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暗流涌动的沉默里，堇听见自己轻声笑了出来。
不是那种刻意的、带着愤怒的笑，而是纯粹出于情不自禁。
说实话，这个答案，比她预想中好得多。
反抗公司是她自己的选择，与恰罗没有关系。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得不顶着叛徒后代的罪名前进，无异于背上一条过于沉重的枷锁。
她需要不断地说服自己，让自己变得无所谓，才能一直坚持到今天。
毕竟，她从来都不是为了赎罪而选择走上和父母相同的路，而是出于独立意志，是为了获得自由。
得知恰罗不是叛徒的这一刻，那条无形的枷锁崩然断裂，让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堇明白，她可以完完全全地做自己了。
她看向利亚姆，眼睛里没有对方想象中的滔天怒火，完全不像是一个要替父报仇的女儿。
“……”
下一刻，她的脸庞和故人的脸重合了起来。
利亚姆怔了一下，旋即露出凶狠的表情：“恰罗的后代又怎样？像你这种没有经过改造的普通人，走在路上都要担心被人碾死的小虫豸，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
“看来，你对我的敌意，比我对你的更甚……为什么？你在害怕什么？”堇歪了下头，认真发问：“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知道了真相，就一定会想要杀了你？”
利亚姆：“蠢话，蠢话！你们这些早该是一堆死灰的家伙，哪个不想杀了我？因为我才是对的，公司才是对的，而反抗军才是死不改悔的贱骨头！人类就该在技术上永远前进，直至不老不死，穿越星际……这么伟大的事，只有公司能做到！”
明枫听了，忍不住皱眉：“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年轻的时候，你被人欺负，断了三根肋骨躺在水沟里，于是想尽办法搞到了公司的义体强化自己，又因为欠债不得不四处逃窜，刚加入反抗军的时候几乎没个人样……因为这个，你不是恨公司入骨吗？”
利亚姆磨了磨牙，不屑地笑了：“那是因为我曾经不够强大，所以才会被人踩在脚下……就像过去和现在的反抗军，面对公司时永远是蚍蜉撼树，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关键时刻我选择了公司，公司也选择了我，所以我得到了全世界最先进的义体装置。现在谁也不能战胜我，包括你——明枫。”
“……哦，行吧。”明枫无所谓地应道。
利亚姆忍不住对她吼道：“什么意思！明枫，你还是看不起我！”
明枫抱臂：“我早都说了，没有看不起你。是你以前总想和我一对一单挑，输了又不甘心。”
“我没有输……绝对没有输！我也不是什么‘叛徒’，因为我最终选择了正确的一方，而你们才是失败者……失败者、失败者……”
利亚姆的表情逐渐扭曲，浑身肌肉不正常地颤动。
艾柯在一旁观察，用冷静的声音提醒道：“这是陷入精神癫狂的表现，在高度义体化的人身上很常见。他的精神负荷很重，这会儿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小心。”
在明枫的示意下，堇后撤两步，退到稍远些的距离，悄悄激活了黑客装置。
其实，她对利亚姆的敌意远大于恨意。
无数情报显示，他是公司最强的人形武器，也是反抗计划最大的阻碍。堇一直视他为假想敌之一，为了有一天能够打败他，暗地里做了许多许多准备。
至于他对自己和家人有什么亏欠，似乎只在真相揭露的那一瞬间触动了她，但她的内心很快又被更大的理想所占据。
总归在今天，在利亚姆和他们之间，必得拼个你死我活。
——————
利亚姆的目标很明确。
三人中，他最想亲手杀死的、内心深处最忌惮的，从来都是明枫。
她就像被上天选中的一样，年轻时服下吗哆氨咛的实验药品，不仅没有受到副作用影响，反而还获得了长寿的能力，只这一点已经令太多人羡慕不已。
后来，她和他们一样接受了多次义体改造，在其他人或轻或重出现排异反应的时候，只有她一直融合良好，战斗力和灵活度一骑绝尘，单挑没有对手，成了反抗军中所有人崇拜的偶像。
每当和明枫共事的时候，她身上展露出的这种“幸运”，总会在不经意间刺痛利亚姆。
他会感到一股恨意，恨上天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给自己。
假如她没有吃下长寿药，也没有义体辅助，也许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性，或许比平均水平更高挑一些、更强壮一些，但绝不会成为无法战胜的存在。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要拥护这样一个跳脱又散漫的家伙做他们的领袖，甚至连“银尘”那样的人都愿意追随她。
更加可恶的是，不论他再怎么不服气，也没有一次能够打败她。甚至他的每一场挑战，都被她看作小打小闹，从不放在心上。
抛开这些个人恩怨，最最重要的是，当年她带着大家一起畅想过的未来，那个属于平民和普通人的未来，根本从未实现，甚至连影子也看不着一个。
如果连“风鸣”和“银尘”这样的人都没法做到，那么所谓的反抗军，不就是一场欺骗吗。
最终得以掌控一切的，不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公司和他们培养出来的精英吗。
利亚姆觉得自己没有选错，只是突然想明白了而已。
只要放弃徒劳的挣扎，之前求而不得的一切就唾手可得。
比如，长久的生命，以及，强悍得远超常人的身体——
如今放眼整个斑驳岛，几乎没人能做他的对手。
既然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把明枫再次送回来，那么他当然要在这里雪耻。
突然间，只见利亚姆以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速度爆冲向明枫，而后者本能地作出了格挡反应。
紧接着，在试探性地接下几记重击之后，明枫意识到自己的金属组件根本承受不了对方的正面进攻，之前战斗导致的裂痕正在不断加深。
……他喵的，艾琳娜，你家仿生人怎么这么不禁打。
明枫暗暗吐槽，既然载体是她选的，不如让自己重生成比摩天大厦还高的机甲人或者汽车人，这样不管来多少个利亚姆都能直接给他碾平喽。
那也挺好玩的。
不过明枫没时间为自己的脑洞发笑了，当下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让这具身体当场报废。
好在艾柯的反应够快，虽然利亚姆是冲着明枫来的，但他的火力协助帮她分担了一部分压力。
只是为了避免误伤明枫，加上室内光线昏暗，艾柯的每一发攻击都十分小心，大大限制了他的进攻。
而明枫这一边也改变了对战策略，尽量不和陷入疯狂的利亚姆硬碰硬，用灵活的身手卸掉了他一部分力量。
见状，利亚姆不屑地笑了：“‘风鸣’，你也有今天。”
明枫对这种挑衅置若罔闻，专心对战。
这里曾经是一间指挥室，自从反抗军撤出大楼之后就废弃了，到处堆放着没用的杂物。
这也是三人一开始没有发现利亚姆的原因：他借助杂物隐蔽，躲在某个暗处的角落里，等着他们上钩。
现在，明枫同样借助这些障碍物躲避着利亚姆的进攻，只要他露出破绽，就是她反击的机会。
——来了！
明枫举起“陨星”，瞬间锁定了利亚姆，接连射出两发子弹。
“砰、砰。”
两枪过后，只见一滩血迹渗出外衣，而子弹却在贯穿他的身体之前，被什么异常坚硬的东西给弹飞了。
“……”刀枪不入啊。
明枫手中没有比“陨星”更好的武器，看来一时半会儿搞不定这个家伙了。
就在这时，通讯器里弹出一条语音在耳内播放。
堇：“我找到他的义体破绽了，但是需要一点时间侵入，而且机会只有半分钟。”
明枫：“足够了。”
艾柯：“我来掩护小堇。”
三人迅速商量好计策，继续与利亚姆缠斗起来。
而利亚姆始终没能对明枫造成致命威胁，开始变得愈发焦躁，将视线转移到了不远处的堇身上。
他想，不如先把这个不堪一击的小丫头给杀了。
明枫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陨星在手里转了半圈，用子弹拦住了利亚姆的动作。
“你最想杀的，不是我吗？”
这句话重新刺激到了利亚姆，他将身一转，忽然朝她甩出了一只机械爪，另一只手持续发射激光子弹，封住了她的退路。
明枫没有办法，只能从手臂里弹出一枚小型盾牌抵挡。
不出所料，盾牌边缘被机械爪死死扣住，利亚姆爆发出一股力量，把明枫往自己的方向拖了半米。
见他还要继续发力，明枫的鞋底弹出几枚钢钉，硬是嵌进了地里，拔河一般跟他硬扛起来。
与此同时，艾柯瞄准利亚姆开枪，被他险险躲过。
一次配合没有成功，明枫本想再撑一会儿，脚踝和手臂同时传来的断裂声响却仿佛身体极限的警报，提醒她必须马上停止角力。
明枫咬咬牙，收回脚底的钢钉。
失去了抓地的锚点，对方的机械爪开始迅速收缩，明枫被强行拖向了利亚姆。
她就势一个滑铲，用双脚充作武器，强行将后者放倒。
下一秒，只见明枫用身体锁住了利亚姆的一只大腿，将后者的膝盖往某个诡异的方向掰。
这是一个杀伤力极大的体术，如果她面对的是一个普通人，或者一个同等规格的仿生人，对方的腿此时已经废了。
然而利亚姆当即对准明枫的脑袋开了一枪，后者为了躲过这一击，放松了对他的钳制，让他逃了出来。
明枫的侧脸被激光弹擦过，仿生层剥落，露出被灼伤的金属内层。
“……”
虽然早知道她是仿生人，但明枫的行为举止和从前无异，恢复记忆之后更是如同风鸣再世，当利亚姆亲眼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瞳孔还是震动了一下。
他疯狂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
明枫当即抓住这个机会，再一次用双腿锁住了利亚姆的身体。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堇的声音——
“破解完成。”
此时，利亚姆想要反抗，却发现义体根本不听使唤。
明枫见状，用尽全力钳制住利亚姆，对艾柯大喊：“别管我，动手！”
艾柯咬紧后槽牙，屏住呼吸，端起一把他至今改造过的最强力武器，瞄准了利亚姆。
装弹，上膛，等待充能，扣动扳机。
整个过程需要耗费十几秒，但好在他已经练习过无数遍，没有出任何岔子。
只见子弹径直朝着利亚姆射了过去，伴随着巨响和火花，在场的人分明听到了一串如野兽般的惨叫。
艾柯不敢放松警惕，端着枪继续站了一会儿，发现明枫和利亚姆都没了动静，这才匆忙蹲到他们跟前查看。
堇也跑了过来。
“侦测不到利亚姆的义体信号，看来他已经被重伤了。”
艾柯点点头，担忧地看向明枫。
“嗬……”
明枫的嗓子发出一阵漏电的声音，在艾柯的帮助下费劲地将腿脚从散落的杂物堆里抽出来，离开了利亚姆所在的地方。
二人将她打量一番，发现她的半边仿生层已经完全消失，暴露出大片大片的金属外壳。
她的右手小臂几乎完全断了，只靠几根电线和合金组件摇摇欲坠地挂在身上。
“……”
看到她这幅样子，堇和艾柯都陷入了沉默。
明枫瞄了眼自己，笑道：“挺好，虽然看上去和当年被围剿时一样惨，但完全感觉不到痛喽。”
她眯起眼看向门外，走道上的彩色灯带仍在断断续续地闪烁着，像某种难解的信号，忽然刺痛了她的眼睛。
“听着，当年埋下的炸药就在这下面。你们进入这里的密室，轰开角落的金属板，顺着密道一直往下走，就能看见了。记得先把炸药激活，然后离开这栋楼，找个安全的地方，用遥控器引爆。”
堇握住她完好的那只手：“……你在说什么？我们是一起来的，就要一起走。你应该亲自去激活炸药。”
艾柯：“没关系的，枫姐，要是行动不便，我可以背着你。”
明枫点了下头，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我知道。但这件事很重要，得提前跟你们说清楚。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艾柯：“再坚持一下。离开这栋楼，我们就去找最好的仿生人工程师。”
明枫“嗯”了一声。
可是艾琳娜说的他们都听到了，明枫的意识消散是不可逆的。即使身体修好了，她也不会再停留于世间。
此时此刻说这些，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哄骗。
明枫正想着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忽然听见杂物堆里传来一阵金属摩擦的声音。
“咔擦咔擦……”
紧接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滚了过来。
三人定睛一看，居然是利亚姆的头颅。
“咔擦咔擦……”
诡异的声响还在继续，并且越来越清晰了。
杂物堆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突然间，一只机械臂猛地弹了出来，上面还覆盖着一块又一块如同肉瘤般的生物。
乍看之下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这个不明生物在控制机械体，还是机械体在利用不明生物。
看到这一幕，见多识广的艾柯脸上出现了可怕的神情，喉头一阵发紧。
“这是……被明确禁用的武器……‘巨锤’公司制造的生物机械融合体——‘贝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