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面结束后，艾琳娜和沧进入了一条专属通道。

    时间差不多，她们也该从这里离开了。

    沧点亮耳廓的通讯器，对那头的人道：“汇报飞行器状况，准备起飞。”

    “抱歉，沧特助，飞行器出现故障，正在检修。”

    “还要多久？立刻去找一台备用飞行器。另外，负责检修的是不是本利特家的员工？”

    对面犹豫了一下，汇报道：“乐观估计……一个半小时后可以起飞。联合科技公司会提供备用飞行器，检修人员也是这里的人安排的。”

    沧忍不住皱了下眉，叮嘱道：“还是优先修好我们自己的飞行器。盯紧了，别让人做什么小动作。”

    “明白了，特助。”

    沧掐断通讯，转头一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艾琳娜的脚步不自然地变慢了，居然落在她身后一小截。

    沧放慢脚步退回去，原本想汇报飞行器故障的事，但看艾琳娜状态不对，就打算等她恢复一些再说。

    可是她的呼吸却越来越乱，直到脚下忽然踉跄两步，下意识地抓住了身边的扶手才没摔倒。

    “……艾琳娜！”沧眼疾手快地托住她。

    艾琳娜弓起身子，勉强摇了摇头，嘴里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她眼前的景象变得不再真实，就像信号紊乱的电子屏，或者裂成无数面的镜子，一切都支离破碎。

    她开始看不清东西，就连沧近在耳边的呼唤也成了模糊的嗡嗡声，身体各处神经不断传来细密而剧烈的痛感……

    她的义体排斥症，加上强行治疗带来的副作用，已经非常严重了。

    作为公司老板，艾琳娜必须不断接受最新的义体改造，并且长期服用包括吗哆氨咛在内的特殊药物，否则很快就会被时代淘汰，或者被董事会那群虎视眈眈的家伙抓住把柄。

    然而艾琳娜的身心对此产生了抵触。十年前，她被诊断出患有中度义体排斥症，以及赛博精神疾病。经过一系列秘密治疗，不断好转又复发，逐渐拖成了今天的样子。

    对她而言，这副身体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它变成了一件不趁手的工具，每次发病都只能靠精神力强撑过去。

    可是，没有人的心弦能够强韧到永远不会崩断，就像堇说的，她并非真正的神女，做不到如神一般。

    艾琳娜自己也意识到，她已经支撑不了太久。在那之前，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把这些年惨淡经营的计划完成。

    在意识短暂恢复的间隙，她听见沧的声音在耳边起伏，大意是：目前无法离开公司大楼，沧决定先带她去私人手术室。

    就凭艾琳娜现在的状况，如果不立刻接受治疗，恐怕连这条通道的尽头都抵达不了。

    于是她尽量控制自己剧痛的脑袋，点了点头。

    沧得到许可，直接抱起艾琳娜往回走，一边联系私人医生一边向手术室赶去。

    “喂，莱利，你在哪？立刻到手术室来。”

    “发生什么事了，沧特助？”

    “老板晕倒了，看上去非常痛苦。”

    “天哪……我之前就说过老板的状态不太好，这下可有点棘手了。”

    “她的身体数据已经传给你了，情况怎么样？”

    “……说实话，不太好。可能要做个小手术。”

    沧斩钉截铁地：“可以。但时间紧急，你只有一个半小时。”

    “一个半小时？！这也太——”

    “太紧张了是吗？那要不要我拿枪指着你的脑袋，帮你加速？”

    “……”通讯器那头哆嗦了一下。沧这样讲话的时候，一定是准备发火了。

    这种时候惹恼她，甭管是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莱利医生赶忙应道：“好的好的，沧特助，我现在立刻马上安排手术。”

    沧“嗯”了一声，利落地挂断了通讯。

    ——————

    艾琳娜这边遇到了麻烦，明枫一行人同样面临着考验。

    三人打算直接去到地下，激活地底的起爆装置，然后从反抗军留下的秘密通道逃走。

    等离开公司，到了安全的地方，再炸掉大楼。

    如果他们真能做到的话，至少不用与公司同归于尽了。

    在行动的间隙，堇试图与帕梅拉和宋小漫那边建立通讯，然而反馈并不理想。

    第四次通讯失败之后，堇决定暂停联络。

    不久后，三人的通讯装置同时收到了一条匿名消息。

    消息很简单，但他们都知道来自谁。

    “再见。但愿日后我们会因为某人的诗重逢。”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

    帕梅拉应该是受到了安保队的反向追踪，只能带着宋小漫离开秘密基地。

    从她的语气来看，至少人还活着。

    这样也好。原本帕梅拉就在计划之外，没有牵连到她的性命，反倒让人松了口气。

    至于宋小漫，她身上带着宋小浪留下的数据，只要能被保护起来，交给谁都是一样。

    假如他们能够顺利完成目标，就连公司的数据库都会不复存在，帕梅拉和宋小漫今后将不会遭到追杀。

    只是这么一来，所谓的“反抗军”就只剩下电梯里他们三人了。

    艾柯觉得有一丝伤感，朝明枫看去，却发现她只是在随意把玩指尖的啪啪牌。

    这位前任统帅，好像从来都不介意这一切，甚至不如说，她更喜欢这个“自由人”的身份。

    察觉到他的目光，明枫轻声一笑，将啪啪牌丢到他手上。

    艾柯下意识地接住。

    “想什么呢，表情这么失落。”

    “没有，”艾柯调整了一下情绪，拍拍自己的机械手臂，“我的战斗热情可是很饱满的。”

    “既然如此，”堇盯着显示屏上的楼层数，适时提醒道，“我们要到了，注意戒备。”

    话音落下，面前老旧的金属门“嘎吱”一声开启，夺回了他们所有的注意力——

    这里是公司大楼的地下十九层，也是激活炸药的唯一入口。

    明枫和艾柯率先走出电梯，把堇保护在身后，谨慎地通过了一段空阔无人的走道。

    这条走道看上去有些年头，金属墙面已经蒙上了一层锈色，两侧的灯条不停闪动，照得周围时明时暗。如果加上一点阴森配乐，就很有古早恐怖片的味道了。

    不过，相比于陌生和害怕，明枫心里生出的，是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当初在楼底下埋炸药这个提议，就是明枫想出来的。

    那时候反抗军已经占领了这栋楼，有很多资源可以利用。她要求把当时最好的隐形技术给拿出来，用在隐藏炸药位置上，并且整个计划都是高度保密的——太多人知道这个计划，只会闹得内部人心惶惶。

    后来，“五巨头”剿灭反抗军，重新夺回大楼，满心傲慢地认为明枫已经一败涂地，没想到还藏着后招。

    只是那时候，她没有机会按下引爆器的按钮。

    明枫甩甩头，从回忆中把自己抽离出来，目光落在走道的尽头。

    在那里，有一道门。

    门的密码她记得，是最核心的底层密码，就和她刚醒来时在中央机房碰巧按对的那个一样。

    现在想想，那当然不是碰巧，而是自己灵魂深处的记忆。

    明枫走到门前，唤醒智能锁，输入060136，点击确认。

    这是最初大楼的总设计师留下的数字，据说是为了纪念已经去世的母亲。

    这个说法令明枫印象深刻，连带着数字也记得清楚。

    智能锁亮起绿灯，显示正确。

    然而，那扇对开的门却毫无反应。

    明枫：“……？”

    她重新按了一遍。正捣鼓着，一旁的艾柯已经走到门前，用力推了推。

    “……门是开的。”他忽然道。

    “开的？”堇嘀咕一声，觉得有些不对劲。

    此刻，走廊的霓光灯忽然变亮了，一道明晃晃的光线穿过门缝，笔直地照进房间里。

    只见在那灰蒙蒙的地面上，有一块颜色略深的印记，看上去格外新鲜。

    三人对视一眼：有人来过。

    艾柯二话不说，猛地抬脚踹开面前的门，而明枫则展臂将堇护在身后。

    下一秒，黑暗的角落里射出了几束激光，径直朝他们袭来。

    还好艾柯和明枫有所准备，加上反应迅速，成功地避开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啧。”

    明枫拉着堇在门外站定，给她递了个镇定的眼神，自己却往前走了两步。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一副随时准备干架的模样。

    此时黑暗中的人影仍然没有现身，也没有其他动作。

    明枫却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略带讥讽地笑了一声，对暗处的人说道：“躲躲藏藏可不是你的风格。出来见个面啊，秃毛鹰。”

    秃毛鹰……？

    很有明枫个人特色的叫法，但指的是谁？

    艾柯悄悄向堇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后者摇摇头，很快又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艾柯转回视线，发现对方竟然真的听从了明枫的话，从暗处走到了灯光里。时红时绿时蓝的光线，跳跃着描绘出对方阴鸷的五官和壮硕的身形。

    那一刻，艾柯反应过来，眼前这人是他们曾在电子屏上见过无数次的家伙，也是这栋楼的看门鹰犬——利亚姆。

    他下意识攥紧拳头，一只脚往后撤了半步。

    这个人，很危险。

    然而明枫的身体反应却并不紧张，她甚至只是把“陨星”握在手里，根本没有举起来。

    她脸上的神情，以及看向利亚姆的眼神，已经和之前见面时完全不同。

    醒后第一次，在大楼里，她本能地察觉到了他身上的危险气息。作为浑身破绽的猎物，她只能尽量回避，不被他抓到把柄。

    第二次，在城区边缘，明枫死里逃生躲过追捕，明晃晃挑衅了利亚姆。不过再怎么嚣张，总归她才是那个东躲西藏的逃犯。

    而第三次见面，也就是这一次，双方的姿态却微妙地互换了——

    当明枫的目光落在利亚姆脸上时，后者的视线，明显有一瞬间的闪躲。

    这个仅用眼神就能把人盯穿的家伙，居然心虚了。

    至于理由，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即便明枫成了仿生人，相貌也发生了变化，但是恢复了记忆的她，恍然间和当年的反抗军统帅“风鸣”重合成了同一个人，甚至眼睛里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从前她被信念和责任束缚，而如今，连死亡都不能将她困住。

    面对这样的明枫，加上艾琳娜之前的提点，利亚姆难免有所忌惮。

    更何况，他有一个久久无法摆脱的噩梦，与反抗军、与银尘、与她，都有关联。

    可惜明枫没兴趣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

    她转过头，对堇招手，示意她上前。

    堇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

    明枫知道堇为什么不问自己那个有关恰罗的问题。假如她不是风鸣，那么问了也是白问；假如她真是风鸣，一切又太难以启齿。

    所幸时机已经成熟，她可以主动告诉堇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明枫把堇拉到身边，对利亚姆说：“秃毛鹰，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银尘’恰罗的女儿。”

    听到那个名字的瞬间，利亚姆瞳孔骤缩。

    “他……还有后代？叶灵和她女儿，不是已经被……”

    “已经被你们追杀至死了，是吗。”明枫接话，嘴角挂着一抹讽刺的笑：“看来你们虽然杀了江原纯子，却完全低估了她的价值。”

    “凭什么？你们活着……凭什么？你，还有她，早都该是死人了。”

    利亚姆先是难以置信，接着似乎明白了什么，面部肌肉开始寸寸抽动，所有的怨憎都写在了脸上。

    明枫对他的疯态视若无睹，转头看向堇：“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堇握紧拳头：“……”

    “你的父亲没有背叛反抗军。他为了保护你们，替大家拖延时间，故意向公司投降，打算和那群人同归于尽。可惜的是，我们当中出现了一个真正的叛徒。他将一切都暴露给了对手。所以恰罗白白牺牲了，反抗军全部覆没了，我也死了。而‘银尘’恰罗，替那个人背负了数十年污名。”

    明枫顿了顿，答案呼之欲出——

    “那个叛徒，现在就站在你面前。”

    利亚姆，现任公司安保队长，前反抗军先遣组长，代号“独鹰”。

    “……”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从艾柯那里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他经常通过地下渠道了解反抗军，自以为对往事足够了解，可是在现存的资料里，根本没有“独鹰”还活着的记录。

    甚至也没有人怀疑过利亚姆的背景身份。

    公司从敌人那里给自己找了一条看门鹰犬，并且像大雪覆盖地面似的，消匿了五十年前的证据，抹除了一个人的身份……

    原来真相是这么容易被篡改的东西。

    艾柯头脑中的记忆有一瞬间的空白，好像被夺去了什么。

    过了片刻，他忽然意识到，“银尘”的身份其实影响了他们一直以来对待堇的态度——涉及她的身世，大家从来都是闭口不谈。

    他忍不住看向堇，想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