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榆蹲在牢房的小角落里,屁股底下垫着两块破破烂烂的草席,在心里默默算着时辰。
“这个时候,阿婵应该差不多已经将信件送出去了。”他默不作声地想,“方砚那个蠢乎乎的夯货想必会有他爹拦着,那么问题就只剩下一个了。”
开春三月是太后的寿宴,那时候外巡的太子殿下一定会回京。
而皇上的身子每况愈下,此时无疑是个敏感的节点。
他原以为北荣使者的死和桓王脱不了干系,带着点私心陪着方砚真真假假的逛了半天。
此举无疑是把一个现成的好由头送给了桓王,如若想把大理寺少卿踢出局,现下可是个大好的时机。
然而眼下方砚一没被革职二没被罚薪,反倒是他被一纸诏令关进了北狱。
不过……为什么是北狱?
“哎哟兄弟,今天怎么来这么早?”突然外头看守的狱卒欣喜地叫了一声。
“帮大忙了帮大忙了!!刚刚小郑还跟我说前头有酒楼新开张送酒喝呢!”话音后窸窸窣窣地传来几声衣物摩擦的动静。
还未等换班的人说些什么,那性急的狱卒便又叫道:“那拜托兄弟了,哥哥下次请你喝酒!”
“……”
前来换班的人可能愣是没找着插话的机会,默默无语地看着对方屁滚尿流地遁了。
来人身形瘦小,一身衣服稍微有些宽大,被他仔细地掖进了腰带里。他沉默地整了整头上的帽子,收拾了前辈留在桌上的一小堆瓜子壳,将摆着照明的两盏蜡烛吹灭了一盏,然后尽忠职守地开始发放饭菜。
他的动作有点慢,等到所有牢房里都传来咀嚼声,他才终于发到了最后一间。
小狱卒轻轻把托盘一放,迅速地瞥了一眼里头关着的人,然后在这个昏暗的小角落里,借着身形的掩映,伸手比划了几个古怪的动作。
脑袋上扣着的帽子顺着他的动作稍微歪了歪,不大合身地露出了小半个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明亮秀气的杏子眼。
这身狱卒衣服底下,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
她双手对在一起,合掌向里头的人示意。
——少爷,我都办好了。
一片阴影里江榆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他想要拿起饭盘似的朝牢门走了几步,借着低头的动作轻声问道:“朝上有什么动静?”
“和少爷想的一样,桓王的狗的确是在到处咬人,”小姑娘眉峰一蹙,脸上浮起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继续比划“但咬的是七殿下。”
“七殿下在早朝上发了病,差点当堂打了大理寺卿,然后被陛下叫人扶下去了。”
小狱卒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来,从栏杆的缝隙里递了进去,见他不再言语,旋即又端起那几乎没动几口的饭盘,默不作声地顺着来路走了。
江榆拆了油纸包,收获了一油纸包的烧肉,他看了一眼小狱卒远去的背影,半晌笑着摇了摇头。
“七殿下发了病……”他默默重复道。
“七殿下发了病?”萧义慢悠悠地笑道,“本王这个好弟弟啊,说来可真是可怜,打小跟条没家的野狗一样在赫纳人的地盘到处要饭,和他那倒霉催的亲娘一样上不了台面——亏的陛下仁慈,这好不容易寻了回来,时候不长又染了疯病,苦药汤子吊着头疼了这么多年,才好不容易能收着了点。”
“可这疯病刚好转没几年,今儿个却又犯了起来,多可怜啊。”
“但你说,怎么就这么巧?”
桓王长了一双典型的丹凤眼,眼尾高挑入鬓,看人看事时里头总是带着三分笑意,似乎天大的篓子到了他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包容的。
然而底下坐着的江宏知却出了一身冷汗:“王爷的意思是——”
“嘘,”萧义手中折扇一转,收成一束后扇头轻轻碰了碰唇,“本王可什么意思也没有。”
“倒是我们大理寺新上任的少卿大人,进来查案辛苦,你这个大理寺卿,可要多多关照关照。”
此时辛苦的大理寺少卿正穿着他汗湿了两三回的衣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脸色难看的爹。
“为什么桓王殿下指认七殿下?”方砚问,“那两匹浣月纱不还有一匹赐给了我们府里?”
“……”方明林闻言脸色铁青地骂道,“不带着你摊上点事很难受是吧?!”
方砚:“我只是觉得……”
“都是安排好的,”方明林放轻了声音,
“不管陛下信与不信、查与不查,那匹料子都一定会出自七皇子府。”
他沧桑地看了傻儿子一眼:“憨狍子,这场戏角儿都还没上全呢——叫阿辰替你去堂里头挂个病,在家里头待几天,别蹚这趟混水。”
“少爷!少爷!”突然一个婢女跑到了二人身前,在看清方明林时一哆嗦,跪了下去:“见过老爷!”
方明林皱眉:“成天慌慌张张的,像个什么样子。”
婢女一抖,旋即被方砚扶了起来:“行了,别怕,老爷不吃人,出什么事了?”
婢女:“有人送了封信给少爷,是在在在在……”
方砚:“信就信吧,你抖个什么?”
婢女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接着道:“……是在、在少爷枕头底下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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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恕气定神闲地收下了太医署里包好的药,踏进家门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了异样。
他把那几个成分不明效用不明的纸包随手一丢,逗了两下挂在门口的鸟。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那黑鸟是陛下所赐,据说是西域进贡的新鲜物,平日里听人随便说几句便能学得惟妙惟肖,聪明得紧。
此刻它刚眼巴巴地瞅着婢女给它添上了一盅粟米,还没等到吃就被那狗逼的主人一指头戳得晕头转向,它黑豆般的小眼珠圆溜溜地转了两圈,对着脑壳上方那张黑如锅底的脸,识趣而又憋屈道:“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萧恕又兴致缺缺地对着鸟脑袋戳了几下,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管家,卢西泠对上他的目光,轻轻点了下头。
那一瞬间七殿下的嘴角古怪地抽动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有些无端的伤感。
随后他终于放开了那颗饱经磋磨的鸟脑袋,起身往内间走去。
而那黑鸟想必是成日里挂在廊下,沾染了些市井风气。此刻脑壳一松,晕头转向地一脑袋撞上了笼子,它骇了一跳,旋即“叽”地一声飞起来,又倒霉地被另一边的笼子撞折了半根翅羽。
等到它终于费劲地在小木杈上站定,只听字正腔圆的一声“呸”,它高昂地嚎叫起来:
“你这没出息的死鬼!就会在家摔摔打打摆脸子!我呸!!没出息的废物!!!”
立在一旁的婢女:“……”
跟在后头的管家:“……”
“主上!”忠实的管家赶在血溅当场前竭力喊道:“属下有些消息要同您汇报!”
他眼神示意:还不快把这倒霉催的扁毛畜牲拿走!
“御赐的,杀不得、杀不得啊!”卢西泠诚恳道,“冷静啊主上!!”
萧恕:“……”
没出息的七殿下被七手八脚地拦着,眼睁睁看着小婢女飞快地一把抓起鸟笼,沿着墙根溜走了。
活像是被狼撵着的老太太。
他站在原地回味了半天,突然笑了起来。
“不知好歹的小畜生,”萧恕慢悠悠地叹了一句,“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没良心。”
卢西泠:“……”
管家脸上的神色更惊恐了,大概是觉得主上这疯病不仅没好,反而还更严重了。
“属下去确认过了,”待众人散去,他妥帖地掩上了门,正色道,“江大人在北狱。”
萧恕嘴角还噙着一抹笑,漫不经心地叩了两下杯盏,问道:“不给我个解释?”
“我们的人被拦下了,对方有禁军骁卫的牌子,”卢西泠“哐当”跪了下去,“是属下失职。”
“少来这套,”萧恕摆摆手,“待会自己下去领罚,禁军……小驴儿是不是还在禁军里头混饭呢?”
“属下找人去问过了,我们派去的人只见了牌子——执牌的人脸上盖着斗篷,争执了几句,下边的人怕被人看见,只能走了。但我查了宫里的名册,正巧那天骁卫吕程没有去轮值。”
卢西泠在一边蹲了片刻,见他没有别的吩咐,刚要退下,却听“叮”的一声,萧恕放下了那枚杯盏,嗤笑道:“别去查他了,浪费时间——这人我见过,那天晚上醉红馆里喝的烂醉的里头就有他一份,没个半天清醒不过来。”
“禁军……啊,对了,你去关心一下本王那两个好哥哥,这几天过得可还舒心么。”
“还有,”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差人夜里去趟方尚书家,把剩下那一匹浣月纱处理了。”
卢西泠领了命,然而还未迈出房门,就听见窗外几声短促的鸟啼。
三短一长,那是王府暗卫的信号。
萧恕眼神抬了一下,他心领神会地走上前去掀开了窗。
一身黑衣的暗卫翻进了屋,他抱拳一跪,简洁道:“主上,方家的浣月纱失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