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没东西落下,倒是一阵浓烈的烟味袭人,接着,柜顶有花盆归位的轻微摩擦声。
沈棠睁眼,旁边的人已收回手,黑色衬衣的衣袖半卷,搭配黑色西裤,上下无比合身,衬得人板正挺拔。
季燕然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不论是站在那,还是走路,都给人徐徐的、与世无争的感觉,方才那一瞬,似乎极干脆凌厉。
那阵烟味里,似乎还掺着身体轻微的热气,此时都随人避开而散去。
沈棠看愣了,扯了下嘴角,“谢谢季主任。”
“今天你在值班啊?”季燕然的语气特别亲切。
“嗯。”沈棠点头,但是不是太冷淡了,接下来该说什么呢?
“吃过早饭没有?”
“吃过了。”说完沈棠想起来问,“今天您也值班?”
“嗯,对,我也值班。”季燕然点着头,抬脚上楼去了。
沈棠后知后觉跟上去,“我给您烧水吧。”
“哎,好。”
她接来水,刚按下烧水键,听见季燕然问,“沈棠,给你安排了几天值班?”
“安排的就29号到2号。”
一共四天,但其他人想回家,请她带班,她都没有拒绝,妈妈听说假期工资另算,觉得留下值班也挺好,实际上她要值七天班。
“你研究生学的什么方向?”
“古代文学。”
季燕然又是那样亲切自然的语气,让沈棠联想到那天陈晓彤传的话,想到他对自己的赏识。如今站在季燕然面前,沈棠又局促又自信,怕自己没讲明白,又补充,“大类是中国语言文学系。”
“噢。”季燕然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沈棠瞧这没头没脑的对话,看样子应该结束了,就退出来。
不知怎么,再拾起书就很难静心,领导在,玩手机又不好,干脆就坐在那抄书,这是不必费神费脑的。
浑然忘记抄了多久,手肘边发出轻微的刺啦声,随之一个小东西冒出。
等沈棠看清是一个月饼,季燕然已经撤回手,未及她道谢,他先道,“可以下班了。”
说罢抬脚就走,他脊背挺直,一步一步地,稳健生风。
沈棠脑子迷糊,心里有点感谢他没问自己中午吃什么,在哪儿吃。
点外卖,送这里,真是避免了她的难堪。
沈棠趴在桌子上午休,醒时1点50,屋里静悄悄的,赶紧去季燕然办公室给水壶加水,然后在自己工位上继续低头抄书。
院子里脚步声渐近,以足音辨人,那就是季燕然。
“中午有事没有?”
熟悉的声音有合乎年龄的,不同于年轻人的响亮磁性。
沈棠握紧笔摇头,嘴唇抿出一句,“没有。”
而对方似乎只是寻常一问,上楼去办公室的脚步并未放缓,“辛苦了。”
随后几天,竟然都是季燕然来值班。
沈棠不禁暗地里对他的家庭产生好奇,过节都不需要陪伴家人的?
“老季,老季。”
几声大嗓门,伴随一阵急匆匆的脚步,门口进来一个穿着篮球服的年轻人,“老季在吧?”
沈棠,“?”
“噢,我找季主任。”他说完就拔脚上楼。
不多时,楼梯上传来人语,声音渐近,乃至门口,“沈棠,到点了你就直接下班。”
沈棠抬眼,扫见季燕然也换了一套球衣,托着篮球站在门口交代。
“好。”
对方好像不需要她的回复,拍着篮球,轻声说笑着出门,那背影和步伐里,似乎有少见的轻松洒然。
沈棠还注意到,季燕然的胳膊和腿,壮硕紧实,平时都被衣服和文气遮藏起来罢了。
假期结束,第一天中午在食堂,陈晓彤和沈棠坐在一起。
陈晓彤就给她安排了任务,“明天区里单位有一场篮球友谊赛,你跟季主任一道去,然后拍照片,写个报道。”
“具体什么时间啊。”
“明天下午三点钟开始,大概两点二十左右出发吧,可以用滴滴打车,你弄下,用凭据报销。”
“单位就季主任参加?”沈棠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不过她也确实没见啥年轻人。
“还有一个,借调出去了,明天也回来代表咱们单位。”
陈晓彤又说,“本来这种比赛,你可以不去的,毕竟拍几张照片就可以写的,季主任说,我们单位就两个人,太少了。”
翌日上午,沈棠跟季燕然确定时间,然后订好网约车,把截图发给他,对方回复,“好的。”
过了一会儿,季燕然又说,“提前二十分钟吧。”
没说原因,沈棠默默照做,“好。”
一点五十分,她提前去门口等车。
这里是老城区,树木高大,这个季节绿荫很浓,往树下一站就身感清凉,风里是微淡却清晰可辨的草木清香。
“你就是沈棠,是吧?”开口的是那个年轻人,背着运动包。
“嗯嗯。您是?”
年轻人双手插兜,“我叫吴奕,也是这个单位的,我们上次见过。”
季燕然始终没搭腔,不置可否般,默默抽烟。
他烟瘾可真不小。
地调院的人忽然说道,“小沈是专门跟过来写报道的是吧?要不,让小沈也帮我们写篇报道,我们单位那些大老粗,会写什么新闻啊。”
沈棠先看季燕然,对方也正望她,眼神温和坦荡,仿佛在等她自己表态。
沈棠捏着筷子,点头道,“可以。”
季燕然破颜轻笑,转头问对方,“文章名字怎么署?不能不署她的名字,我们单位的人,怎么又在你们单位?”
对方讪讪一笑,“说着玩的,说着玩的。”
吃完饭,打车回单位,吴奕现在不在这个单位办公,到门口下车就直接回家了,沈棠回去放相机,季燕然也回办公室。
走进大门,树下晚风习习,月夜安静,有声的无声的,一切都仿佛清晰可闻。
沈棠无端觉得紧张,不敢走快超过季燕然,走慢又无聊,一路又没话说。
季燕然忽然开口,“做文字工作,文章署名是非常重要的事,对文章负责,也对自己负责。”
话没有往下讲,但点到即止,已足见教导,对文章负责,便会用心认真,对自己负责,不至于为人做嫁衣。
沈棠寡淡地回了个“嗯”,却不会再多说一句话。
月光洒入窗内,银白斑驳,又宁静如水。
沈棠躺在床上,复盘今天的事。
自己在球场和饭桌上拙于应对,季燕然不仅不嫌自己笨嘴拙腮,还主动出面帮忙解围婉拒,后来又私下开口提点,自己也不过只会回个无味的“嗯”而已,他好像并不介意——放好东西,关门准备回家时,他也恰巧下楼,还问她怎么回去。
沈棠翻了个身,她很羡慕季燕然的孩子,有个含蓄寡言,又能点拨为人处世的长辈。
临睡着,迷糊之中,她又闻到了空气的土腥气,于是又强迫自己爬起来,剥开一盘蚊香点上。
*
“沈棠,你真是太厉害了。”陈晓彤端着餐盘往沈棠对面一坐,表情兴奋,“今天我和季主任去区里开会,区里表扬我们篮球赛的新闻稿了,说我们宣传搞得不错。”
在这里,沈棠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那种心理感受,毫不夸张地说就是,即使笨嘴笨舌,也可以凭自己的本事感到活得有尊严。
只是不懂如何自谦,也不知如何归功领导,有些让她苦恼。
“我感觉季主任很开心。”未待沈棠对这句有任何反应,陈晓彤就神秘兮兮道,“国庆值班就你和季主任两个吧?”
这种问法,表情里藏着玄机似的,沈棠想,自己并没有做出格的事?
“嗯。”
陈晓彤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为什么他是领导,却在假期值班么?”
“其实我也纳闷。”沈棠顺嘴就照实说了,说实话,她对季燕然心怀好奇,他的家庭,他的婚姻,他的孩子,确实想知道答案。
“季主任父母去世了,到现在都没有结婚。”
“啊。”沈棠下意识睁大眼睛。
满脑子是,季燕然没有结婚,没有家室。
“那么帅的人,你也觉得不可思议吧。”陈晓彤挑了挑眉毛。
沈棠克制地点点头,似乎害怕陈晓彤知道自己认为季燕然很帅,好奇他的私生活,想问为什么,却不敢。
陈晓彤自己禁不住八卦起来,“季主任父母不是这里的人,是沪市的,来着工作后想回去,后来一直没能回去。”
她说到此就为止了。
这和季燕然不结婚有什么关系?难道他父母以为和本地人结婚了就有了羁绊,更不好离开了?棒打过鸳鸯?
不知怎么,严重的烟瘾,寡言的性情,那天去打球时的轻快背影,此时交叠在一起。
季燕然,燕然未勒归无计。
沈棠想象得季燕然身上多少有点悲情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