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瑾坐在李月芝房里,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和裁缝商量做新衣的事情。
“大姐的这几套之外,你再看看那块鹅黄绫和丁香色绸的料子,我想给二姐做件对襟袄,并裁一条拖泥裙子。”李月芝说完,又吩咐红芙拿了五钱银子给裁缝,嘱托道,“劳你拨空先把二姐的赶出来,近日她正好有场合用上。”
颜瑾打耳听着后半句,旋明白母亲所指应是和戚府商议茶定的事有关。
她转过脸又往门外看去,灰蒙蒙的天空飘着细若毛絮的秋雨,姐姐颜瑛已经被程回派人接走了一天一夜,说是去出急诊。
颜瑾有种预感,程回可能不会把人再送回来了。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心里有些空落落。
树影外有人张着伞往屋里走,颜瑾忽见之下不由地微顿,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又凝眸望去,听得耳边秋霜已出声道:“大小姐。”
房里的人都看向门外,颜瑾离座而起。
颜瑛收伞进屋,向着李月芝道了一礼,说道:“奶奶,我回来了。”说毕,顺手把拿着的一封银子也交给了来接伞的红芙。
颜瑾发现她穿着身自己不曾见过的衣裳,脸色也不大好,因问道:“姐姐,诊事可顺利么?”
颜瑛浅浅点了下头,往裁缝那里看了眼,说道:“奶奶这里既忙着,那我待会再来。”
“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你快去歇着吧。”李月芝又吩咐颜瑾,“你送大姐回房,弗让她再劳累。”
颜瑾趁水推船地应下,挨到颜瑛身边伸手把她轻轻一挽,陪着出了门首。
颜瑛除了在李月芝面前说的那两句话之外,便再没有吭声。姐妹两个默默走了一路,颜瑾冷不丁问了句:“姐姐,程回的安排不妥当么?”
颜瑛本是满腔心事,乍听得她如此说,立时顿在檐下,回首便道:“你晓得?”
“我不晓得。”颜瑾道,“但我猜着了。他因事不去喝裴戚两府的喜酒还说得过去,但偏又这天把你叫去出急诊,催地什么也让你丢下了;昨夜你没有回来,我想,以他不动则已,一动则如雷霆的手段,应当是选了最容易的法子。”
颜瑛胃里热辣辣的,又有些发酸:“容易?”她攥住微凉的手指,“若是换成你,也会觉得容易么?”
颜瑾默了默,说道:“这世上没有什么路是容易走的,既然处处都是风险,何不选一条至少此刻是心愿的路呢?来日太长,我不晓得会不会后悔,可若事事都先往‘后悔’两个字上想,我也觉得很可怕。”
颜瑛看着她,一时没有言语,过了几息,才淡淡地问道:“那么,我娘当初为了别的男子决意离开二三其德的父亲,你以为对否?”
颜瑾一愣,下意识要开口,却欲言又止。
颜瑛见状,把嘴角轻牵,说道:“你看,你也是一样;就连颜家的态度都不能反对,何况说其他?有些事不必往‘后悔’两个字上想,却不过先知做不得罢了。”
语毕,她也不再多言,转身一直回了房。
***
颜瑛走进明间,看见小燕正执着家活在帮她打理药箱,一日一夜未见,小丫鬟立刻连走带跳地奔过来:“小姐,你以后还是要把我带着,你看,你才把这箱子托给那看门的带过来这一段,他就把角给嗑了,旁边木板也划了。”
颜瑛垂眼往木箱伤痕看去,想起自己上船时绊的那一下,微顿,问道:“昨日戚廷彦怎么说?”
小燕稍正了神色:“戚大公子说他试一试。”
颜瑛听了,点点头,自向床上躺了。
也不知昏昏沉沉过了多久,她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随口唤了声“小燕”,很快就有人扑扑扑地跑了进来。
“什么事?”颜瑛把捏在手心里的铜蝉针囊袖了,一面坐起来问道。
“大爷一时说等你,一时又问你醒了没。”小燕说着,走过来扶了她。
颜瑛略作收拾,出门往颜同文面前站定,神色平平,语气静静:“父亲有事找我?”
颜同文已是坐立不安了好一会,他如今对颜瑛也不能再像以前,纵有不耐,却不好硬让丫鬟去催她,等到薄暮时分终于见她起了床,立刻拉过来就道:“我问你,你同戚莲越可说过姓吴的那事么?”
颜瑛闻言,心里就有了几分了然,把手抽回,口中语气微嘲:“这样的事,我如何会向他那里提。父亲应是想想,人家来提亲前做过些什么工夫吧。”
颜同文却是越发地想不明白:“那他怎么背后为这事使力?”
颜瑛无有心思陪他搭这些话,转身向旁边椅子坐了,揉着额角。
颜同文向她看了眼,转身踱到另一边落座,又接上斟酌地道:“不过既是如此,你日后在戚家也要更谨慎。我看裴二爷今日回来这情状,说不定戚莲越迟早是要取而代之了。”
“是了!”颜同文陡然悟出声来,“他这样主动帮我们掩饰,或许果然是看中了你之前在乡里攒下的声名,如此正好补一补他落榜的低潮,且你又是裴二爷亲自举荐出来的,就是裴家也得说这是门好亲。”
颜瑛心眼里全是他那句“裴二爷今日回来这情状”,根本没听进戚廷彦和戚家如何如何,不待颜同文话音落下,已忍不住抬起脸张口问道:“裴翰林怎么了?”
颜同文正起了说咸道淡的兴头,随手把小燕刚换上的茶盏一端,便摇了摇头:“头里好些人见着裴却瑕在船上喝得酩酊大醉,哪里有半分志满意得的模样。”又啧出声轻笑,“看来他这趟进京怕是没有那么顺利的。”
颜瑛放在身前的手紧紧捏着衣角,关节都有些发白;她喉头滚了两滚,一丝绵绵的苦涩不知从哪里渗出来,蔓延在呼吸里。
“这回出诊耗了些心力,我想歇息几天。”她缓缓地说,“有劳父亲替我向药局和戚府那边说一声。”
颜同文下意识张口想多打听两句,又顾虑这是缇卫司的差事,因上回在司狱外受的那整夜罪余威犹在,只好悻悻打住,转而道:“那你就歇两天吧。也不要太久了,你和戚莲越的亲事才刚定下,怎好就让其他人看这副恹恹的模样?况且也惹外面对程公公的疑心,说不定他老人家又反过来怪责我们。”
话说到后来,难免有些酸啾啾。
颜瑛没有作声,心里一池水飘飘浮浮,好像正载着裴潇大醉而乘的那只舟楫。
***
颜瑛真的病了。
症状似是受了风寒。除了颜瑾之外,颜家其他人都只当她是给缇卫司办差不易,她也一贯地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给自己开了个方,不动声色往里面加了两味下心火的药。
但是没有太大的效果。
颜瑾连着两日都来看望她,不过姐妹两个也没有多的话好说,仅是问候一下今日身子如何,谢一谢关心,再相面着坐一坐,彼此都不能倾谈什么。
直到第三天上头,颜瑾又亲自端着粥来了。
“奶奶今日让厨房做了茭白炒肉,你试试能不能吃得下去,若是可以还是尽量多吃些,好能有力气恢复。”颜瑾一面说着,把承了粥菜的托盘交给屋里看顾的丫鬟摆在桌上,自己走过来扶了颜瑛起身。
“小燕没有在么?”她顺口问。
“我让她去街上买点东西。”颜瑛若无其事地迈出脚步,于唇边浅浅牵了抹笑,“你这番交代倒像是大夫的样子了。”
颜瑾也笑道:“我在你面前算得什么大夫,不过照着经验学了些饮食的皮毛。”
姐妹俩随身在桌前坐了下来。
颜瑛刚把粥碗接过,便看见小燕奔进了门,她立刻手里一顿。
颜瑾顺着动静也望过去,才发现小燕这趟差使只是买了几个柑橘,略作沉吟,复向颜瑛看去。
颜瑛已打发了来帮小燕顶差的丫鬟,语气镇定地开口说道:“挑的这些酸么?”
小燕的目光在颜瑾这里停了一下,恭敬道了礼,才接上话回道:“我挑了好久,应是有些酸的,小姐尝尝。”说着,边从提篮里拿了个果子出来。
“大小姐饭还没有吃呢,你就让她吃这酸果子。”颜瑾笑了一笑,微顿,又轻轻叹了口气。
颜瑛看向她。
“没有什么。”颜瑾旋解释道,“我就是闻着这气味想起了昨日父亲一面吃着柑,一面说起裴……”她似觉失言,抿住了嘴。
小燕沉不住气,听她起了头,又心知颜瑛等着自己回话,于是忍不住顺口便道:“二小姐说的是外面传裴翰林那些话么?”然后看向颜瑛,“我先前出去也恰好听着了。”
颜瑛本是放心不下裴潇的情况,但因没有办法去找熟人打听,只好让小燕去外面转转看能不能听着些“闲话”。此时见她两人这般情状,她隐约有了不好的料想,也就实在有些按捺不住,手里把勺子捏得紧紧的,强作克制地问道:“哦,传得很离奇么?”
“离奇倒不离奇,不过……”颜瑾又把她看了一眼,似是斟酌了两息,“也不知哪里漏出来的消息,说裴翰林这次回京是为了日后起复谋划,但因急着讨好张阁老,便把龚阁老骗出了京城送还家乡。然而他这般出头行事,自然惹了龚阁老一党大不满,就连张阁老也要避风头。听说裴翰林还被人指着骂‘口谈道德,志在穿窬’。”
“你也晓得裴翰林在我们南江乃是一等一的显者,他才回来没几天,好像整个闾里就都把他这些日子的事情给传透了。”颜瑾往小燕那里看去,“你想必也是听着了,如今这话说的,好像玉带河上人人都瞧见了裴却瑕回南江那天是泡在酒坛子里的。”
小燕连连点头,看向颜瑛,又接着话道:“我听他们的意思,好像就是说裴翰林恐怕不能回去当官了,以后裴家也要不行了。”
颜瑛把碗往桌上一蹾,瓷勺向碗沿叮地撞出声来,她张口便道:“单只盼着别人倒霉!”话音未落,脸庞已涨红了,心口起起伏伏。
小燕不做声了。
颜瑾也沉默下来。
屋子里一时静极。
颜瑛面红过耳地盯着面前的饭桌,看不出究竟盯的是什么,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大小姐。”屋外有小厮在喊。
小燕忙踅过去把窗户推开了。
颜瑛听见东出在外面说道:“戚大公子来家了,老爷请大小姐过去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