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夜宴,面上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涌动。
能参加夜宴的都是朝廷重臣,虽明面上上头没说什么,但近期几番举动都让他们心里存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因此频频把视线投向帝王下首身穿蟒袍的太子,以及……几乎与太子平起平坐的公主殿下。
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心中咯噔一声。
有的当场大惊失色,举起酒杯就要说些什么,被一旁官员眼疾手快拦下,小声阻止:“郑大人,使不得啊。”
“李大人您也见着如今这情形,咱们听见的风声十有八九是真的,为人臣子老夫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郑大人!郑大人你先听我说……”阻拦的动作更加用力,声音压到极低:“今夜除夕可不是说这事的好时候。况且陛下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贸然进言恐怕犯了揣测圣意的忌讳。”
字字恳切的劝住令郑大人卸了劲,坐回原位。
“再者说,若真有那事,陛下迟早会降下旨意,到时候定不会让您一人单打独斗,郑大人,放宽心呐……”
的确,凡事讲究师出有名,若真有那事,满朝臣子谁不会拼死劝阻。
想到这里,他顿时胸有成竹,担忧与惊骇一朝散尽。
夜宴顺利结束。
厚厚毛毡掀开,雪花与寒风涌进一瞬又被隔绝在外头,寝殿温暖如春。
容恪去掉了沾满雪片的大氅,一眼便瞧见靠在坐榻睡意昏昏的姑娘,暖炉熏得脸颊红彤彤的,毛茸茸的领子在颈间围了一圈,衬得可怜可爱,见到他立时睁大了眼睛,双眸熠熠生辉,摄人心魄。
妩秋打着哈欠下地:“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好久。”
容恪下意识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想起被寒风浸冷的手才作罢。
“我回晚了。”
“饿不饿?”
妩秋摇摇头,素衣不知是怕她饿着还是怕她不等容恪,总之隔一会儿就端来各种精致茶点,她东一口西一口吃了不少,不仅不饿,现下还有些撑得慌。
其实也没有很晚,容恪满打满算从离开到回来至多一个时辰,多半是提前离场。
她觉得久,是因为太无聊了。
一旁的小几上摆满了“奇形怪状”的窗花,是她近一个时辰的成果。
见容恪看向窗花,妩秋懵懵的脑子想起来之前素衣苦口婆心让她备一份礼物给容恪的情状,转身拿起一只窗花在他面前展开。
手艺粗糙,勉强看出来是——鸳鸯。
“呐,送给你。”
除夕夜,寝殿灯火通明亮如白昼,透过鸳鸯的样式,容恪看见一双在灯火掩映下似含情意的眸……
他没有喝多少酒,却在此刻沉醉。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她大概……不,容恪肯定她自己都看不出来自己剪了什么。
但他眉眼俱笑,清醒沦陷在无边的沼泽里,伸手万般珍惜地接过,看了又看,小心翼翼又爱不释手。
妩秋奇怪又疑惑,见他这样高兴非常大方道:“我剪了好多呢,你喜欢就都给你好了。”
她又要去拿,容恪笑着将她揽进怀里,妩秋抬头,只见红艳艳的间隙里露出一双淡笑温和的眼,她眨了眨眼睛,容恪隔着窗花吻上她的唇。
扑通。
她闭上眼睛,听觉更加清楚。
他的心好吵啊。
*
朝臣总以为还有时间,只待圣意下达就联合上书挽回圣意,但他们都错了。
太子退位的圣旨迟迟未下,先来的却是太子薨逝的消息!
除夕夜宴上好好的太子转过年来就薨逝了?群臣愕然,谁都不敢相信,他们没想到陛下和太子如此果决,竟不留余地!
消息一经传出,三日后便昭告天下,太过迅速以致无法挽回,他们于是明白了——圣意已定,绝无更改可能。
一月后,太子葬入皇陵,尘埃落定。
次月,帝后次女尽善封皇太子,入主东宫。
三月春,太子纳夫。
一如容恪所承诺的,刚好半年。
坐在即将出城门的马车上,妩秋如是想。
马车外头,容恪正在跟容怡与曲无疚道别。
“嫂嫂!”
妩秋掀开了帘,看向不久前成了太子又新婚的容怡,她罕见穿着亮红色宫装,浑身洋溢着幸福。
容恪凑到马车边,踮起脚与她说话,头一回显得不庄重,像是寻常人家亲密的姑嫂间要说些悄悄话。
容恪与曲无疚站在一旁笑看她们。
妩秋配合地低着头,离她近了些。
“嫂嫂,你要和皇兄好好的,你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幸福……
妩秋望向容怡真诚恳切的双眸,在这样热烈的祝愿下,似乎幸福真的触手可及了。
“好。”
声音很轻,容怡听见了,她如释重负,又泪意涌动,最后化作一个最灿烂的笑容。
“嫂嫂,一路顺风。”
妩秋弯了弯眼眸,缓缓点了点头。
马车缓缓驶出皇城,巍峨的宫殿渐渐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影子,妩秋静看了容恪许久,她想问什么,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答案藏在粘稠痴缠的吻里。
他们一路南下,去看妩秋从没见过的南方景色。
在锦城里,她见到了夏日繁花,在孚州,她赏遍了秋日红枫,,在最南边的荔城,她看见了不下雪的冬天。
不知不觉,一年就这样过去,妩秋想象中的和容恪待在一起迟早会无聊透顶的日子并未发生,夜里在他怀中睡去的时候,她总是期待着明天。
这一年,他们没有回皇宫过年,但在除夕夜,容恪紧紧搂住她,万千火红灯笼的映照下,温柔的嗓音在耳边低低响起:“好姑娘,嫁给我吧。”
爆竹声声响起,宅院外头传来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妩秋听了好一会儿,那里头简单纯粹的快乐似乎也传递给了她。
“小秋,娘愿你幸福安康。”
她现在幸福吗?
至少可以称作快乐。
身后的男人很有耐心,轻轻的吻落在她的侧脸、腮帮,一下又一下。
绚丽烟花在天空炸开,妩秋偏头看着他的脸,一如既往的好看,或许她真的能一辈子也看不腻。
“好呀。”
“你说什么?”
妩秋毫不吝啬地重复了一次:“好啊,你娶我吧。”
高大身躯寸寸僵住,呼吸凝滞片刻,而后极为用力地抱紧了她。
震颤之后,心中接连炸开了烟花,容恪的耳边一直重复着妩秋的那句“好呀”,钻进肉里,骨头里,心脏里,激起汹涌澎湃的浪涛,他开始重重地亲吻她,流连经过额头,鼻尖,脸颊,红唇,埋向颈间……
滚烫灼热的吻来势汹汹,越来越下,越来越放纵。
那热度绵延不绝,诱人以深,那嗓音也藏着微不可察的蛊惑与哄劝:“妩秋……”
“好姑娘……”
被亲得懵然的妩秋一眼撞进了燃着暗火的眸底,灼热幽深,似一口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深渊。
一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娇嗔蛮横:“不准让我疼。”
四目相对,一发不可收拾。
下一秒,她被打横抱起,红艳艳的嫁衣似绽放的花朵跌进柔软的床榻,床幔层层降下,她被觊觎已久的猛兽吞吃入腹。
一室春深,倒浇红烛。
含苞待放的骨朵颤颤巍巍地绽放,被人爱不释手地摘下、抚摸,再被贪婪地吞入口中,花汁四溅。
揉捏,亲吻,占有,意犹未尽。
天光大亮,妩秋忍无可忍一脚踹在容恪脸上,终于沉沉睡去。
晨光亮起,新的一年到来了。
婚期定在三月,时间和地点都是容恪挑的,妩秋没有任何意见,有一个想法在心中横亘许久,她对容恪说:“我想去一个地方。”
靠近北境的一处不知名的村庄,于春风拂绿草木之时迎来了两个生人。
显少外出的村民们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奢华的马车和神仙一般的两人,让他们心中惴惴不禁想起十多年前惨案都不约而同地闭紧了门窗。
妩秋沉默地在前面带路,容恪跟在后头,无声无息,寸步不离。
杂草丛生不见道路的小山头,春日暖洋洋的阳光竟反衬出此地的惨淡与凄凉。
地方不大,妩秋却找了很久,她很久很久没有来过了。
折旧的记忆从深处翻出,回到她十岁那年。
妩秋停住了脚步,面前出现经历了数年风吹雨打的矮小山包。
地靠北境,即便入春,风依旧冷得刺骨。
容恪看见了荒凉的坟头,没有说什么,沉默地为妩秋系紧了银色的大氅。
日薄西山,两道影子渐渐拉长,碰到小小的坟头。
妩秋蹲下身,僵硬的双膝触碰到坚实的土地,身旁的人一同跪下,挡在了风口。
她什么都没说,不言过往,不提当下,从身侧抬起一只手,轻轻落在山包上,冰冷干燥。
这个动作维持了很久,直至指头被吹得僵直,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让人安心的笑容:“娘亲……”
风声止住,夕阳带着最后的余热照在她身上,一如数年前母亲温暖的怀抱,让她眷恋,眼眶微热。
“我会好好的。”
容恪拥住了她,温热的大掌包裹住凉透了的双手,两人依偎着坐在坟前,日头彻底落下,竟然并不冷。
妩秋紧贴着他的胸膛,暖暖的,还听见砰砰的心跳声,她蹭了蹭,说话很低很轻:“容恪……我好困呀……”
她被打横抱起,银色大氅下绯丽的嫁衣依旧夺目,他没有立刻走,紧紧搂抱住她,妩秋抬眼就瞧见了紧绷显色肃然的下颌。
“您放心。”
说完,容恪迈着稳重地步伐披着夜色带她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