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灵菳一听他这语气就明白了三分,干脆耸了耸肩,重新搭起了自己的宝塔。
昆祢用帕子揩干净了笔上的残墨,后退了两步,打量着画上的人物。
起手,抬刀,回扫……虽只是寥寥几笔,却是如流水行云,将一招一式都描绘得生动无比。
喜夫人那一通马屁虽说是完美地拍到了马腿上,但却不能算是说错。重现一式刀法,对韦灵菳来说的确易于反掌──哪怕当时他其实并不在现场。
只不过……
“下次再有这种事情劳烦你自己去画,”昆祢面无表情地卷起宣纸,道,“再不济,起码你也把动作说清楚,不要老是偷懒用‘这样’‘那样’代替。”
韦灵菳哼着曲儿,全装作没听见。
喜夫人是个好面子的人,虽说不许人进入殿内,可那么百来号人聚在外头怎么想也不好看。幸而望柳山多的是木头,扫珠殿内的闲人更是不知凡几,不到大半天就在河边搭起了二十来间简房,连被褥吃食都一并备下了。
能收到请帖赶来的大多都是熟客,自然也就都清楚喜夫人的家底丰厚程度,因此享受得十分心安理得。
炙羊肉,生羊肉,整个的小牛犊,鲜桃,脆梨……一开始还有人矜持地推脱几下,等到酒也跟着上来后,就彻底进入了群魔乱舞。
十几个穿着艳丽的婢女穿梭在人群之间,手捧着酒壶鲜果,言笑晏晏。
一个穿着长衫的熊头满脸惊悚地抬头,看着那个浓妆艳抹,正帮自己倒酒的女人,他像是浑身刺挠似的腾挪了许久,才一脸纠结地小声问道:“大,大管家,您这又是在演的哪一出啊?几位姐姐怎么突然出来了,还,还穿成这样?”
大管家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只是抽空白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闭嘴,吃你的去吧。”
露台上,喜夫人噗嗤一笑,道:“看看看看,我就说小荣穿上这个能好看吧!这丫头,就是懒,每天脸也不擦,头也不洗,跟个蓬头鬼似的,这么一打扮起来,别说,还真是俏皮。”
身后的人一听不由拉长了脸:“您是看得高兴,我可就倒霉了。您是不知道今早我把衣裳拿给荣姐姐的时候,她那个眼神哟,我胳膊都让她啃了两口!”
喜夫人大笑:“要不然人家怎么说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不过老益你也真是的,不要老是弄这些老古董嘛,听说外头现在不是时兴什么洋服丝袜?你多弄些那个来,咱们这位四公子可喜新着呢。”
益叟闻言略有些犹豫:“可这样是不是有些太明显了?而且就算四公子真信了,万一等回去了再随口一说出来……那姓铁的一家本就对夫人有意见,会不会日后更加苛责?”
喜夫人冷哼:“有意见又怎么样?难道她铁家自己又是什么好货色!”
十峰九殿三仙流,听着当真是气派,因此乍一进到铁家的内宅,看到里面杂草丛生的花园和墙角脱落的墙皮时,饶是喜夫人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铁夫人看着约摸四十来岁模样,一身对襟黑呢大袄,高髻金簪,斜躺在榻上抽着烟袋,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在她左手边,小脚奶妈抱着个三四岁模样的男孩,一月初的天还下雪珠儿,屋里只在正中点了盆半死不活的碳火,脚往外多迈出一步都冷得冰窖一般。那孩子穿着一身夹衣,虽然是绸缎的,可也挡不住冻得直抽鼻涕。
“二妹,你看小宝都打哆嗦了,怎的不给加件毛的?”右边,穿藏青的削尖脸庞的女子皱着眉说道。
一旁穿红的年轻女子低头摆弄着手上的金镯子,随口道:“他不冷,小孩火气旺着呢……六妹,你看我这金是不是不黄了?改天叫人来炸炸怎么样?”她说着,推了推旁边面无表情的寡色女子,那人却只瞥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擦着手里的短剑。
铁夫人把烟袋往桌上一磕,“噔”的一声,满室瞬间静了下来。她清了口痰,道:“其实倒也不是我们心气高。论理,咱们都是有修行的人,你既然已经有了人身,那勉强也算是‘人’了。可话又说回来了,假的就是假的。那屏风上的牡丹再美,到底也没有真花香啊。”
“看夫人这身段,这样貌,牌亮条顺,配个一般人怎么也绰绰有余。只可惜……铮儿这孩子就算再不争气,好歹也是在我膝下看着长大的,入了铁家族谱的孩子,年纪也不甚般配,要是夫人执意想求亲的话,有些东西咱们怕是得仔细说道说道了。”
当时,听闻此言的喜夫人看着那人一脸倨傲的神情,不由伸手摸了摸怀里厚厚一沓刚赎回来的,写着铁家大名的当票子,只觉得讽刺至极。
益叟偷瞄着她的脸色,轻声道:“虽说那个铁家老太太说了不办宴席,可毕竟是大婚,哪有一点儿不办的呢!要我说,咱们也不用大办,就趁着现在外头人都在,治几张席面,大伙儿喝几杯,说几句吉祥话,这样日后就算铁夫人问起来咱们也能说过去。”
喜夫人闻言淡淡地道:“喜宴得是有喜才有意思,现在这样算什么喜呢?免了吧。要是为了这点面子落人家口舌,回头闹起来,她们又得借着这个由头找我打秋风买首饰金银了,我可没那么大兴趣做冤大头──说吧,今儿他们俩又去干什么了?”
益叟只得应了一声,道:“两个小的还和往常一样,勾小姐和花小姐缠着他们到处玩呢,韦将军前几天一直都待在屋里,今早突然说了句没意思,跑去下头跟客人借了根猎叉猎野鸡去了,至于真君他……”他的面色变得有些复杂,“他去了后花园。”
喜夫人惊讶道:“他去那儿干嘛?”
“真君说左右现在闲着也是无事,他这几天看见好多殿内好多人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干脆趁着今天天晴帮大家修一下。”
喜夫人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是了,我竟然都忘了。不光是外头的守卫,还有里头的工匠杂役,咱们这里有近四分之一都是他造出来的,前段时间听说他回来了,我原想着传信让他来把这里重新整治一下,可惜……”
益叟忍不住摸了摸自己明显崭新的胳膊,乐呵呵的。
起初,之所以会选择在这座望柳山安家,全是因为它的地形。
四面环水,左右拥崖,前有飞瀑湍流,后有翠林修竹,山势陡却又不猎奇,顶部宽却又不蠢笨,是巍峨尖耸,直破天际,颇有擎天鳌足之势。
壮耶?美耶?
柳砚冰双眼迷离,目不转睛,喜夫人见状大手一挥当即拍板,全然没有考虑过这么碗大的一点儿地方到底要怎么才住得下那么对人。
在对这对“狗男女”暗骂了许久后,昆祢最终还是妥协了。
他用恒山悬空寺的建法,先将两侧的山壁凿空,再从中打出隧道当做内室,而后顺着山岩横纵交叉钉入近千根长梁,生生拱出一座宏大的宝殿来!
前殿共有一百二十间,两侧又有露台,阁楼,听风观鸟亭,往后沿着长桥穿过瀑布更有一大片的花园,其中除去松柏四季长青,各类鲜花应季也是应季盛开。而就在靠近园门的石座下,昆祢正一脸死相,做着些额外的义务劳动。
他面无表情地敲了敲桌面,婉拒了面前人呈上来的猪腿:“活物不收。”
这位妄图偷天换日成就“肉身”的仁兄当即脑袋一缩,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喜夫人扫了一眼旁边的木板,只见上面满满当当地堆放着各类破烂。残肢,木棍,树干,铁锹……甚至还有偷摸想把自家宠物,甚至食材融进自身的大发明家们。
这世上哪有什么千年不腐万年不朽?就算是倾尽家产造成的殿宇到了时间也会斑驳,更何况是这些傀儡偶人。只能说幸好他们中的大多无知无觉,脑子也不太灵光,不然就这么一天天感受着自己渐渐损坏,生锈乃至腐臭……也是种绝望的折磨。
对面的人还在讨价还价,企图让昆祢明白自己和大黄(导盲犬)确实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昆祢看了眼他藏在背后的眼珠,简直要被气笑了。
喜夫人神情复杂:“刚开始听说你出事的时候我还存着侥幸,总觉着只要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哪里找不到人才,可惜后来银子花了大把,倒是饭桶见了许多。那些号称巧匠的个个一见了就摇头,说什么阵线复杂机关繁多,好不容易有个胆大的动手了,结果刚拆开一根手指头,看见里头的那些轴承机关又吓得赶紧合上了。”
昆祢手上动作翻飞,头也不抬道:“不奇怪。精怪难得传承,宗门又最忌讳实用,认为不雅观,更何况阵法机关这种玩意儿又不如法宝方便有趣,本来愿意深耕的人就寥寥。”
喜夫人闻言道:“不错,这倒也是个好处──会的人越少,自然能破解的人也就越少。就好比当初你在山里布下的那些机关,到现在几百年了也照样把我这里守得铁桶一般,就难怪铁家的看了都眼热。”
昆祢一顿,就听喜夫人叹道:“十方大阵啊……真是个好东西。从前听凡人的戏文里唱这些我还总不相信──直到那天你来。”
“我到现在还记得清楚,那是天禧三年,我和小柳儿刚成亲还不到二十年的时候。天灰蒙蒙的,外头啪嗒啪嗒地下了一整夜小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在响,还以为是耗子,结果一起来却正看见你坐在我家的门槛上,手里头还摆弄着我的八宝罩。”
春宵春雨本是如此金贵,可那人却像是连雨也不愿沾其身似的。他年龄看着不过二十许,两鬓却已经微微泛白,形销骨立,衣衫褴褛,腰上却系着白玉镶金兽头蹀躞,佩着支翡翠铃。许是正在想些什么,他出神地望着门外,英气的脸上满是空茫,后背却挺得笔直,手上更是随意地一抛一接,把那价值连城的护宅法宝当成个石子儿一样。
听到动静他方才回过神,转头看向喜夫人的眼神里无悲无喜。
“抱歉,我路过这里看到亮着灯,想进来躲躲雨。”他嘴上说着抱歉,可看神情却是丝毫没有歉意的样子,反倒是举了举手上的东西,说道,“你的法宝很不怎样。”
喜夫人的眼睛从他一身驳杂稀微的灵气扫过,半晌,突然将手上的长锤往地上一杵,低声哼道:“修为不高,口气倒是不小。我这个可是太行山南风真人亲做的灵物,一千两银子一个,你弄坏了要怎么赔我?”
那人一听却是“啊”了一声,斩钉截铁地道:“那你被坑得可真不少。”
“……”喜夫人一愣,终于忍不住大笑出声。
“我虽然不懂法器,可对人心却还是明白一点的。非我族类,就算欺负了也能算是扬威。太行山的那些人不讲信誉,以次充好,说是南风真人亲作,其实中间也不知道是那个学徒过了几手。可我又能怎么办?花着一流的钱,我只能得到二流货色,要是想得真正的亲作,又得花几倍的价钱。我不想做冤大头,又不想自降身价,那就只能装作不知道,好歹还有个名头在。
“可等看到你后来一出手,我才知道自己错得多离谱──也才知道那些狗X的龟儿子到底赚了老娘多少黑心钱!”
她环视四周,感慨道,“一流的不愧是一流,能被人尊称作‘如意’的自然有他的道理。原来说书的所言不虚,这世上真有这么厉害的阵法,可攻可守,机巧方便,一环扣着一环,杀阵又套着迷阵,最妙的是勾连着地脉,连自己补充灵气都不用。”
“我虽然好财,却也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这些年靠着这个阵我过得很舒心,这一点我很感激你,只是有一件事我现在十分挂心,想请真君给个准话。
“当初我定下这山和这大阵的时候,想的是千秋万岁,哪怕外头天崩地裂,我的小柳儿还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画画读书,所以不管是一砖一瓦,所用的材料都要求最好,又因为知道我自己不是安分的性子,想着万一以后住腻了想换地方,要求不能彻底安下,要方便以后移动。可……如果现在我现在不想移动了呢?”
“如果我想要把它彻底顶死在这山上,让这个大阵从此以后就随着天地生灭,任何人──不管是我,还是你──都不可能干涉它分毫呢?”
昆祢定定地看着她,悠悠道:“当初因为你中途突然说要改,很多已经做好的东西都只能废弃,就连阵心也只能从原本的无影无形,意随心动,转变成俗套的实物,如今想变回去已经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只有打碎阵眼,沿着一开始布下的丝路把整座大阵抬起来,重新取出阵心,融进地脉里。”
“可你要想清楚了,一旦融合就不可能再取出,这么做不止阵法威力会减弱,更是需要一件东西。”
“是什么?!”
昆祢看着她,沉声道:“时间。眼,线,心,布局,直到完全稳定,我至少需要十天的时间。”
他的话音刚落,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伴着客人的惊呼和马的嘶鸣声,一个爽朗的男声高喊道:“弟妹,这么热闹的大宴,如何不叫上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