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走近时,裴潇恰好从窗里抬起头,他看见她从那株梅花树下经过,恰好有风来,吹落了花瓣拂过她鬓旁。
颜瑛也看见了他,他穿着蓝色的直裰,看上去精神还不错。
进得屋来,裴潇已先备置好了茶席请她入座,颜瑛行至他面前,先把人从头到脚看了两遍,最后目光定在他脸上:“之前拿来的药膳方子你这里用了觉得如何?”
裴潇听着微微一笑,说道:“你且先坐,这些晚点再说;我也知你和母亲的好意,我并非不识好歹,一味要令你们担忧。”
颜瑛沉吟了两息,缓缓挨着椅子坐了,口中道:“你既这般说,那就一句也不要提劝我搬走的话。”
“我知道你防着我开这个口。”裴潇含笑说着,斟了杯茶轻轻放到她面前,“既你人已来了,我倒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颜瑛闻言,旋点点头:“你说。”
裴潇拿起手边一封红帖递给她:“东城琴台弄里有户姓周的人家,祖上出过两个进士,现今这一位家主也曾中得乡试;上个月这位周举人的大娘子为他喜添麟儿,前两天他特意差了人来送满月酒的宴帖。”
他说:“我想,你到时可与家母同路。”
颜瑛正把眼掠过请帖上的文字,听了这话,不免心中一跳,抬起脸看着他:“我?”
裴潇见她脸颊倏然红出一片,自己反应过来后也不由得怔了下,耳根发烫。
“听闻他大娘子产后身子不大好,这些时吃了不少药。”他眸中闪了两闪,把话也不觉说得快了些,“这位周大娘子天生有些口吃,是个内敛的性子,于这一病上头就对可以近身的药婆也没有几句话好说。”
颜瑛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尴尬之余忍不住懊恼自己在不恰当的时候偏生想得多了些,一时也不好意思看他。
裴潇说完这几句便伸手拿起面前的杯子,貌似镇定地喝了两口茶。
两个人如此不约而同地又沉默了一阵。颜瑛平复下来,才说:“你想让我私下去为这周大娘子看诊?”
裴潇笑了笑:“我是想借此机会把你引荐过去,你以照看之名随在我娘身边,此行痕迹会显得淡一些;至于周家是否需要你‘低调’医治,便要看病患之意了。”
“好。”颜瑛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又问他,“这周家与你交情几分?”
裴潇笑道:“你如常行事即可,不必考虑这些。”说完,把她看了看,又接上续道,“你就当,我在为日后混迹江南士林积攒些人脉。”
言罢,他笑容更开了些。
颜瑛没有笑,深深把他看了片刻,说道:“既我应了你,你也该应我了。”于是舒掌伸过去,“给我看看你今日脉象。”
裴潇把身子往后一撤:“对了,这几天我闲时写了两篇故事,正好请你品鉴。”说着,就叫了冯春,吩咐把压在桌上的那叠纸取过来给她。
颜瑛把他看着,慢慢收回了手。
冯春很快捧着纸返回来,两臂一伸,恭恭敬敬摊开递到了颜瑛面前。
裴潇一眼掠过去,忽觉不对,即时劈手来夺,颜瑛接住那几张纸下意识往怀里一护,看着他:“不是要给我看么?”
“他拿错了。”裴潇耳朵有些发红,把掌心递向她,“我帮你换。”
颜瑛狐疑地看看他,又偏眸看了眼旁边似有些无措的冯春,少息,忽而右手持着那叠纸往左边袖了,一面顺势将左手向前一抓,擒在他腕上。
裴潇愕然抬眸。
“且不急这个。”颜瑛面颊薄红,正色道,“先把脉。”
冯春立刻低眉垂目地转身出去了。
裴潇情知自己拗不过,只得一动不动地把手伸着等她扶脉,眼睛却不由地盯住她左边袖口里探出来的一角宣纸。
“换一只。”颜瑛松开他。
裴潇默默收起左手,又把右手递出去。
颜瑛也不再擒着他,一手托在他腕下,一手屈指按在他脉门。
“我知你在想什么。”她忽然开口说,“你以为自己不让我看顾,就谈不上拖累我;但我既然来了,该做的事自是一样也不会落下。”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柔软的温暖在他脉间跳动,裴潇随着她的话音,慢慢移过目光落在她的眉骨。
她有一双好看的眉眼,清泠泠似雪中梅,莹莹然若雨后芳荷。
她的鼻子、下巴,也无一有不好看的。
他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看过她。
他一直想好好看看她。
裴潇几乎挪不开眼。
他突然觉得整间屋里都萦绕着她身上的淡淡药香,和着另一缕木质的香气缠绵不息。
颜瑛抬起了头。
他一时还未有回过神,便见她蹙着眉喃喃说了句:“怎么突然心跳这样快……”
裴潇一口气猛地呛到肺里。
他趁势抽回手,一边掩着口鼻,一边冲她摆了两摆:“无事,咳咳,我刚刚——突然想起些恼人的事。”
颜瑛把茶给他递过去,半信半疑地道:“你也肯与人生恼?”她一向觉得他情绪克制。
“许多事都让我生恼。”裴潇接过杯子,笑了笑,将余下茶水一饮而尽。
颜瑛看了眼他的腿,微默,说道:“那药膳方子你再接着用些时日。”
裴潇点点头:“好。”
颜瑛又道:“去周家的事我回头和大太太再把细节商量一下。”
裴潇莞尔道:“辛苦你了。”
说完这句,两个人又再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两息。
“那我先走了。”颜瑛说。
裴潇颔首:“好。”
她缓缓起身,在茶桌前略略站了站,须臾举步,经过他身畔时带起一丝轻若涟漪的风,拂在他心头,教他片刻才倏然回神:“糟了。”
裴潇下意识追到门首,望着颜瑛站定在庭心拨弄纸张的背影,不由地将呼吸压在心间。
少顷,颜瑛转过头,目光眺来,春风里与他视线相撞。
颜瑛似是浅浅抿了下唇角,又好似什么表情也无。
风吹着她手里捏的那叠纸,面上那朵粉墨晕染的莲花在她裙侧轻轻翻飞。
谁的心在乱跳已不知晓,只是,如画一样。
***
风夹着雨从檐外吹进来,颜瑾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变了。
秋霜张着伞上前扶住她,临行前颜瑾回身,对送她出来的这家人辞道:“三天后我差人把图纸和约估簿送来。”
她登船回了戚府。
进得自己院子,迎面遇上她婆母沈氏,颜瑾站定了正要行礼,沈氏已皱着眉头急道:“你去哪里耽误这么些时候?子朝崴了脚,你还不去看看?”
颜瑾一听,即抬脚进了屋里,刚踅进床房,便险些被地上一只箱子给绊倒,幸而秋霜眼疾手快地把她搀住了。
正蹲在旁边收拾的丫鬟忙忙伸手把箱子扶开,口里唤着“少奶奶”,说道:“公子在找他一幅画嘞。”
颜瑾虽失了一惊,却也顾不上理会,闻言走到床边,看着向里睡着的戚廷晖,把眼在他两只脚上观察了两回,出声轻问道:“脚崴得厉害么?你要找什么画?”
戚廷晖半晌没有吭声,颜瑾把头探了探,见他闭着眼像是睡了,就牵过被单给他搭在身上,自己又回过去交代丫鬟收拾囊箧,顺便吩咐了秋霜把刚才没来得及带给沈氏的点心送过去,不想这边话音未落,身后的戚廷晖却突然掀了被子翻身坐起,闷沉沉说了句:“娘子好不容易回来,不关心我崴了脚,却还惦着给别人的吃食。”
颜瑾转过头,迎着他不大好的脸色,一时也不知从何解释,只好先笑了笑:“你醒了?”然后屏退了丫鬟们,返到床前挨在他旁边坐下。
“是哪只脚崴了?疼得厉害么?”颜瑾问,“我看你好像还没有做处置,要不还是先敷一下?”
戚廷晖把脚往身下一盘:“不用了,没什么大事。”说完顿了顿,深吸口气,又补道,“娘子虽晓得崴了脚该敷一下,但也不见你来体贴,若真有心关怀,又何必问?怕是一心都扑在外面那些无关紧要的人事上头,顾不上了;其实你顾不上我也无妨,只你该晓得自己是有孕的人,这隔三岔五的,难道真把自己当作匠师了么?”
颜瑾听他说了这么一大段,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埋怨自己没有先给他敷脚。
念头闪过,她忽然想:我好像的确没有想过要先去脱他的袜子给他敷脚。是因猜到他崴伤不重?还是……
她不由地沉默下来。
戚廷晖见她不言语,以为妻子听进了自己的话,于是也就更语重心长地接上续道:“奉贞,你是戚家的媳妇,有些事当作兴趣自己玩一玩也就罢了,你一个大户人家的女眷,难道真做得那抛头露面的匠师么?平日里随意给些人情就是了,何必真当作一回事,做得连身边人都顾不上了。”
“我知你一贯面皮薄。”戚廷晖伸手揽住她靠在自己肩膀,“只要你耳朵骨不软,外面若有那不识趣地来烦你,一概推给我或者母亲那里打发了就是。”
颜瑾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这是我的兴趣。”
戚廷晖微顿:“什么?”
颜瑾从他臂弯里直起身,四目相对:“官人,我知我自己是戚家的媳妇,但我做这些也并非是为随意给些人情,如你所言,这是我的兴趣。”
“况且姐姐也说了,孕妇只待着不动也并不好。我答应你,”她说,“日后我不会再耽搁这么久,你的事当然是要紧的,若再伤着哪里你也不要闭口不说。”
戚廷彦眉头皱得更紧:“就是兴趣也不必做得这样,你如何能真与那些匠师相比?万一哪天给人家办坏了事,岂不反而累着自己和家里的名声?”
颜瑾摸着尚且平坦的肚子,不吭声了。
屋子里静了半晌。
“我在找那幅《月下赏桂图》。”戚廷晖说着,一面迈腿走下床,“年头新任的提学御史要巡到苏州来,父亲寻了门路,要我带文章去杭州访见这位范提学的女婿。”
颜瑾也想不起来他那幅《月下赏桂图》,听到后来更觉事情里与这画没有什么关联,于是一面跟在他后面往箱子那里走,一面随口问道:“既是带文章去,你找那画做什么?”
戚廷晖耳根子发红,半天没回一句话,只这里翻两下,那里抽两卷,翻过、抽过又随手丢回去,书本、卷轴碰着架子、瓷瓶,乱响。
颜瑾无奈,只得东捞西摸地帮着他找。
这时秋霜从外面跑进门,说道:“大公子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