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榆无端在这句话里听出一股委屈的味道来。
他心里有些发笑,果然还是个要哄着的小崽。
随后他向后站直了身体,微微仰了下头,看向那难哄的人:“时候不早了,委屈殿下在这用个膳?”
萧恕本还觉得距离过近而有些脸热,此刻又因为距离的重新拉开骤然间又升上一些无端的落寞。
他老大不自在地想道,毛病么,神神叨叨的。
他对上那张笑眯眯的脸,不知为何有些尴尬,哽了半天生硬道:“老师好体贴,使唤驴干活前还记得要喂两口草。”
江榆照单全收:“过奖、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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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户位于巷子尾端的小小民居,门前檐下悬着一只小巧的铜铃,底下还挂着一串尚未晒干的熏肉。
夜风一过,香味便洒满了庭院。
一队训练有素的衙卫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这里。
为首那个身形不高,一举一动却都透出一股干练的味道。
他伏在门前听了听,然后伸手向后打了个果断的手势。
破门、进!
“哐当”一声,木门的门栓被整个踹断,木屑向后飞溅,整装待发的衙卫们鱼贯而入,下一秒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尖叫,没有脚步,甚至没有一盏灯因为这声巨响而亮起。
太安静了。
方砚站在后头,面色有些阴沉。
不对。
转瞬间衙卫们已经飞速地往内堂过了一遍,一无所获后整齐地排在两列等着他发话,为首的那个又提着刀跟在方砚后面转了一圈。
太干净了,连罐盐巴都没剩下。
方砚想道,可自打这事在朝堂明面上走了个过场之后,大理寺的人便一直守在这里,怎么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今夜他一刻未歇,一出江府便领了衙卫赶过来,却还是晚了一步么?
他正皱眉思索间,身后队列中一个衙卫目光闪烁地看了他几眼,半晌有些底气不足地犹豫道:“大人,不如问问吕三。”
方砚:“吕三?”
他身后的衙卫头领答:“回大人,是领了差过来守门的,前日告了假。”
“因为什么?”
“这……小的不知,吕三深受江大人器重,向来是直接向江大人领命,想来是江大人有什么吩咐。”
江宏知?
方砚一顿,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矗立在夜色里的小屋。
庭院中的水缸刷得锃亮,两侧开裂的木栏杆被人用麻绳细细缠了起来。
屋子不大,小桌小凳却一样不缺,上头搁一只缺了口的瓷碗,堆着两块没吃完的豌豆糕。
这种粗制滥造的糕点,一口下去能直直噎到嗓子眼,别说是皇宫大内,平时少爷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然而此时他却盯着那块缺了个小口的豌豆糕看了半天。
那或许是在哪个午后,收摊回来的妇人锤了锤酸痛的腰,摸了摸怀里零星几个铜板,犹豫半天后终于排在了点心摊子前。
她想家里的小儿子苦药喝了许久,总要给些好吃的哄一哄。
日子啊,日子该是甜的啊。
春夜的风泛着凉意,吹散了几点碎渣。
江宏知背后是桓王,江榆眼下已经无虞,他想,他现在最好的选择该是打头回府,安安稳稳地做他的草包少爷。
斗鸡投壶,无忧无虑。
然而他与那小屋对立片刻,面朝着两排肃穆的衙卫,想了想道:“走……去桓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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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恕幽怨地吃完了这顿饭,幽怨地接过了下人备好的披风,然后幽怨地上了马车。
“你知道我和萧义不对付吧。”七殿下幽怨道。
“……”江榆只当看不见也听不见,从善如流地伸手想给他把帘子拉上,“殿下辛苦,夜深露重,当心着——”
萧恕伸手一挡,继续幽怨地看着他。
江榆:“……”
唉。
“这事一定要我去吗?要不我……”
江榆掩面作柔弱状,夸张道:“咳咳咳咳——”
萧恕:“……”
“好吧”,七殿下最终恹恹地妥协,“我去。”
“殿下放心,”江榆贴心道:“东西都备好了,殿下只消前去露个脸便好。”
“我相信殿下,”他退回了檐下,“方砚便拜托你了。”
殿下忍辱负重地又掀开了窗,阴阳怪气道:“老师可真是心善。”
马车夫技艺娴熟,一路没颠没簸地径直走到了桓王府,方才被人拦下。
守门人看了一眼江府那其貌不扬的马车,毫不遮掩地嗤道:“今儿晚上什么日子,一个两个的都跑来凑热闹。”
桓王府正门的另一侧,大理寺的车马正端端正正地停在那里,车前的马匹不时烦躁地甩着尾巴。
这句话说得声音不小,驾车的江府小厮立马黑了脸,又碍着桓王府的脸面没敢吱声。
“哟,”萧恕却不管这套,径直掀了帘子,冲小厮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伺候,“皇兄这儿确实是好大的热闹,都使唤得下人走不动路了?”
倚着门墙爱答不理的守门人万万没想到车里下来的是他,顿时一个趔趄向前跪了下去:“七、七七殿下恕罪!小人罪该万死!”
萧恕嗤笑:“这又走得动了?哪个是七七七殿下,指给本王认一认?”
守门人一个哆嗦,在春夜的凉风里出了一后脊的冷汗。
只是还未等他再哆嗦着吐出什么象牙来,身后“吱嘎”一声,桓王府朱红的大门朝外敞开,一个右脚有些跛的老人迎了出来。
他一手拐棍拄着地借力,用健全的那只脚狠狠朝守门人踹了过去:“瞎了你的狗眼敢怠慢贵人!”
“七殿下息怒,”老管家躬身道:“王爷有请。”
萧恕挑挑眉:“深夜来访,叨扰皇兄了。”
他跟着老管家一路无遮无挡地进了内间,利索地朝主位见了个礼:“前些日子在堂上心急,冒犯了皇兄,赶巧府里进了些小玩意,便想着送来给皇兄耍一耍,权当愚弟给皇兄赔罪了。”
桓王看起来像是刚被人从榻上薅起来,身上松松垮垮地披着件外袍,一只胳膊抵着脑袋,闻言温和地笑着摆了摆手:“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这么见外,倒显得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周到了。”
“德叔,”萧义拢了一下外袍,“给七殿下上茶。”
老管家利索地添杯注水,又点上了两盏灯。
萧恕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才慢悠悠地转向旁边的另一个人:“这是来得不赶巧,耽误皇兄办事了?”
“哪里话,”萧义道,“今夜就是你不来,我也要找人把你请过来的。”
“哦?这是为何?”
萧义朝另一侧示意了一下:“我见那妇人可怜,怕她牵扯进这案子里出什么差错,便派人将她领了来,想着在王府照拂些时日,谁知方少卿今儿个半夜气势汹汹地就来找本王要人了。”
好一口实心的大铁锅从天而降,方少卿顿时觉得被砸得眼冒金星,背都要直不起来了。
萧恕:“皇兄果然宅心仁厚,佩服、佩服啊。”
萧义笑眯眯道:“做兄长的,总要多想一些。”
那会儿应当硬带着江榆一道来的,萧恕木然地想,两只大尾巴狐狸,能凑一台戏了。
“那眼下这是——”
“方少卿要人查案,我自然是应该给的,”萧义两手一摊,看起来颇为无奈,“可说来也是不巧,这妇人两天前不幸染了风寒,近日越来越严重,现在怕是已经起不来了。”
那头方砚僵硬地站着,已经不知道该回点什么了。
“皇兄有所不知,”萧恕撂了茶碗,憔悴道:“皇兄宽仁,我却比不得,前些日子被人泼了脏水,回过头来越想越觉得气闷,竟活生生给自己气病了,还好父皇体谅派了太医署来才见了些好转。”
他诚恳道:“现下太医署医官尚未回宫复职,不如给这妇人诊上一诊?”
方砚:“……”
可怜的方少卿两眼放空,决定专心致志地演好一根柱子。
萧义:“这倒是我的罪过了,身子可好些了?”
“太医署医官自是妙手,多谢皇兄挂心。”
“唉,”萧义又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又何尝没有想过请医官来瞧瞧。”
他话锋一转:“可太医署任职于大内,如此这般终归不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只怕你我都不好向父皇交代。”
萧恕笑眯眯道:“皇兄不必担心,我早已禀明父皇,眼下几位医官要在我府中多留些日子了。”
“……”
萧义:“那便妥当了,德叔——去叫人收拾一下罢。”
“月前宫里送来的毛料子也给七殿下捡上几匹,”他补充道,“开春凉,可小心着些。”
“那便多谢皇兄了,”萧恕站起身来,“叨扰了,皇兄早些休息,愚弟先告退了。”
萧义冲一旁候着的管家摆摆手:“仔细着些。”
那头方砚从头站到尾,好不容易听到桓王松了口,一口气落到肚子里就要跟着萧恕朝外走。
然而他的腰还没弯下去,客气话刚捱到嘴边,又听到那含着笑意的声音慢悠悠地道:“话又说回来,方大人这三更半夜的跑到我府上说要人便要人,是不是也有些——不、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