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冰如本不愿入宫，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君辇来接，由不得她不去。待进了宫，又是一群宫女内侍上来侍候。她在道观中静心多年，只道内心也如死灰槁木一般。不想世事多变，短短时间内两次易居，更觉来路邈邈。

    虽在宫中暂且栖身，但冰如仍微觉不快：好容易离了唐国公府，今日又进皇宫。道观虽然是另一重禁锢——也艰苦，她都要自己摘了荇菜和道姑们一起煮饭——但总比强颜欢笑要好。这世间情字最伤人，不想今生又沉沦。

    且现下住在凤泉宫，虽然满目金碧辉煌，又如花宫女伺候着，却连一份名分也无。如此种种，让她深为忧虑，不得不为以后做打算。

    日暮夕斜，另一个人的心神却也警醒着，此人便是贵妃杜氏。她自当今陛下还做太子时就陪伴身侧，是宫里的老人，身边自有能干的奴婢早把凤泉宫的事一五一十地禀报给她了。妃嫔入宫是大事，皇座上那位究竟找了位什么人瞒着六宫，刻意掩人耳目地在凤泉宫住下？杜贵妃便令掌事宫女张阿源去细细打听。

    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听着阿源的汇报，杜贵妃计上心头。

    杜贵妃是杜伏威之女。杜伏威原是主张反唐，于几年前才臣服大唐，被封为吴王，任太子少保。当时的太子李建成便拜他为师。各为其主时，杜伏威自然对李唐也是个威胁。一朝归顺，他深恐李唐不信投降之人，便把女儿杜氏送进东宫为良媛。杜氏善织布，体恤下人，一直受宠，如今已是贵妃。

    忆及几个月前，杜贵妃眉头紧锁。其时与父亲交好的辅公袥反唐，父亲早已对李唐忠心不二，却无辜受牵连，被当时的皇帝，即现在的太上皇李渊猜忌而赐了毒酒。

    这结局本可以避免的。如果夫君帮她的话。可是他那么冷漠地拒绝她的泪眼和哀求，所以现在她也把他的甜言蜜语、赏赐连同期待统统拒之心门外。

    父王，女儿不孝。当年您送女儿出嫁时含笑祝愿：“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女儿当年也如此真心期盼着。可如今，李建成，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杜贵妃下定了决心，要像一条艳美的毒蛇一样潜伏在李建成身边，伺机咬住他的咽喉，一击毙命。

    虽然听到自己被封为宫中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时，不是不震动的。然而，也只是震动而已。这安抚来得太厚重，就像贵妃的服制，套在身上只觉得沉、闷、累。记得六宫大封那日，她独独注意唐淑妃对自己行礼时神态恭敬，面色和悦，对一切都很满足的样子。两人地位对调，昔日在东宫之时，杜贵妃位至良媛，而唐淑妃则是良娣，良娣位分高于良媛。唐淑妃竟然不嫉妒，就那么平和地接受了。而她，杀父之仇，却不得不背负在身上。

    赏谖草而忘忧，这一定是讹传。要不然，她命人栽种了一院的谖草，怎么漫步其中，仍止不住心痛呢？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抬高位分有什么用，封哥哥德俊为吴国公又有什么用！再怎么补偿活人，难道死去的就会回转吗？父王是枉死的、是冤死的！

    因此上，她对李建成，面上也淡了。

    李建成却不计较，仍常常来看望她。她便低眉顺眼，低着头不朝他看。

    他却还召她侍寝。她不耐烦得紧，不是推身子不便，就是说得了时疾。饶是这样，也有躲不过去的时候，不过次数不大多罢了。屈指一算，一只手也能数得出来。

    次次李建成从她的宫里一离开，她便命人熏上艾，以祛祛晦气。

    此时自己先知道，便是占了先机。于是她不顾夜色浓浓地漫上来，立刻命起驾往凤仪宫去，求见郑皇后。郑皇后听报说贵妃求见，颇感差异，忙命上了好茶，预备听贵妃有何大事要报。

    杜贵妃告了谢，品了一口，幽幽道：“皇后娘娘的茶就是比臣妾宫中的好。这是今年清明前才摘的新茶吧？”

    郑皇后笑道：“贵妃兰质蕙心，才能品出滋味。这茶遇上妹妹，也是不辱没了。妹妹喜欢，回头我命人送些过去。”

    杜贵妃微微一笑：“谢皇后娘娘。只是皇后娘娘还不知道吧，当下有个人比臣妾更配得上这茶。只怕，皇后娘娘得把合宫都送给她，也不逾矩。”

    皇后大吃一惊。杜贵妃把原委娓娓道来。储户杜贵妃的意料，皇后竟沉着镇定，反而笑着解劝：“妹妹多心了。这是皇上的心意，我们自当秉承圣意才是。”

    杜贵妃有些不解，向皇后分析：“娘娘，此女来历不明，但名头不小。如今趁着皇上尚未晓谕六宫，正是娘娘斩除祸患的时候。皇后娘娘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四皇子考虑啊！凤泉宫，那可是除了娘娘您住的宫殿外，唯一带‘凤’字的。陛下举动暧昧，皇后，您不得不早做打算啊。”

    郑皇后面色一凝，语气已带了些冰冷：“陛下的主意岂是你我后宫姐妹可以揣测的？妹妹不必多言。想是妹妹最近李子吃多了，净说些酸话。”

    杜贵妃见话不投机，只好告退，只待他时另谋良策。

    杜贵妃走远了，郑皇后才悠然一叹：“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话说以前的杜良媛最好。她如今是怎么了？巴巴地跑来说这么一通话。”

    “奴婢大胆，请教皇后娘娘真的一点也不担心杜贵妃所言吗？”说话的是郑皇后的贴身宫女秋儿。她为主心切，一时不待皇后回答便说了下去：“奴婢愚钝，但方冰如的两个儿子如今都春风得意。宁王和太子若要尊他们的生母为皇后，也是合情合理的。若是到了那时，娘娘您可怎么办呢？”

    皇后叹了口气：“秋儿，你的意思本宫明白。但方冰如本是陛下的原配，本宫只是续弦。且陛下一直以为她不在人世了才娶的本宫，如今失而复得，岂有不好好补偿之理。宁王和太子如今甚得君心，便是看在孩子面上，也不能让方冰如的处境太难堪。太子和宁王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武德政变一举除去秦王李世民一党，那是何等杀伐果决。本宫即便现在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只是一介女流，又能如何啊……”

    皇后出了一回神，又道：“椒聊之实，蕃衍盈升。方冰如多子多福，那是她的福气，别人羡煞也是无用。景王是本宫唯一的儿子，平心而论，本宫也能看出他并非帝王之才。况且，承训年龄尚小。本宫不求他手握天下权，只愿他平安富贵。”

    听了这一席话，秋儿垂首：“奴婢明白了。还是娘娘思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