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也塞牙,专程赶过来赔罪的七殿下被凭空一口大锅砸得眼冒金星,心下戚戚然道:难道我还有个自己都不知道的花名儿姓窦?
江榆敷衍道:“那什么,少卿大人高论,小的记下了,你吃了再走?”
“……”这一句“吃了再走”却好似踩了方砚的尾巴,他半边脸一抽,龇牙咧嘴道:“算
了吧,我看我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哦,”江榆了然,“那慢走不送。”
看来方尚书是下了狠手。
然而他送客送得太干脆,难伺候的少爷反而又不干了:“这磨还没拉完呢,你就要忙着杀驴了?”
屏风后,听到“慢走不送”之后刚要站起来的七殿下:“……”
还有完没完?
方砚完全没感觉到气氛刹那间的凝固,还在兀自嘟囔:“算算时候也差不多了,我等于公子来了再走。”
江榆:“……”这没眼力见的东西。
“阿婵,来送客。”
候在门外的小丫头利索地进了门,扯住老大不情愿的方少爷向外拖。
也不知来的路上遭遇了什么,方砚看到这小丫头伸手之后一蹦三尺高,险些蹿上房梁:“别别别别动手!!本少爷自己会走!!!”
阿婵回以无辜凝视。
那头江伯又进了门,禀道:“于公子递了拜帖,已经在门口侯着了。”
方砚刚被推出了门,闻言又硬生生把脖子扭了回去,乐道:“我先去跟我家老头子应个声,你挺住啊!”
江榆:“……”
怎么就没给这倒霉玩意儿嘴打豁了呢?
事实证明,于公子的美名确实不是空穴来风,跟方砚这种愚蠢的夯货简直不像是一个物种。
他进了门后礼数周到地问候了江榆几句,便话锋一转,犀利道:“殿下近来可好,如若不嫌,不妨露面一叙?”
惨遭所有人遗忘的殿下蹲得久了,站起来的时候还可怜见地踉跄了一下。
然后此人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失礼。”
于灵晔一笑,也不拆穿。
他君子端方地端了杯茶,拱了拱手,开门见山道:“二位这是已经打算入局了?”
萧恕笑道:“于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哪里来的局?”
然而于公子没理他。
江榆:“无奈之举。”
萧恕:“……”
于灵晔道:“那便是了,我早说过你必定无法独善其身。”
江榆只是苦笑:“那时是我太不知事,此次还要多谢你。”
“举手之劳罢了,”于灵晔摆摆手,“往后作何打算?”
江榆耸肩:“就是你看见的这样。”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于灵晔挑眉:“你知道?”
“我知道,”江榆真诚道,“可我没有别的选择。”
于灵晔:“……”
于公子叹了口气,用一种挑剔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无人在意的七殿下,然后又叹了口气。
好像御厨对着一头牙口不好的丑驴。
萧恕:“……”
?兄台,我哪儿长得倒你胃口了让你这么叹气?
于灵晔又转向江榆:“我能问一下原因么?”
江榆便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可能最近脑子不太灵光。”
这下于公子的目光简直算得上奇异了,闻言又惊疑不定地看了萧恕几眼。
萧恕:“……”
七殿下的脾气终于要压不住了,萧恕咬着牙往外挤字:“劳驾,我到底是哪儿犯了二位的忌讳?”
于灵晔安慰小孩似的敷衍道:“殿下恕罪,臣与江兄多日未见甚是思念,寒暄两句罢了。”
“宁远,”他郑重道,“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完成,你心知肚明。”
江榆:“我没想过完成,你知道我的目的。”
气氛有些微微的凝滞,那一瞬间于灵晔几乎从面前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悲意,然后很快地被调笑取代。
然后他听见那不着调的声音笑着说:“现在跑还来得及。”
他没作声,然后俯身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萧恕:“?”
“不是,”他莫名其妙道,“这人到底来干什么的?”
“来帮忙的,”江榆笑眯眯地冲他招了下手,“殿下息怒。”
“言归正传,现在我们来好好想想北荣使者的死,”他道,“殿下现在明白了吗?”
萧恕:“……你是不是觉得我看起来很像个蠢货?”
蠢货冷冰冰地道:“萧琰想杀他,萧义想救他,但他在晚宴上没死成,却死在了街巷里。”
“我白担了一肚子的心,想把你择出去,给你塞了条假的浣月纱,真的那条当然是被萧琰那蠢货喜滋滋地偷去想拿来陷害我,然而他也没陷害成,因为真的这条浣月纱的主人跑去偷了一本菜谱。”
萧恕冷笑:“萧琰还真是时运不济。”
“菜谱的主家的主家想巴结萧义,巴结了一半,杨林那个蠢货脑子跟不上嘴,跟个四面漏风的破麻袋没什么区别,我猜他是在萧义那里听到了点风声,迫不及待地想做点什么跟主子表忠心,然后跑去和底下的小碎催商量,结果没注意到外头还有个走投无路的百姓。”
七殿下单方面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遍蠢货,面上终于舒坦了些:“我猜他肯定对赵威说了点什么……诸如‘大买卖’之类的蠢话,然后恰巧被跑去要钱给儿子治病的王福听见了,王福一个平民百姓哪能想到他那做布匹买卖的主子能有胆子掺和皇子之事,于是误以为是北荣使揣了点大宝贝。”
“不错,”江榆接道,“北荣使贪财好色,来到京都后日日流连于坊间酒楼和勾栏瓦肆,而王孟氏的早点铺子素有佳名,自然要去尝上一尝。”
萧恕瞥他一眼:“王福正走投无路,此来简直当自己撞上了财神爷,他一定是从北荣使那偷了什么。”
“……等等,”萧恕皱眉,“那他为什么还活着?”
江榆伸手往一侧的桌子上扒拉了几下,,在一堆杂乱的帛书间扯出一张字条递给他,“猜得不错,恐怕确实是死了。”
那字条上是几行娟秀的小字,平静地记叙了一条生命的消失。
王福在北荣使死后、王孟氏报案前便已失踪,然而奇怪的是,这个丢了菜谱便着急得六神无主的妇人,对于丈夫的失踪却没有多大的反应。
萧恕:“王福有酗酒狎妓之类的恶习?”
江榆摇头:“夫妻二人十分恩爱。”
“……”萧恕喃喃,“那便是有人威胁……糟了。”
江榆:“我已拜托方砚前去,但恐怕眼下只凭他镇不住,还要麻烦殿下走一趟了。”
萧恕抬起眼来,里头闪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光:“老师还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江榆笑道:“殿下也是,一点就透,聪明得紧。”
“不过我本以为你会更诚心一点,”此人又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摆出一副弱不禁风里透着贱嗖嗖的姿态,“倒是没想到原来我手里这条才是假的,想来竟差点因为一件水货送了命,唉,可悲、可叹呐!”
萧恕:“……”
七殿下麻木地对上那道揶揄的目光:“那还真是我的不是了。”
他一直等到对方笑完,默默地把双臂抱在身前,冷不丁地问道:“其实就算我不管,你也不会死对不对?”
故作轻松的氛围骤然被打破,一时间谁也没吭声。
说不定只是我剃头条子一头热,反而还坏了你的打算。萧恕默默地想道。
那我的担心算什么呢?
我费劲巴拉地在朝堂上和这个吵和那个吵,生怕一个不留神就收到你死在北狱的消息,在你回府的第一时间就着急忙慌地朝这里跑,饭都来不及吃。
我对你算个什么呢?
一个蠢乎乎的,做错了事不自知,还得你费心哄着的跳梁小丑吗?
江榆叹了口气,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他放轻了声音,在此时竟无端显出几分温柔来:“殿下,你没有拖累我。”
此时日近黄昏,一抹橙红的光透过窗棂,带着外头草木的影子打在他身后,给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边,看上去简直柔软地不像话。
江榆又向他招了招手:“过来些,难道还要劳我这个病人折腾过去吗?”
萧恕不动。
此人可能已经决心要做个坚定的棒槌,紧抿着唇立在那里。
江榆又叹了口气,心想孩子叛逆真是没辙了,只能自己扯了件外袍披了,慢悠悠地挪了过去。
他一直团在被子里,甫一动弹,就有一股暖暖的气息跟着飘过来。
扑了萧恕满脸。
然后面前那个逆着光的身影逐渐靠近,伸出手在他紧蹙的眉尖轻轻点了一下,带着点无奈地轻笑道:“有没有人说过,你有点难哄?”
约莫是平日里爱侍弄花草的缘故,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点淡淡的草木香,此时被热气一蒸,随着他的靠近在另一个人的鼻尖明显起来。
里衣的领口随着他一通折腾有些松垮,萧恕不自在地挪了挪眼,却正好瞥见里头一截莹白的肩颈。
那股草木香越发明显起来,他感到自己眉尖那一点似乎成了团火,烘烤得整张脸都有些泛热。
这感觉有些怪。
他有点想躲开,最终却没有动。
“……没有。”
半晌他听见自己的嗓音响起来。
“只有你哄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