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作

    我那天出于善意的举动似乎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影响。

    他很长一段时间恐惧于直视那个女人,甚至于听到她的声音都会颤抖。他从那时起对肉类失去兴趣,餐桌上黄白汤汁中粘腻的炖肉会使他呕吐。父亲的手,那是最让他害怕的东西。那宽厚,阴毒,粗粝的手掌,会使他想起那天撕裂的发缝吗?会让他听见那个女人凄惨的悲鸣吗?还是那个老鼠一样的男人情到深处时的低喘?

    当然,他最为畏惧的人还是我,这个拉他入深渊的人。那厌恶,憎恶的眼神,最终还是化为了浓浓的惧意,像是初生的,身上还带着胎衣的羊羔,看向农场主的眼神,那种颤抖,喘息,和悲鸣。

    我无法不对这样的他而感到情动,这成为了我主动要求和那个女人去接送他去绘画班的理由。

    起初这个女人是诧异的,她照养我快六年从未听过我有这样的要求,她在那天以前都以为我是个智力残缺的孩子,于是他们做些什么事都是不避着我的。我感到她的神情变得不自然,像是我问她的不是一句话而是将雨后泥泞的土壤喂到了她的嘴里。

    “好。”良久她给了我答案。

    我们坐上48路公交车,记忆里恍惚的日下的阳光照在昏黄的广告牌上,像是一张涂上了镜面唇釉的红唇,滑腻腻的吻满全身。

    我翘着脚听着机械女声播报的声音,嘴里不知不觉的开始模仿:“XXX到站了,请要下车的乘客……”那是我说话最多的一天,我感觉我的开心是一只毛线做成的小狗,它先成线状从我的太阳穴冒出,然后在我体外编织成一只可爱的毛线小狗,开心的在我身边蹦跳。

    公交车到的地方是一个少年宫,它在路的尽头。或许?我记不清了,但这样的描写会让我产生一种和毛线小狗一样的东西,所以我们姑且认为它在路的尽头。

    那有一群人挤在门口,我觉得他们像蚂蚁,因为他们交叠差错在一起的四肢,让我觉得他们每一个都好像有六只手脚。

    那个女人拉起我的手,要和我一起挤进去。我有些抗拒,并不想变成蚂蚁的一份子。可我一想到蚂蚁就疑惑那些人究竟是工蚁还是蚁后,那数量庞大的,嘈杂的蚁群中是否有一个蚁后,是领导,是王冠,闪闪发光而没有用处。这似乎和蚁后并不相符,但我总觉得会有这样一个人,就在我们之中。思考间我却被那个女人变成那群蚂蚁的一员,淹没在人群中,一眼望不见。

    我身子矮,一进去只看见黑色,蓝色的裤子,露在外面的白的黄的腿。夏天蒸腾着汗味,我第一时间联想到那个门缝前的故事,还有他柔软的口腔。

    我抑制不住要去见他的心情,即使知道他害怕我,但这也即将化为激动的一部分,像是一个打气筒一样,把我整个人吹胀起来,飘到天上去。

    就这样,我和那个女人在人做的海里,嗅着生物分泌的□□的味道,荡漾在那个在路的尽头的少年宫里。

    一直到我们被挤入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我们终于登上了陆地。

    纸张,颜料,阳光的热量和腐朽木头的气味像一团毛线,编织在我的眼前。而房间中间的那个人,是这张编织画的主角。

    他像那天在淡紫色的豆荚花里一样,却又不像。那天他是紫色的,今天他是彩色的。

    他那时的模样我如今根本无法描绘出,甚至连他是否在房间中央我都无法记清。很奇怪的事,我记得那天腥咸的人海,记得那个女人惊讶的脸,但我唯独记不住那时他的脸,甚至于身形都是模糊的,只有彩色的光影在我眼前跳动,像是紫色的豆荚花,又不像。

    “来,让我看看。”那个女人说道。

    他从椅子上跳下来,跳下来了吗?或许,但他那时好像没那么矮。我记不清他的人了,只有影子,只有他那慢慢靠近的,淡紫色的,映在实木地板上的影子。

    他拿出一幅画,这是他今天的成果。

    一只羊羔,有毛茸茸,蓬松的绒毛,在边缘出散发出乳黄的光,它头顶着一朵紫色的豆荚花。

    这是画吗?他那天画的是这个吗?我记不清他的脸,甚至于身形。我怀疑这其实就是他,我的哥哥,一只乳白色的羊羔。

    那个女人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用夸张而幼稚的语气说道:“真好啊,是你自己画的吗,有没有让老师帮助呀。”她还把他当作一个孩子,我怀疑这个可怜的女人此时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但她依旧要为这个家奔波劳动,不用别人多催促就自觉的榨干自己最后一滴血,有时候我甚至怀疑在长时间的压榨、暴力中,她所流出的血已经慎入房子的地板里,厕所瓷砖的缝隙里,被践踏,侮辱并蹂躏,最后,割开血肉,掰开骨头都是属于这个家的腐烂的气味。

    他们后来交谈的我都没有听清,我只注意到了那一只羊羔。我没有见过比那更好的东西,没有什么比得上他,那颜色,气味,以至于声音,我都没有见过有超过他的,这甚至可以比得上那天淡紫色的影子和豆荚花。真好啊,像那个女人说的,我的哥哥,羊羔,他真是一位艺术家。

    “我想要这幅画。”我突然道,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小了,他们没有听到,依旧在说着些什么,但我实在无法去理会,这都是些太无关紧要的小事了。

    “我想要这幅画。”我的声音更大了一些,这终于迫使他们注意到我,用两种不一样的眼神,厌恶和恐惧。

    依然没有人回答我,但我却觉得气氛有些冷淡,不知不觉已经没有了嘈杂的声音,气味所编织的艺术画,只有羊羔。

    “我想要这幅画。”再一次。

    紧接着,我看到了一张放大的手张朝我的脸打来。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像鼓一样,闷闷的击打声。

    这下我可以确定嘈杂声彻底没有了,因为所以人都向我们看来。是观众在欣赏表演吗?应该不是,因为我看见他们露出同情的神色。那他们是谁?演员。沉默是流动的交响乐,配合着那个女人激烈的鼓点声,他们都是演员。

    我最后被那个女人扇倒在地上,看向他。

    恐惧,他依旧在恐惧,却不单单是在恐惧我了,还有那个女人,他的母亲。他最终还是从我这个窗户洞里看穿了这个家庭的本色。

    突然,他也看向我,和我对视。我坐着,他站着,我仰着一张被打得红肿的脸,而他有蓬松,柔软的头发,在阳光下散发着乳黄色的光。我居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怜悯,不是单纯的狐狸对兔子尸体的悲伤,也不是复杂的默剧演员的同情,而是纯粹的,洁白的,像那只羊羔的绒毛一样。

    天呐,他怜悯我。

    至今想起来我仍觉得可笑,甚至觉得那鼓点和交响乐是这只羊羔的送终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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