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艾琳娜的说辞，其他人都还在消化信息，明枫却率先卸除敌意，放松下来，甚至得意地笑了一声。
“我明白了。”
“看来你已经确定自己是谁了。”
“不止如此，”明枫定定地看着艾琳娜，“我也知道你是谁了。”
“……”艾琳娜的眼睫颤了颤，没有接话。
“怪不得恰罗那小子从来没跟我交过底，只说反抗军的资助人神秘得很，现在看来，肯定是怕我知道真相后不干了……所以，艾琳娜，是你一直在为反抗军提供资金，对吧？”
此话一出，艾柯和堇都瞪大了眼睛。
谁能想到，一个公司老板会大费周章地出钱出力，竟然是为了造出一枚射向自己眉心的子弹？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他们知道得越多，反而越想不明白了呢？
“刚才你说那个实验的时候我就在想，你背着其他四人，偷偷保存了我的尸体，又费尽心思想要把我复活，绝不可能仅仅出于恨意。
“如果你想要的是反抗军的情报，那么复活‘银尘’恰罗比我更合适，所有档案都经过他手；甚至你可以直接去审问叛徒利亚姆，他在反抗军里职级很高，很多重要行动都有他参与。
“只有一种人，比起这些，更想让作为统帅的我复活——就是真正想重建反抗军的人。因为‘风鸣’这个名字已经牢牢地和反抗军绑在了一起，是它重整旗鼓时最有力的旗帜与号角。”
说完这段话，明枫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扬起唇角笑了一下。
不过这个笑容没有维持很久，她的表情很快变得严肃起来。
“既然已经挑明到这个地步，艾琳娜，你是不是也应该跟我交个底？你资助反抗军，又复活我，究竟是站在我们这边，还是要为你的本利特家族铺路？”
面对明枫的问话，艾琳娜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
“都不是。”
沧补充道：“人性不是非黑即白的。”
明枫：“但是论立场，只能非此即彼——除非有人铁了心要站在明暗交界线上。”
“……”艾琳娜依然不肯回答。
一片僵局中，堇忽然从角落起身，朝艾琳娜走了两步。
——三人里，只有堇没被锁住手脚，目前还能够正常活动。
她把目光投向艾琳娜的义体和外置智脑，接着又转到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你是公司老板，所有人都默认你代表公司，但现在看来，并没有这么简单。在我的理解里，假如一个东西既不能归类为A，也不能归类为B，那么它的存在一定超越于两者之上。正因此，你觉得别人不会懂。
“其实你有些高估自己了，艾琳娜。你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之女’，站在你面前的也不是脑子里只剩下偏见和执念的蠢货。
“假如你想把公司和反抗军都当做棋子，那就这么做好了。但是身为棋子，我要知道自己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如果我们想的是同一件事，我甚至会成为你的助力。”
“小堇……”艾柯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此刻，他看到了这个少女令人陌生的另一面。
当然他心里明白，一直以来，堇既把反抗军的基地当做一个归宿，也把它当做一个工具，利用它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某种意义上说，她和艾琳娜倒像是同类。
她话说完，艾琳娜垂眼想了一会儿，似乎是动摇了。
明枫适时提醒：“你这么神通广大，应该知道吧，她是恰罗的女儿。既然你和‘前未婚夫’从来没有真正决裂过，在反抗军时期还保持着联系，那就看在故人的面子上，跟这小丫头聊聊。”
艾琳娜送了她一个白眼:“我和恰罗只是相互利用，没有别的关系。再说了，你又为什么替人家说话。”
明枫挑眉：“她母亲叶灵是我异父异母的好姐妹，按辈分，我是她小姨，帮衬自己外甥女不是应该的吗。”
小姨……？
堇第一次从明枫口中听到这个说法，有些欲言又止。
明枫：“艾琳娜，你该学学我，喏，多有人情味。”
还顺便给自己占了个便宜。
堇：“……”
艾柯：“……”
沧：“……”
艾琳娜：“……你真是厚脸皮。”
“没办法，要你一句真心话，只能这样大费周章。”明枫耸耸肩。
“……算了，就当送你们一个故事。”艾琳娜轻声道。
——————
一切还要回到雅瑟岛时期。
那段时间对艾琳娜的人生而言，的确算得上意义非凡。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从合金与光带铸造的高空宫殿里走出去，降落到普通人熙熙攘攘生活着的地面上，近距离观察他们的生活。
在那之前，她没觉得公司的冷酷手腕有什么不对。从人们沾着血泪的指缝里抠出财富，从而研发出更完美的科技产品，是人类进步理所当然的代价。
直到明枫把她绑架到了雅瑟岛上，两个人一无所有，从零开始融入当地生活，她发现自己和这些最平庸的人们，竟然没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她和他们，本就是呼吸着同一片空气的同类。
于是她也开始承受痛苦，共情绝望，不得不重新理解这世界的疮痍究竟从哪里来。
人类的野心与欲望无穷无尽，而公司就是培养野心的温床和盛满欲望的熔炉。只有打翻它，把天地烧个干干净净，才有可能迎来新生。
而这，仅凭明枫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
就算后来她和“银尘”组建起一整支反抗军，也还是远远不够。
这个星球上的大公司有一百多家，想要推翻他们，除了需要大多数人的觉醒，还需要一个从内部瓦解它们的力量。
艾琳娜知道，这件事必须由自己来做。
所以她决定离开雅瑟岛，继承父亲的权利和地位，暗中布局，然后在合适的时机出手，毁掉包括本利特家在内的其他大公司。
而选择走上这条路，就意味着不管对明枫，还是对家族，甚至对蒙在鼓里的大多数普通人而言，她都是一个没有立场的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唯一的例外，就是从雅瑟岛捡回来的沧，始终不渝地陪在她身边，成为她的刀和盾。
六十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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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从你们这里得到什么。你们做你们的事，我做我的。”
艾琳娜这样说，仿佛是为了切断和反抗军的某种联系。
“如果一切如你所说，其实我们可以结成同盟。枫姐也可以重建一次反抗军，我们一定能召集到比之前更多的同伴，不会让叛徒再毁了它。”艾柯道。
“不，我不会和你们结盟，”艾琳娜摇了摇头，“我将在猜忌和阴谋中死去，永远不会成为英雄与传奇。而你们的名字，日后会流转于每一间地下酒吧、每一首街头歌谣中，被人们长久地记住。”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因为他们知道，她说得对。
“还有一件事，你说错了，年轻人。”艾琳娜对艾柯道。
“什么？”
“明枫重建不了反抗军。”
艾柯面色一沉，握拳道：“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枫姐就是最有资格领导反抗军的人，她在哪里，反抗军就在哪里。”
艾琳娜：“但是，任何重建都需要时间。她活不到你所期望的那一天了。”
艾柯的瞳孔震了震，眼神像是受了伤：“……”
而此时的明枫，忽然不合时宜地笑了一声。
“这么说，你知道我身体出的什么毛病喽？”
艾琳娜点头：“之前的实验，虽然缺少成功经验，但失败经验丰富。我阅读过所有资料，里面记录了类似的情况。”
明枫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等她开口。
“人类的身体构造与仿生人不同，即便我们尝试了再多生物材料，甚至采用了违禁手段，也无法完全复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明枫反应极快：“意味着我作为人类的意识和我现在的身体，从根本上不匹配。”
“是的。就像一对没办法完全铆合的零件，用不了多久就会脱落。你能坚持到现在，已经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有时候我会觉得这具身体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尤其是在晕厥前后。”
略过所有伤感环节，明枫直截了当地问：“那我没救了是吧，大概还剩多久？”
艾琳娜想了想，然后滞重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随时。”
听到这个答案，除明枫以外，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连她本人也低头沉吟了很久。
艾柯戴着电子脚链一点点挪到明枫身边，想安慰一下她，没想到明枫“唰”地抬起头，打了个响指，吓他一跳。
“枫姐……？”
“那就这样。把反抗军留在这栋楼的“小礼物”送出去，然后我光荣退场。以后的事，就交给以后的人。”
她说完，朝艾柯和堇看去。
艾琳娜：“就这样吗？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
明枫自嘲一笑：“当然有，很多。可惜，这个世界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做不了想做的事。”
其实她也暗自想过很多次。
她想养一条大狗，每天牵着它在城市里狂奔；买一整盒游戏卡带，纯靠手搓通关最高难度；回到她最喜欢的那间酒吧，和人争论末日究竟会不会到来……以及，吃一口没有合成肉和工业调料的，妈妈做的菜。
虽然过了太久，可这些愿望她都没忘记。
只是谁也回不到过去，谁也看不到未来。
——————
“我该离开了。”
艾琳娜起身，示意沧解开三人身上的电子枷锁。
“不用了。”
只见艾柯避开沧，甩开手臂活动了两下。
——看他现在的动作，明显伸展自如，哪里还有什么枷锁。
原来在她们尚未察觉的时候，电子锁就已经被悄无声息地破解了。
沧反应过来，看向不远处的堇。
堇对她一点头：“是我做的。”
沧：“这是顶尖黑客的水平。你既没有安装义体，也不是仿生人，仅靠外部设备和人脑，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明枫转了两下手腕，随口道：“厉害吧，我外甥女。”
堇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明枫轻声一笑，把目光瞥向一边，装作无事发生。
“的确是个天才。”艾琳娜看向她：“既然早就解开了枷锁，为什么不动手？”
“原本想等你和沧放松警惕后动手，但没有这个必要了。就算不是同伴，你也不是我们的敌人。”堇说道。
艾琳娜听了，主动走到堇的面前，递给她一枚芯片：“这里面有个一对一的特殊通讯端口，你父亲当年和我联络用的。拿去吧，不想要就销毁它。”
堇接过那只芯片，用指尖轻轻摩挲它的金属纹路，有些恍然。
交代完这件事，艾琳娜准备离开，结果被堇叫住：“等等。”
艾琳娜停下脚步，看向她。
堇做了个深呼吸。
她终于问出了那个埋藏许久的问题：“所以，‘银尘’恰罗……究竟有没有背叛反抗军？”
艾琳娜刚想说什么，沧在一旁提醒道：“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她对沧点点头，挑起下巴尖点了一下明枫：“她最清楚，问她。”
丢下这句话，艾琳娜在沧的护送下离开了房间。
随着她们的离开，房间内的保密措施自动解除，明枫三人再次暴露在安保部门的监控之下，随时都有可能被抓住。
“……”堇谨慎地把恰罗的芯片收好，看了明枫一眼，却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
即使她很想知道答案，眼下也不是个好时机。
明枫：“走吧，按照原计划，我们去地下层，炸掉这栋楼。”
艾柯抬手打掉了一只闪着红光的监控探头：“走。”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往他们来时乘坐的那台老旧电梯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