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往花鸟街找戚廷蕴的时候,颜瑛已带着药箱和小燕去了玉带坊。
吴爱姐见她非约而来,不免惊喜,忙吩咐丫鬟准备了茶点,又亲手剥开一个柑橘递到颜瑛面前,笑道:“我才想起你,你就来了!”
颜瑛对吴氏这些日的依赖已多了两分习惯,加之心里揣着事,也没有多加言语,照例先给对方看了脉。
吴氏瞧她神色,问道:“是谁惹着你了么?”
颜瑛拿眼尾向旁边掠去。
吴氏会意,旋开口对身边丫鬟巧儿说道:“你和小燕也自去茶房里吃些点心吧。”待屏退了左右,她立刻压着声音再问,“是我们老爷又叫你去说了什么?”
见颜瑛摇首,她便悄松了口气。
颜瑛忽然就想起过往时日,无论旁人也好,吴氏也罢,只是拿那些闲事来与她说,给她找麻烦,偏偏轮到这正经与自己终身相关的却没有人告诉她。
“府上托人为大公子去颜家向我提亲,娘子如何不先与我说了?”她看了眼吴氏掩在宽衣下的肚子,乱着的心越发沸起来。
吴氏的茶盏“啪”地翻倒在桌沿边,茶水泼了满裙。
她慌把茶盏扶起,脸却定定把颜瑛向着,领子外露着的脖颈都涨红了,半晌一句话没说出来。
颜瑛见状,问道:“你也不知?”
吴氏似是回过神来,忙摇首垂眸,掩住飘忽的目光,手里捏着帕子乱在裙上揩着水渍:“……那,婚书订了么?”
颜瑛被她问到心事,反而又冷静下来,稍息,开口说道:“娘子既是长辈,还麻烦差人去大公子那里看看,若他此时在府里,请拨冗说几句话。”
吴氏受惊似地一抬脸,脱口就要拒绝:“我不……”却又将后面的话咬住,望着颜瑛顿了几息,叫进巧儿来,吩咐道,“你去看看大公子在不在府里,颜小姐有事向他请教。”
巧儿领了差事跑去,没多久就返回来,上覆道:“大公子刚从礼大奶奶那里出来,在水廊等颜小姐。”
颜瑛起身就带着小燕去了。
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池子里的水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四周闷闷涌动着土腥气,廊檐下草木发暗,傍着戚廷彦静寂的身影。
他看着颜瑛走过来,站着没有动。
“戚公子。”颜瑛没有向他行礼,直截开了口说道,“贵府长辈抬举我领了照顾吴娘子孕身的差事,我只愿本分行事,心无奢望;公子自有心迹,亦是有大前程之人,婚姻之事实不必备位充数。趁尚可转圜,你我不妨将对策思索一二。”
戚廷彦看了她良久,目中诧异过,又露出笑来。
他转过脸望着一片灰朦的池塘,淡淡说道:“没有想到,你竟能找到我说这番话。”他牵了下嘴角,回眸看来,“但更让人想不到,你为了不与我结亲,竟然也会说出这番话。”
颜瑛一愣。
“怎么,在颜大小姐看来,我是不配别人,所以也不配你的?”戚廷彦虽仍彬彬有礼带着浅笑的模样,眸里却隐隐燃着火星子,“你口中的‘自有心迹’指的是什么?是我和裴三姐,还是你和裴潇?备位充数,是拿你与裴三姐作比,还是拿颜家和裴府作比?”
颜瑛不料他这样说话,见他弯也不转只顾咄咄逼人,顿时羞恼齐齐涌将上来。她也不去顾脸上阵阵发烫,下巴一抬便回道:“你也是通书达礼的人,如何倒学得这一副做派!你有所求而求不得,难道是我的过错么?你若也觉得与我攀亲是委屈了,正该去说服了你家长辈弗要乱点鸳鸯谱,何必在这里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外面人说你戚家大郎长材广度,今日瞧着却似灯笼壳子泥菩萨,竟也是遇事不堪一击的。”
戚廷彦皱着眉驳道:“前已看出你是个定头货,你此时指起我来一句接一句,我是灯笼壳子泥菩萨,那裴家晓得吴义的事么?我倒好奇你在裴潇面前有几分坚强。”
颜瑛突地顿住。
“我不晓得你说什么。”她硬邦邦地道,“这事和裴潇也没有关系。”
戚廷彦同她斗过几句嘴,此时心里头反而畅快了些,他踅到一旁石头上坐了,缓了缓,说道:“这些日你父亲想必都顾不上那姓吴的了,得空可以让他去问问,看那人被流放去了何处;至于汤婆,以后应是不敢多嘴的,她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讨。”
颜瑛只是把他看着,一副镇定的模样,迟迟没有吭声。
戚廷彦等了等,什么也没有等到。
他原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定会立刻拿吴氏的把柄来应对,他本严阵以待,甚至连下一句如何驳她也准备好,却发现她似乎根本没有拿起那支矛的打算。
他握了握拳,拳头里空落落的。
少顷,戚廷彦才又徐声说道:“你来找我说这些话,却连戚家能够把颜家掌握到何种程度都不知晓。归根结底,你我联姻是为两家之好,我拒不得,”他说,“这也是你最好的选择。”
“虽然现在两家还未正式订立婚约,但裴家已做了这个媒,你对裴潇的奢想也就该到此为止了。”戚廷彦抬着眸,静静看着她,“先有你生母之事,后有吴义之疑云,若再加上一个你借着医娘身份心机钻营,实为东攀西附——且不管颜家,只是你,可能承受么?”
池上一阵劲风忽至,颜瑛倏地攥住了手心。
戚廷彦极轻地叹了口气,随即散在风中。“女子名节何其要紧,你母亲身后多年仍不得安宁,之前若不是你拼命挣了两分名声出来,今日又是如何?”他说,“如你所言,我也不装糊涂瞒你,裴潇此去京城其实得罪了不少人,此番他即便顺利脱身回来,但之后要起复也要费些功夫。”
颜瑛胸中一震,池风把凉意瞬间吹遍了四肢百骸。
“我与你攀亲有考量,裴家对他的婚事自也有思谋。”戚廷彦的声音无波无澜,直随着风往她耳边掠,“父母之命无可更改,都想得明白些吧。”
他最后这句话几乎是飘过来。
风一阵阵愈发地狂了,池塘里荡起的水纹一圈又一圈,颜瑛的裙摆蹭到了戚廷彦的鞋尖,他隐约瞥见她崴了下脚。
但她站得定定的,只是眼眶有些红。
“我说了。”她背脊笔直,沉着声道,“这事与裴潇没有关系。”
言罢,颜瑛回首唤了小燕便走。
一滴水落在额角,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戚廷彦看见她拉着丫鬟高一脚低一脚地越走越快。
池塘里滴滴答答砸着雨点。
戚廷彦转身回到房中,关上门,忽地扬手一耳光抽在了自己脸上。
***
河面上水雾如烟,船行其间,遥遥地把一切都看得有些不大真切了。
颜瑛看见了荷风轩外那片荷塘,也看见了那隐隐约约掩在后面的竹篱小院,只是再定睛看时,又都渐渐离得更远,原本的隐隐约约也变得踪影难觅。
她在花鸟街前的踏渡上了岸。
“莲姑!”戚廷蕴打着伞正在往外走,一见着她,立马伸了手来拉,“我正说去探花弄看你。”
颜瑛微微笑了一笑:“下着雨嘞,有什么赶着好看的。”说着,顺手回牵了对方要往里走,一抬头,看见手里把着伞,还没来得及跨出门的裴清。
颜瑛不由一怔。
裴清笑出两分尴尬,口里说着:“颜大夫下着雨还去出诊啊。”
戚廷蕴的脸色却不大好,她也不去看裴清,隔着门槛便道:“裴四爷要是没有别的事情了就请先回去吧,我表妹来了,不大方便再留你喝茶。”
裴清只是笑笑,脚下却没有动。
颜瑛看出他有话要说,回神间心绪涌动,问道:“四公子有话要与我说?”
裴清顿了一下,下意识朝戚廷蕴看了眼。
戚廷蕴没有料到颜瑛这般敏锐地察觉了,又这般直接地逮着人问了出来,一时并没来得及反应。
只这二人短短犹豫的两息,颜瑛已走上来,就站在檐下,向裴清直问道:“裴翰林他可还好么?”
院子里隔着雨幕传来王若兰的声音:“是瑛姐来家了么?都站在外头做什么,快进来避着雨喝茶说话吧。”
戚廷蕴拉着颜瑛走了进去。
“趁着长辈都不在这屋里。”戚廷蕴握着颜瑛的手,眼看向对座的裴清,“有两句话我也先说明白,依着我看,裴四爷家里对瑛姐和裴翰林是有些误会的。我表妹本是千里马,裴翰林是伯乐,瑛姐心中固存着几分感激之情,只裴翰林仕途如何却是她操不了心的。如今戚家也向她提了亲,裴翰林的私事就更不好与她说了,来日裴二爷若与官家淑女得配门楼好婚,我们也都该送份厚礼。”
颜瑛掉过脸看着她,短短几瞬,明明自己还雾茫茫地拿不出话头,却好像也什么都明白了。
她又向正在说话的裴清看去。
“常言道,不会攀才攀门楼。你也不用这样讽刺,我并不是说门第的话。”裴清蹙着眉头,好像随时都能叹出一口气来,他又看了看颜瑛,“颜大姐,你既问了,我也不瞒你说,我二哥的近况并不大好。他此番进京做了些事,的确对他的仕途有些影响,详细的我不便多言。但你应晓得他的为人,今天我来说这些,也都不是他的意思,他还在远处。”
戚廷蕴道:“我们也没有说裴二爷的为人不好,只是府上先帮戚家给瑛姐提了亲,转头又紧赶慢赶地来同她说裴翰林的难处,教人听去了才是奇怪。依着我说,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裴清站起身来,原地踱了两步,停下来向颜瑛说道:“我量着你和二哥是有些情分的——你们不必着恼,这话今日在这屋里说过,我绝不出去乱猜——若从我心里说,我是不管别的,只要我二哥心满意足,但也望两位小姐明白,他是我至亲兄长。”
“颜小姐。”他此时也彻底抛了裴雪君交代的“要以大局相劝”,只是说道,“我事前确实不知我爹会帮戚廷彦去颜家提亲,但你们也知晓,按律令,两家一旦订下婚书,或是女家收了聘礼,婚事就再无反悔之理。即便你要等我二哥一句话,也要拖得了到他回来才行,可若是你拼着名节不要这样做了,万一……你或许要咒我,但万一我二哥因此名声受损,处境雪上加霜,且不说我,就是伯父和伯母恐怕也很难赞成你们的事。”
或是在先前与戚廷彦那场会面已将一切都经受够了,颜瑛此时听着裴清说到这里,竟然还能牵起唇角笑了一笑:“我和裴翰林本没有什么关系,他为前程考虑是应当,你们府上为他考虑也是应当。”
裴清和戚廷蕴俱是一怔。
“莲姑……”戚廷蕴牵住了颜瑛的手,掌心里微凉。
裴清却忍不住说了句:“你就谁也不信,也该信我二哥不是那样的人。”
“裴四公子!”戚廷蕴倒吸一口气,掉过头冲着他道,“你到底要我们听你哪样话?”
裴清霎时醒悟过来,不吭声了。
雨越下越大。
探花弄里晕开了一片淡淡的水雾,颜瑾打开大门刚把目光探出去,就见到阶前有个身影倏然驻步,停在了雾气间。
细密的水柱顺着他的伞沿往下流。
两人隔着雨幕对视了几息,程回突然把脚往旁边一挪,闷着头就要往巷里走。
颜瑾回过神来脱口便喊:“你站住!”
程回一顿,将眼尾余光掠过去,见她忙着就跨下阶来扎进了雨里,旋折返两步,伸臂把手里的伞递出去遮在她头上,皱着眉道:“你不会是闲地没有事,专守在这里逮我吧?”
颜瑾见他把伞斜着,又拿手臂为距,离得自己老远,后背几乎都露在伞面之外,心里一阵暖又一阵酸,耳里听着他这样说,便道:“原来你当真是在躲我。”
“我躲你做什么?”程回往左右一看,“你头里不清醒,我又不是,不过忙着罢了。”又说她,“你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到时惹了口舌倒怪我,拿了这伞快些回你家去。”
颜瑾背起手不去接,唇角轻抿:“本是你先跑的,我没拿伞,自然怪你。”她微将神色一敛,“不谈这个,我有其他事与你说。你晓得裴翰林那里有什么事么?今天他二叔帮戚廷彦来给姐姐做媒了。”
程回脸上的狐疑之色霎时一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