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晰提议唱《花样年华》,他们在后台看着同一部手机笑着唱,却是彼此都不敢看彼此的眼,堪堪在镜子里撞上目光,他先一步败下阵来,强装镇定移开视线,心底像星星之火落在平原上燃起一场大火。
于是他半真半假对着镜头脱口而出:“第三者插足,”王晰颇是得意地一指刘彬濠,俩人都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临时换成《山楂树》,他除了惋惜也不表露过多,反倒是王晰闷闷不乐地沉默着,他有些好笑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呀,晰哥,又不是没机会了。”
后来他们在火山连麦,合唱完一小段,还要放声大笑掩盖一些羞涩,王晰说,“找机会我俩一定得好好唱一下这首歌”,他也笑着点头连连附和。
之后呢?
仿佛理所应当的,他甚至在王晰开口之前,抢先一步说,“晰哥,让我上吧。”
许是在王晰身边待久了,他好像自己都没察觉地生出一些自信来,虽然微弱得像那些看不见的的星星,但星星多了也能照亮黑夜。
害怕当然是不必说,但他觉得自己比先前多了一些期望来,一些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念头在他心底像扎根的竹笋,被雨水滋润被阳光沐浴,慢慢破土而出,然后坚定地一手指天,拔出数十米仰起头也望不见顶的高度,在风中摇曳的竹叶沙沙的响。
这次发挥得比以往都顺利。他好像能够完全释放自己了。好几种声线来回切换,丰富的表情和动作甚至都没有精心设计过,随着情绪如流水缓缓流淌,就裹挟着一些喷薄而出的欢乐和希望,说表演,更甚唱歌。
王晰在后台忍不住要笑,得意地一挥手,颇有自家小孩得了满墙的奖状时的高兴模样,“我们有他们没有的,可爱。”
你看,他曾经是他宣之于口的骄傲。后来,他再不能提他的名字了。
这时候王晰又想起平日里的周深,花言巧语信手拈来,满嘴跑火车的毛病更是被他念叨了许多次,甚至愈演愈烈。也许是吃准了王晰爱听他扯谎吧。
谎言什么的,你愿意相信,它就不是谎言了。
毕竟都是说给他一个人听的。所谓谎言,也是他想让自己听到的话。
或许也掺杂着一些真心话吧。谁知道呢。
当那一抹红色闯入眼眶,王晰就先一步跳起来,举着拳头“耶”一声欢呼,乐呵呵地拍手,向周深敞开怀抱,等待一个轻盈的降落。
然后他的胸口重重地挨上小孩瘦弱的身体。因为惊喜,碰撞在一起的骨骼虽然力道不大,却也撞得生疼。
他们的拥抱第一次分毫不差。像是两半有着各自凹凸形状的月牙完美契合在一起,没有风能从缝隙中穿过,连稀薄的氧气都被人硬生生挤进狭小的胸腔里。
要痛。才有真实感。
“我终于赢了!”周深差一点憋不住,要由highC起调高高地欢呼。
只有他们知道这来之不易的成功对他们有多意义重大。是他第一次风风光光地证明自己,没有人可以再嘲笑或是怀疑;是拯救一个团队后爆棚的自信心和慢慢赎还的愧疚;是俩人昼夜颠倒排练到梦中都在哼着旋律的调调;是王晰熬红了眼眶也要替他选歌给他指点的那么一点点珍贵的心头血;是周深三个月以来第一次迫不及待想在雪地里不管不顾地转圈圈,转到天旋地转视线模糊最后跌进他怀里;或者是裹上拖长的大棉袄和王晰搓着手烤串,再配点儿度数不高的小酒什么胡话都说,不如说是调情。
那一刻,拨云见日,他终于凭借他为他插上的翅膀,向世人宣告,即使笨重的蓝鲸,也有一天能飞上蓝天。
而王晰的渔船就在广阔的大海上漫无边际地飘荡,与这蓝鲸为伍,悠悠地把歌唱。
海天相接之处,他们定有一天会相见。
长沙的冬天是真的很冷。
连轴转没有休息地录节目,王晰在排练自己作品的同时又要分些心思去教导年轻的小孩。大概也有他本身身子就不大好的缘故,一开始只是轻微的感冒,后来彻底失了声,一句话要分成许多个断句咳嗽着往外抖,而后甚至虚弱到只能躺在床上,要是情绪激动了想说什么,往往胃内翻江倒海先一步比他的话语要涌出来。
周深也不是没生过病,只是看见别人生病和自己生病,竟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他常常坐在王晰床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自己的手。王晰多数时间很安静,却总爱看他,周深就害羞起来,捂住那人的眼,匆匆忙忙语速飞快,“时间不早啦晰哥你要休息啦,晰哥你今天没有忘记吃药吧?晰哥你感觉怎么样了呀有没有好多了?晰哥我还能和你一起合唱吗……”
王晰艰难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身体抖动起来,周深分不清他是在咳嗽还是在笑。
“你怎么话这么多?”王晰支起手臂揉了揉他的头发,“深深,哥好着呢,你去睡吧。”
他没由来的鼻子一酸。
还好他很会照顾人。
他轻柔地扶人躺下,掖了掖被角,那人还要皱着眉说哥不冷,换来一记没好气的白眼。
王晰抖了抖身上厚厚的被子,三斤棉花压在身上自然是很重,但他又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
他拍了拍被子想叫那人留下来,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哑着声说晚安,关了灯,房间里就只能隐隐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王晰想,周深其实不该是脆弱的。
之后周深陪着王晰去打吊瓶。那人一开始是不肯的,说去医院麻烦,太远,要排队,等等等等。后来干脆诚恳地看着他说“怕疼,不敢打针,”周深简直要气笑了,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晰哥,你还真是小孩。”
王晰尴尬地笑起来,“那你想过吗,如果我是真的害怕打针。”
周深这时候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才惊觉,王晰也不是什么都不怕的。他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了,最后只好点着头叹气,“好吧,晰哥,那咱不去了。”
王晰却突然强硬地撑起身子,很认真地看着他说,“深深,陪哥去打吊瓶。”
周深诧异地跳起来,探了探他的额头才相信人是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和他说话的。他有点难以置信地在他身上搓了搓,“晰哥,不害怕了?”
王晰握着他的胳膊一使劲,颤颤悠悠地下床,一边毫不在意地反过来安慰他,“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会有更让我害怕的事情。”*①
他下意识就问他还有什么会让他更害怕,话说到一半王晰突然身子一软要跪倒在地,周深吓得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
那人有些窘迫地跌在他怀里,摸了摸鼻子什么也没说出来。王晰抬头,看到他眼眶红红急得哭出了眼泪,愧疚地抓住他的手,讨好似的软下来,“深深,对不起。”
“晰哥,你不要道歉,”周深这才发觉自己声音都是抖的,比他平生经历的所有曲折的波线都要陡峭,也不像圆滑的弧线一上一下有自己的波谷,他无法预测在尖尖的高峰上下一秒会不会乘坐年久失修的缆车突然停顿,然后坠入谷底。他第一次有了不知所措的感觉。
“你不要道歉,你要答应我一直平平安安的。”
王晰似乎还有些开心地笑出来,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深深,怎么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你晰哥我好着呢。”
周深很执拗地硬着语气,“晰哥,你答应我。”
王晰愣了一下,阖上眼又睁开,轻轻地许下没有任何保障的承诺。
“好。我答应你。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
没有白纸黑字,没有签章盖手印,王晰甚至没有力气伸出手和他拉勾。*②
大部分的承诺大概都是要落空的。
轻飘飘一句话,他能期望什么呢?
就像试卷的答案是“我和你”而不是“我们,”他们从一开始就答错了方向,用着错误的称呼张冠李戴在错误的配角上,误打误撞地化身为主角,披星戴月穿过荆棘。可他们忘了,主角光环只会出现在主角身上,路的尽头是一堵白花花的高墙。
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头歪歪扭扭在墙上写字。
他们总有一个是主角,一个是配角。
周深不知道王晰甘愿为他做配角。
王晰也不知道周深熟视无睹地扔掉鲜花,走进没有光亮的死胡里。
打完吊瓶,周深守在他床边一口一口喂给他吹凉的粥。王晰很受用地憨笑起来,“深深,你就像我的贴身保姆。”周深下意识就一拳抡过去,瞟了一眼面色苍白的他,堪堪收回手,于心不忍地笑骂道:“去去去,您这个大老爷们不禁老啊,已经到了要人照顾的年纪了。”
王晰这时候撇撇嘴说,“哥只是想被你照顾。”
周深笑着回怼一句,“晰哥一看就是在家被妻子照顾惯了的。”
王晰突然有些生气,偏过头躲开那亲手送上门的勺儿,语气冷下来,“好端端的提她干什么。”
周深莫名其妙地放下碗,“你发什么脾气啊?”
王晰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好像一下比刚才病得更重了一些,脸色不太好看。他小声地说了一句“不吃了,”然后推开周深要来帮忙的手,慢慢躺下去。
周深只当他是和妻子吵了架,也只有在提及婚姻时,他才会发现王晰的眼角其实也有皱纹。他颇有些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的晰哥,都会过去的。”
王晰也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周深和他妻子的名字,从来都不能出现在同一张纸上。他不懂王晰为什么一定要选《月弯弯》。
那会他们还整日打闹着,像青春期的小男孩总爱揪女孩的麻花辫一样,王晰也不害臊地把他当做小媳妇使唤,“深深,给哥揉揉肩,”,“深深!不要和阿云嘎走太近!!!”“深深,你身上香香的,好闻,嘿!”周深“呀”一声跳起来,捂着嘴偷笑,“哥你干嘛呀,”王晰露出了狡猾的狐狸尾巴,在他的脑门上一弹,“明知故问。”
周深咬着笔盖含含糊糊地问他:“晰哥,怎么选这样悲伤一首歌?”
王晰顺走他嘴里的笔,“深深,很适合你。”
哦。他没感情地回一句,想王晰又在哄他。
“深深,你知道吗?”
周深迷迷糊糊嗯了一声,王晰举着手机凑过来,“你看,我俩生日的月相图合在一起是一个满月。”
周深笑了笑,“诶,你还信这个啊?”
“信总比不信听上去更叫人期望一些。”王晰的眼睛亮亮的,这种喜出望外的眼神,像一直趴在门口的小狗,终于有一双熟悉的旧板鞋映入眼帘,高兴得不停叫唤,摇着尾巴跳进主人的怀里。
大概是迫切地想从周深的面部表情看出一些惊叹,一些喜悦,或是任何的情绪,只要是情绪,就好。奈何周深只是笑,平平淡淡地笑,没有任何情绪地笑。
“那我们该唱月圆圆呀。”
“月弯弯是你,也是我。”
却永远不会是我们。
大概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他们彼此都是独立的个体,要是合在一起,反而要磨平棱角,砍去那张扬的尖角,用胶水拼拼凑凑却黏不牢的碎片。
那是他们身体里的一部分,小刀割不破的伤口,喜欢用头去撞墙的决绝的勇气,和狰狞的青筋暴露被热水烫出的泡。
“如果闹一场饥荒,在你面前的是过期的罐头,腐烂的肉,和臭腥的鱼汤,你会选择哪一个?”
“我没得选。”
后来他们在台上唱,周深好几次望向他,王晰仿佛早有预判,他每次转头,都能精准对上那人海一般宽广的目光。
你眼里包容的东西太多啦。
周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
仿佛隔着山海深情地对望,他们不知道他们的目光穿越了什么,是两颗小行星脱离轨道狠狠地碰撞在一起迸溅的火花,是缠绵的细线在歌声震颤的空气里颠簸,最后纠缠在一起系成死结。
系成死结的关系往往不是坚不可摧。
时光消磨在每一个打着拙劣的借口同床共枕的夜晚,等他注意到王晰慢慢瘦下去的脸庞,看到他们彼此都与刚见面时拘谨又陌生的模样说了再见,他才意识到,有些事情是真的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