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养在宫外,被接回后的几年里也没什么存在感,和宫里头正儿八经养起来的皇子公主比起来总显得有点散漫。
此刻他也没个正形地立在一边,一只手抵着太阳穴,嘴上毫不留情地嗤道:“皇兄果然仁义啊。”
萧义好脾气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
江宏知咂摸着桓王的意思,站出了列:“下官办事不力,请皇上责罚。”
说完了客套的场面话,他话锋一转:“只是微臣记得,这浣月纱只得两匹,似乎是给了——”
“我啊,”萧恕接道,“用不着客客套套地说什么‘似乎’了,就是给了我。”
这纨绔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去:“江大人的意思,是本王闲来无事,跑去个妇人家偷了本菜谱?”
他微微皱着眉,一只手揉着脑袋,脸上透出些不耐烦来:“啊,听着还怪有意思的。”
江宏知:“……”
他一肚子九曲回肠的栽赃被噎了回来,只得顺势一跪,情真意切地嚎道:“皇上明鉴,微臣断无此意!”
“哐当”一声,一枚足有拳头大的玉牌在江宏知耳边炸了起来,崩起的碎片划过了他的侧脸,一线血色显露了出来。
江宏知一惊,本能地看了过去。
——萧恕歪倚在柱子上,一只手还维持着投掷的动作,对上他看过来的眼睛,阴森森地咧开了嘴。
不知何时,那双眼睛里幽幽泛起了蓝光,乍看过去好像荒野的鬼火。
在他再次发难之前,皇帝手里的檀木串悠悠一碰,在寂静的朝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身边站着的老太监下来招呼了内侍——祝多宝已经在皇帝身边侍奉了多年,审时度势的能耐总要比底下初出茅庐的小太监要强些。
他低声吩咐道:“七殿下身子不爽利,快些找人扶着,唤医官来。
这声音不高,该听见的却一个没落下。
萧义微微挑了挑眉,江宏知陡然生了一身冷汗。
萧恕可能是存心想给他开个瓢,见一击未中,又在身上摸索起来。
只可惜七殿下虽然家财万贯,却没能把自己扮成个聚宝盆,摸了半天也没能摸出第二个能砸人的物件来,只能遗憾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江宏知。
江大人心下惦记着怕落下个御前失宜的罪名,愣是没敢往后躲,私下里却已经开始后悔跑出来多这句嘴了。
皇庭之中根本没有真正的秘密,饶是陛下吩咐过什么,大家也只是心知肚明的保持缄默。
其实心里头都清楚得很。
萧恕刚来到中原的时候,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崽,除了他心怀鬼胎的哥哥和爹,没几个人真正关心他的死活。
物以稀为贵,这个简单的道理对皇子也适用,更何况瑞明帝有用的没用的儿子一大堆,没有谁会闲着没事往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狼崽子身上押宝。
不过时间久了,狼崽似乎也明白了要掩起他的尖牙,慢慢学会了在这暗流涌动的京都之中安分生存。
他成了瑞明帝名下诸子之中存在感最弱的一个,待在那鸟不拉屎的王府里头,从少年到青年,身量不断抽长,渐渐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而这个边缘化的皇子再次出现在众人眼里,是因为一条人命。
京都的冬天格外冷,那一年尤甚。
四大坊中间有一条大道,坊间居民叫它丰庆道,是京都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达官贵人们看不上这里,宅邸更多坐落在四大坊北部的康宁巷。
那里靠近皇宫,更加宁静肃穆,更加符合身份。
毕竟外区里头鱼龙混杂的那些,往好听了说是天子脚下安居的百姓,实际上也不过是权贵手底下挣扎求生的蝼蚁。
而有一座宅邸例外,那便是七皇子府。
不知皇帝有意还是无意,这个备受冷落的儿子连宅邸也与旁人格格不入。
七皇子府便端端正正地立在丰庆道的中央,面对着四大坊的小商小贩。
那日临近年关,天降大雪。
圣上发了谕旨,为了体恤臣子,那日的早朝取消。
霜花落了满路,京里宁静极了。
于是等到蹲在家里的各路官员们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
丰庆道上有一家酒楼,价格便宜,酒菜也可口,来往的客人络绎不绝,哪怕到了年关也不见消停。
这日一早,酒楼的跑堂打着哈欠推开了大门,正要准备当日的菜品。
“这鬼天气,”跑堂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啐道,“冷成这样还要干活,也不见掌柜的给加些银钱……铁公鸡还能搓出两锭来呢,我呸!”
他揣着手,视线因晨起显得有些朦胧,只有嘴里还在不停咒骂那杀千刀的缺德老板。
直到那咒骂止于一声尖叫。
“嗬——啊啊啊!!鬼、鬼啊!!!”
这一声可谓是气势非凡,街坊邻居都被这一嗓子叫了起来,一时间咒骂声不绝于耳。
“谁啊?大早上发什么癫呢??!”
“哪个丢了魂的大早上乱叫?!”
“他娘的哪个小兔崽子鬼哭狼嚎?!”
“……”
伴随着怒骂声而来的,是推开门窗的动作。
随即所有的咒骂声都戛然而止,留下一串颇为滑稽的尾音。
万户门前,一团鲜血淋漓的东西,正缓慢地爬行在丰庆道上。
隆冬里街上堆满了半化不化的雪,一片皑皑白色混杂着肮脏的泥水,上面就映着这一条蜿蜒不知去处的血痕。
它爬行的样子恶心得紧,先是前方伸出一只细长的,触手状的东西,随后后面的一团再慢慢地跟上去,费了多大劲似的,时不时还落下几点斑驳的血块。
它就这样沿着丰庆道往前爬,一直爬到天色大亮之时,才堪堪停在了四大坊的边缘,面朝着皇宫内苑的方向。
街坊们集体噤了声,面面相觑地立在这个晴光映雪的早晨,像一群木讷的偶人。
终于一个胆大的屠夫顶着渐亮的日光迈出了家门,犹犹豫豫地朝那血团靠近。
凑近了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它”,而是“她”。
一团黑色的毛发乱糟糟地堆在头顶,一只手臂没有了手掌,腰部往下也已经消失不见。
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戳进了铜钉,横流的血泪之中,却有一点光亮朝着前方。
好似一盈并不瞑目的泪光。
那女人竟还未死绝,许是屠夫的靠近掀起了气流,她蓦地伸出那只完整的手。
屠夫骇了一跳,猛地往后一退,在寒冬腊月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女人张开了嘴,用了十足的气力,血珠顺着她那烂肉一样的嘴角蹦下来,却只是发出了几声徒劳的出气声——她的舌头也被连根拔去,只余血痕黏连在牙齿上。
恐惧过了头便会化成愤怒,在屠夫牵爹连娘带祖宗的骂声中,那颗不成人形的头颅终于还是栽进了雪地里。
掀起了一点微末的尘土。
众人便又顺着那道蜿蜒的血痕往后看——
它一路延伸,歪歪扭扭,起点处正是七皇子府的大门。
朱门之上,铜环兽首狰狞地咧开大口,无悲无喜地对着门扉下垂死的挣扎与惊恐的侧目。
“吱嘎”一声,那扇门打开了。
许是吓得,又许是冻得,屠夫腿一软,跪在了雪地之上,正对上那双玄色的云履。
那人头戴金冠,一身象征着皇室的玄色衣衫,宽袍大袖上的绣纹映着天光,洁净极了。
只有云履之下,印着一双双血红的脚印。
屠夫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来,额角处生出的冷汗一直流到了下颚。
他对上了那双鬼火一样的幽幽蓝眼。
正如此刻的江宏知。
他大耗子一样肥硕的身躯颤了颤,猛地想起那些宫闱间传言来。
七殿下随着荒原狼群长大,成日在赫纳草原上茹毛饮血。哪怕是后来被接回了京都,也改不了心底里那种对血腥气的渴求。
孤狼憋得时间久了,是要发疯的。
据说他第一次发病时曾经将皇帝赏赐的婢女活生生地剥皮抽筋,想要效仿先人做个所谓人彘出来。
不成想刚做到一半,那被折磨到半死不活婢女突然回光返照般地爆发了生机,愣是趁着夜深爬了出去。
不过她伤得极重,哪怕竭尽全力也跑不了多远,免不了被拖回去的下场。
倒是那发疯的七殿下,据说本人事后对此事毫无印象,反倒觉得残忍非常,给了那婢女一场风光的大葬。
自此之后太医署的医官便成了七皇子府的常客,拿几副精良的药方压着,想要从狼崽子的骨头里扒拉出几两人性来。
皇命之下,老头子们的白发又熬掉了几根,一碗接一碗的汤药灌下去,最后也不知是哪副药果真起了作用,还是那狼崽学了聪明,七皇子的头痛压过了疯病,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已有几年没再出现过了。
萧恕顺从地被内侍领了下去,那小太监年岁不大,身量娇小,头上一顶帽子有些大,半遮着眼睛。
他臊眉耷眼地引着萧恕出了堂,到了早有医官候着的偏殿,然后俯身拜了一拜。
他靠得近,袍袖掩映下,一纸红笺轻轻滑进了七殿下的手中。
萧恕一怔,默不作声地垂下头去,看到了“北狱”两个字。
墨笔红笺,一撇一捺都眼熟得很。
北狱与诏狱不同。
金吾卫是皇帝座下的第一鹰犬,是他曾为皇子时一手建起来的爪牙,是他手里的杀人刀。
然而皇家相争,儿子都想杀了老子,刀又算得上什么呢。
谋逆事出,他变得多疑,那一阵子一有个风吹草动便心慌难耐,前前后后抓了不少人。
这些人里头佞臣贪官有之,可忠臣良将也不少。
等到朝野怨声四起,他终于缓慢地回过神来。
自古以来,没有一个疑神疑鬼的皇帝能落得个好下场的,于是他下设了北狱。
这里的囚犯,虽与诏狱一般由皇诏入狱,可却也有所不同——此地囚犯尚有转圜之地。
诏狱是重地,里头关押的大多逃不了脑袋搬家的宿命。
而皇帝疑心的、证据不足的、有待商榷的,便塞进了北狱里,权当一个暂缓之所。
为那些蒙冤之人求得最后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