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害怕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王晰的病持续了好久。唱《谁》的时候,他的嗓子比平时尖锐了不少,少了宽阔的平原似的低音在底下做着圆滑的衬托,忍住咳嗽的欲望,还是失了声。周深躲在人群中难得严肃,冷脸时的凶相和锋利的轮廓就更加更明显。
晰哥,那么骄傲的晰哥啊。一个在舞台上狼狈地把自己打碎的男人,一副消瘦得靠在身上都硌得生疼的身躯,一双什么都看透了所以什么都不在意、却偏偏寄居着他这只孤雏的眼睛……晰哥,明明你也需要人照顾啊。
但王晰却好像永远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他诚恳地点头,向着他走来。周深想,倘若自己手里捧一束花,这真像婚礼现场。可惜王晰不会送他鲜花,他也穿不上女孩子的婚纱。
两旁的人都心知肚明地自动让出一条小路通向他的怀抱。肩头落下一个安稳的依靠,他轻轻拍着王晰的背,“晰哥,你做得很好啦。”
“深深,谢谢你。”
“晰哥,你真的不在意吗?”
王晰这时候调皮地笑起来,“我只在意你。”
“晰哥又骗人了。”
“我不是说过嘛?哥从不骗人。”
“好好好,”周深轻轻捏捏王晰的手,和第一面时王晰迫不及待向他伸出的小胖手不同,微有些皱巴巴的皮肤松垮地套在树干一样硬的骨骼上。王晰瘦得已经好久没有戴戒指了。
他又想起节目开始,王晰在台上深情款款地唱《一生守候》,尚雯婕老师笑着说,“这样唱歌求婚,没有不得逞的道理,”他想,是真的没有道理呀,要怎么拒绝他望向你的眼神?好像迫不及待就要说“我愿意。”要怎么拒绝让人耳朵酥麻的低音?一字一句都好像在唱“我爱你。”
是真的没有道理。
最后一次打板,比一百天前的他多一些成熟与稳重,他转过头与王晰对视,再一次站上熟悉的舞台。
“你不会后悔来到这里,因为这里,你会遇到很多你意想不到的感情。”
他想,太美好了,美好到他至今不敢回想。从前他是一只搁浅的蓝鲸,后来有人不论刮风下雨,天天提着沉重的水桶往他身上泼水,心疼地抱着他的头哭泣,呜咽着在他耳边低咛,“我的小蓝鲸,你要快快好起来。”男人的体温与他相似,他却感觉冰冷的身躯慢慢像春天的花儿复苏。就在某个夜晚,有一艘渔船在灯塔的指引下向他驶来,轻轻把他带回大海。他勉强撑起一只通红的眼,男人抱着他又哭又笑。
他转过身,还是没忍住落了泪,揪心的哽咽是长鸣的哀怨,他回头看王晰,一如从前。
那天晚上庆功宴,一群人高举着酒杯搅和这盛世。几个小孩踉踉跄跄感谢年长的哥哥们,眼泪汪汪地立下毒誓。不知是谁先一步醉倒在沙发上,众人笑里都带着泪,惆怅像一层一层剥开的洋葱,刺得人看不清摇晃的灯光。
王晰的酒量并没有传言中的那么好。又或许是每当有人举起酒杯想和周深碰杯的时候,都会被王晰抢走,一饮而下。
他们互相扶持着回到酒店,周深看着趴在他肩上呢喃的王晰,对着黑暗中发亮的门牌犹豫了好久,还是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然后利索地开了门。
比他高一个头的个子自然不是他搬得动的,他连哄带骗让人坐下,扶着他的腰一使劲把他抱上床。王晰晃了晃身子就要向后倒,他下意识捂住人的后脑勺,整个人因为重力摔在王晰怀里。
他枕在他的胸口,那里心跳清晰地穿透耳膜。好响,好快。
他想,原来他的心跳和我的是一样的。
他突然就很想哭。
他慢慢坐起身子,伸出手去触碰那一寸温热。许是喝了酒的人体温高,周深被那滚烫的皮肤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反应猛地收回手,然后小心翼翼地用食指轻轻点在那人的胸口,这次他不躲了,他闭上眼睛。他快哭了。
过了许久,直到他觉得自己的手指也变得滚烫了,他慢慢收回手伸进了自己嘴里。
口腔的温度还是比体温要高。他有些惋惜地不停顶着那一块灼热的内壁,柔软的嫩肉像海里的水草,突然长出了千万只触角裹住他,把他的手和脚都包裹得密不透风,却不会让人感觉呼吸困难,像小时候的温暖的摇篮床。
好烫。他想。
原来人的体温是真的尝不到味道的啊。
“王晰,你睡着了吗?”周深趴下去凑在他耳边小声地叫他。
“叫哥,”王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王晰,我……”
王晰陡然拔高了音量,“叫哥!”
周深被他吓了一跳,“你发什么神经啊。”
王晰愣了一下,叹了口气,一直过度紧张弓着的身子慢慢松弛下来,最后平静地趋于死亡。
他很轻、很轻地念,比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躯体都虚弱,吐不出一句完整的挽留。
“深深,哥不愿听。”
周深慢慢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有几滴眼泪滑进嘴里,咸咸的,像海水的味道。
“我错了,晰哥,我不说了还不行嘛,”周深叹了口气,还是伸出手轻轻在他背上顺着。
“深深真乖,”王晰用力扯了扯嘴角,满足地闭上眼。他觉得一切都像劫后余生,他太累了,说几句话就要咳嗽,甚至干呕。
周深知道王晰在害怕什么。从前他奶声奶气地唤他晰哥,故意提着嗓子跟在他后头满嘴跑火车,甜腻腻的人耳都长茧子。
现在他不得不和他划清界限。王晰的名字像咽不下去的药片卡在喉咙里,他本可以不停咽口水把那药片融化掉,最后顺着呼吸道慢慢滑下去,可是他偏要用手把那药片抠出来,跪在地上干呕。
王晰看出他的勉强,轻轻把他搂进怀里,“深深,哥给你道歉,哥不该凶你。”
周深笑着在他怀里蹭了蹭,“没事的,晰哥,我都知道的。”
后来事情终于发展到他们不可控制的地步。他们像十几米的高空上踮着脚尖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可惜他们没有跨出一步的本领,也没有目视前方的勇气,他们步履如冰,举步维艰。
他知道在一个千里迢迢赶来会面的夜晚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多么的无理又让人生气。
“哥,以后别再见面了,”他终还是颤抖着开口,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嘴上的死皮被牙尖反复打磨又泛出一个角,他不自觉伸手撕掉。
王晰闻声还是把他抱在怀里,收紧了手臂,不知是紧张还是难过,他感觉自己的肋骨都快被压断。
男人皱着眉问他:“你一定要给我这个准信吗?”
“嗯,”他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说,小声地啜泣着。
王晰点点头,“我都听你的。”
周深想你又在装什么圣母病呢,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是你的成全啊。
“你不用担心。会有好多人爱我的。”他轻轻挣脱出鸟笼一般的怀抱,赤着脚躺上床。
当然如果多你一个会更好。只是他断然没敢说出口。
王晰很轻地笑了,很缓慢地点头,周深可以发誓那是他见过最沉重最艰难的点头,一上一下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人,涣散的目光没有焦点,只会生硬地一遍一遍重复着唯一的指令。金属摩擦发出刺啦刺啦的噪音,周深突然有些不忍心,王晰也会哭吗?
王晰只是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会有很多人爱你的。”
只是那其中不该包括我了。
两厢沉默了许久。周深困得眼皮都快耷拉下来,去做一场不用醒来的梦。
“那我问你,你爱过我吗?”王晰突然哑着声开口,过于干涩的喉咙像是坏掉的挂钟,听不太真切。
“哪怕只有一刻。”大抵是不想让他太难堪,也不想得到的回答太伤人,王晰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周深猛地颤了一下。他想装睡,可是那人的目光太炽热,像烟头,直白地在他身上烫出几个猩红的洞,溃烂了,疼痛得无人生还。
王晰,你不知道有些话只适合藏在心里吗。
算了。他用力撑着手坐起来,像是在墓前虔诚地磕头行礼。一切都那么郑重其事,好半天,他才从狭隘的胸膛中吸上一口空气苟延残喘。
“我一直都爱你。”
他想起了周迅说过的一段话,“我问他最想要什么,我再问他,最想要到什么地方去,然后他看着我,很久才说,‘你心里。’就那一秒,我很想跟他远走高飞,从南到北。”
他真的只想听到一句话。
哪怕只是一句“我带你走吧。”
可是黑暗中无声的沉寂,像最后盖上的那一块棺木。躺在里面的人被鲜花簇拥,木板周围的小鸟不分昼夜地鸣叫。小鸟什么都不知道,小鸟只会唱歌。
王晰有些诧异地抬眼,关了灯的房间里漆黑一片,周深的眼睛却亮的吓人。他不敢看了。
“好,我知道了。”
周深听到这话,竟是无声地笑了,然后他撑着的手慢慢收回来,因为撑得太久,弯曲手臂的时候骨骼响了一下,有点疼。
他慢慢躺下去,不小心磕到了后脑勺,他吃痛地摸着那块被撞到的地方,不自觉掉了眼泪。
“好疼。”
他想,真的好疼。
那天晚上他没有拉窗帘,外面的月亮很圆,他好像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圆的月亮。
星星点点的月光像荧光海滩里的夜光藻,倾泻成一条河缓缓地漫过他的窗沿。
他想,长沙不仅冬天很冷,春天也是冷的。连月光都是冰冰的,比王晰生病那会轻轻摸他的脸的手都要冰。
他无声地笑了笑,枕着月光安稳地睡去。
就和月亮一起做个梦吧。
一点后记:
*①.老王最害怕的事情其实是不能和深深合唱啦
*②.在老王视角《蓝鲸》中有写到老王说深深“会是天上最闪亮的一颗星,”他们拉勾了,也真的实现了这个承诺,而这里他们没有拉勾,所以“平平安安”若能实现,“我们”一定不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