在西南走镖,一手绝技六出刀法说穿了就是护镖用的二流货色,却不想这一下倒是出了名,成了各家大宗的座上宾,更想不到的是他仅仅风光了才不到半年就被人死而复生大开杀戒,生生断了一代的传承。后来,铁家残余的人放出话来说谁能杀了如意贼,愿用半个宝库的珍宝作为答谢。这事儿一开始闹得也是沸沸扬扬,等过了几年又突然没了消息,老昆,你说这是为什么?”

    昆祢默不做声,反倒是韦灵菳讥笑一声,道:“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这世上没有比人情债更划算的东西。”

    他翘脚坐在窗台上,懒洋洋地道:“一条腿的代价就能以让人从籍籍无名到北辰星拱,更不用说三条人命的牺牲外加一手‘绝学’的失传,足够让一个家族都成为英雄,所以铁家不是不找,而是不敢找。因为齐全的六出刀法不过是一坨废物,倒不如残缺能够引人遐想,反倒成了珍品。”

    喜夫人点了点头:“正是。到了后来连其他人都习惯了,每回一有铁家的跟人打架,要是输了,人家就说‘毕竟是失传的残本,就算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要是赢了,就会说‘一个残卷就有这么大威力,要是全本那得有多厉害’。你看看,一鱼两吃,多么精明。搞到最后,虽说谁也不清楚这最后一式到底长什么样,可又人人都认定了,它一出手肯定是厉害得不行──就好像它跟前头五式不是一个妈生的似的!

    “这一家子也是厉害,靠着这一页功劳簿的老本,愣是躺吃了几百上千年。怪不得那位铁老爷知道你醒了的消息又急又喜,连吃了好几斤人参朱砂,还是铁夫人爽快,直说了要是我能把那失传的一式刀法找回来,倒也不是不能同意这门婚事。”

    “我都不知道原来你还有受虐的癖好,”昆祢说道,“不过要让你失望了,既然你都说了是背后‘偷袭’,我又怎么可能看见凶手的刀法路数。”

    喜夫人闻言微微一笑:“你是不行,别人可未必。”她看向窗边的人影,“武学通传,天下一源。在山里我就听说过韦将军的本事,别说是几十个人,只要你想,就是在万军中记住一个人的招式也不是难事,更不用说接上头颅复活的秘法猜也知道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动手。

    “捧着老情人的尸首一点点拼合,对着脖子上的刀疤那么长时间,怎么也足够将军把整本功法秘籍推演出来了吧?”

    韦灵菳哈哈大笑,转头对着昆祢道:“阿祢,你的这个朋友我还挺喜欢,不如我替你杀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一如往常,可就在一言还未落地的刹那,整个人却已经瞬间不见了踪影。来不及反应,喜夫人只觉得颈边猛然一凉,她顿了一下,而后才缓缓回头,看向那支寒光凛凛的长枪。

    她的眼睛从那薄如蝉翼的一线枪尖慢慢往上,扫过枪身上错银密雕的望天吼,沿着暗刻的内外八卦二十七层大阵,悬挂在枪顶的祈福的青玉小狮子……一直看到最上方那双白玉一样修长的手。

    韦灵菳像是拖托扇子一样用两指随意托着枪柄,那姿态好像他不是在威胁人,而是什么成日无事倚坐在在章台高楼上的公子哥儿。

    “我这个人可不像阿祢这么会体贴人心,知道夫人如今孤家寡人心情不好,可也没必要故意戳人心口吧?幸好咱们两个不怎么熟,不然我还真怕自己不好意思动手了。”

    喜夫人感受着肩上枪尖一点点下压的重量,却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似的,心里蓦地一沉。

    “将军这话说的不对,咱们两个不应该是‘不怎么熟’,而是‘从来没见过’才对。”

    她缓缓道:“那天老昆带着一具快要发臭的尸体到我这儿来,嘴上说为了烂得慢些,里头填的是个猫妖的灵魂,可我又不傻,这只鼻子能闻得出这死人味里是只有猫骚味,还是还掺了别的东西。

    “无论人还是妖,动物还是死物,都是在降生前就有了灵魂,在那之后躯壳才比照着它的大小紧贴着生长出来,所以一具身体绝不能挤不下两个灵魂在──除非其中一个已经面目全非到了身体都不认它的地步。”

    “先前我故意这么说,就是因为心里不确定老昆到底会不会答应。毕竟在我印象里,他这个人看着凶,脾气却软,脾气虽软,骨头却硬,铁家当初把他害成那样,他就算是把手脚都赔给我,也绝不会愿意帮他们半点。可现在我却确定了,”

    她看着昆祢,眼神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因为你身上有和他一样的气味。”

    “这世上有一万种东西能让掉了脑袋的人不死,可让已经死人活过来的办法却只有一种。至于回来的那个到底是原来的人,还是别的什么……我现在大概也明白了。”

    “所以将军,你没必要做出这副样子。你我都清楚,无论是过去,刀法还是铁家,其实在你们心里根本就不在乎,我说的对吧?老昆,不──

    “──如意真君。”

    望柳山是没有四季之分的。一年到头的初春三月,风和,云清,流水潺潺,映着满山的绿柳依依。

    拜喜夫人的财大气粗所赐,整座大殿连茅厕都干净得能反射人影,而昆祢他们住得正是扫珠殿后,紧靠着南面大山的一处最僻静小院。

    张道德两个都是生平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间,此刻兴奋地手舞足蹈,一会儿摸摸鸡翅木的大床,一会儿摆弄摆弄红宝石的大座钟。

    昆祢坐在窗边的小榻上,耳听着隔壁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后,重新回归平静。他漫不经心地向外扫了一眼,果然,只见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地扛着个大凤凰风筝往山上跑去。

    几个人嗷嗷叫着冲进瀑布,又叫着“好凉好凉”笑着进了柳林。等着开香瓶的客人三两成群地坐在河边,此时闻声也不由转过头,好奇地瞅着他们。

    在距离扫珠殿不到的地方,临靠着进山的大路有一座叫做拭泪碑的大石板,传闻这里是无数被《戏挑》和《醉花轩》吸引,抱着绮念赶来的客人在见到喜夫人真容后,心碎垂泪的地方。

    和故事中红娘似的娇俏顽皮不同,喜夫人性格毒辣,脾气暴躁,更有一种天然的洁癖,最讨厌和外人接触。因此大殿虽然外表看着宽阔,可熟客们都清楚里头除了一间主卧,几间“亲亲小柳儿”的书房和下人们的厢房外,其余的十有八九都是藏宝库,且绝不留人过夜。而如今不光是有两个生面孔随意出入,还是她最讨厌的小孩,这怎么不引得人侧目?

    “哎,你看那边。那是哪家的小孩,竟能有勾雨和花儿两位小姐一起陪同着玩耍,别是什么大家公子吧?”

    “这看着也不像啊。你看大的长那模样,还有小的穿的开裆裤。我好像听说南边有个碧湖,有六个杀神还有神医坐镇,日子过得顺心极了,连那里的精怪出来的各个都傻不拉几的,这俩别不是从那儿来的吧?”

    “等等,你看他们手上拿的风筝,那是柳公子画的金凤?不对!要是外头来的精怪,夫人哪可能舍得把柳公子的东西拿出来?我知道了,肯定是铁家的人来了!”

    “铁家?”

    “你忘了?上回咱们去宜欢楼,有个少了一只胳膊的胖子,一直嚷嚷着什么‘妖孽’,‘精骚’的,那就是他家的二公子!还有他家三小姐,年前因为看不顺眼,公然在闹市口把一个卖虎皮的打了个臭死,这事儿闹得可厉害了,听说后来铁家赔了两大车金银才把官司压下去。”

    “这真是……以为自己还活在前唐呐?怨不得都说这一家是‘眉头靠鼻头,眼上脑门上’,连昆仑上的几个大仙门现在都不兴嚷嚷什么降妖除魔了,就他家还掉脸子瞧不起人,我看他们家啊,也就四公子还不错了。”

    “净放你的屁呢!我看你是瞧上人家兜里的银子还差不多。你老实交代,十年前那个铁家老四在你表姐赌坊里,到底花销了多少?”

    “嘿嘿,这可不能说。不过有一点倒是能告诉你,我们家小石榴的这些崽子们,到现在吃的还是那笔分账的利钱呢!”

    屋内,韦灵菳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铁塔”上又搭了一块积木,心不在焉地道:“嗯?你刚才说谁来着?喜夫人她要嫁的。”

    “铁家的五子,二房的庶出,名叫──”昆祢扫了一眼旁边的册子,“──铁铮。”

    “哦,”韦灵菳了然,“不能人道的那个!”

    昆祢道:“没办法。老大死得早,老二断手,老四断袖,只剩这个虽然冷静了点,可毕竟功能还算齐全,凑合着用吧。”

    “凑合。这个词还真是新鲜,”韦灵菳懒洋洋地道,“我还以为她是除美酒不饮,绫罗不穿,美人不泡的呢,看来这回这个铁夫人可是把我们这位喜夫人逼到末路了啊。”

    昆祢淡定地吹了吹纸上的残墨:“不然呢?虽然她说得动人,可我还没有自大到真以为凭借着区区几面之缘,就能让人引为知己的地步。虽然情义也不能算是没有,可比起表现出来的煽情,里头更多的恐怕还是为达目的的算计。”

    两人默契地对刚才的事没有再多提,就听昆祢淡淡地道:“毕竟兽类大多在出生几个月后就会离开双亲,草木更是随风而走,算得上是天生天养。对他们来说,趋利避害的冷酷才是正常,而那些所谓的情爱就和读书习字一样,都是后天学来的东西。这是本能,就算是后来成了精也不可能改变。”

    韦灵菳看了他一眼:“怎么你听着好像还挺高兴的。”

    昆祢反问道:“难道不该高兴吗?仓廪实而知礼节,道德本来就是特供给富足人的饵,要是一个人连自保都困难了,却还是一味地听信别人的言语,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才更让人悲哀。我原本以为她和柳砚冰一起待的时间长了,也会变得肆意心软,现在看来她至少还没完全忘记。”

    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微微笑道:“尖牙利爪,宁可啖尽旁人的血肉,拼死也不想死,这才是本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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