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雪开始落下来了，程时酢身上的西装是轻便的绸缎质地，完全不保暖，他颤抖着抬起头来，看向那辆黑色轿车。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穿着制式军装，副官模样的人。

    紧跟着，又一个人下来了，他穿着长筒军靴，肩上披着黑色的斗篷，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右手中握着一柄手杖。

    从程时酢的角度看过去，男人的侧脸轮廓英俊而锋利。

    这是一个年轻却手握权柄的上位者。

    程时酢立刻反应过来，这个男人一定可以帮他逃离死局，但怎么才能借他的力呢。

    方才高高在上，看戏一般目送着他离开的名流权贵们，此刻纷纷挤到宴会厅门口。

    圆润的中年胡子男挤出来，姿态摆得极低，他弓着身子，笑着问候：“闻长官亲临，诚惶诚恐。”

    闻长官并没有说话，他的目光穿透人群，又轻飘飘地落到从程时酢的身上。

    程时酢这才看见，他的左眼覆着黑色眼罩，只有一只眼睛露在外面，但这丝毫无碍于他的气场，反而让人更觉得气势逼人。

    那副官不愧是做长官助手的人，像是替长官开口一般，笑着问道：“这是怎么了，还跪着欢迎呢？”

    他态度亲和，俨然是在帮程时酢一把。

    圆润的中年胡子男刚欲顺着台阶粉饰，这时一道突兀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来，闻先生，他是下城区偷偷溜进来的老鼠，也不说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是来偷东西就是来打探情报的，现在正审着呢！

    那声音——是卞梁玉。

    程时酢心想，自己这个角色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怎么处处置他于死地呢。

    空气似乎更冷了些，一时间气氛有些骇人。

    圆润的中年胡子男快速摆手，示意士兵抓紧把他处理掉。

    四周安静极了，可以听见雪花清晰的落地声。

    程时酢觉得那雪花似乎一片片地落在自己的心脏上，心脏的跳动越来越沉重。

    “等一下，”副官笑着拦住士兵的动作，“不如让这年轻人自己说吧。”

    来了，这就是“历史的关键转折点”。

    程时酢咬着口腔里的软肉站起身来，深呼吸，将溢出的来的血咽下去，一字一顿道：

    “我是，献给长官的情人。”

    程时酢的话音刚落，那个闻长官的目光瞬间移到他的身上。

    他只露出一只眼睛，但却像一把利刃一般，穿透了程时酢的头颅，然后又剥开他的躯壳，好看清楚他究竟拥有一副怎样的灵魂。

    程时酢被他眼神惊住，咬着舌尖，竭力让自己不要因为害怕而躲开。

    许久之后，这个气度凛冽的男人终于说了下车后的第一句话，“哦，那就跟我走吧。”

    他说完便转身撑着手杖，转身上了车。

    那副官站在轿车门口，视线投过来，示意程时酢上车。

    程时酢挺直背脊，迈步向那辆黑色轿车走去，膝盖上的伤口撕裂开来，每走一步都痛得钻心，但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摔倒，必须稳稳地走到副官的身边，然后坐进轿车。

    当他走到车前的时候，发觉给他留的是后座，闻长官身旁。

    他停在那儿，刚想说些什么，便感觉到背后有一道恶毒如焚的视线。

    程时酢立刻跨步上车，挨着闻长官坐下，然后姿态端正，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

    车子很快启动，驶出这座灰白色的庄园。

    直到下坡的时候，车子颠簸了一下，程时酢才从恍惚中骤然回神，他这算是逃出生天了吗。

    但，这是正确的抉择吗？会不会刚出虎穴又入龙潭？

    程时酢的脑袋简直要炸掉了，呼吸也开始灼热起来，这是发烧了。

    他穿的这般少，又在雪地里跪了这么久，还差一点死掉，情绪大起大落，怎么可能不生病。

    眩晕的光斑开始侵占他的视野。

    在待会儿撑不住昏过去之前，程时酢转身看向身侧的男人，声音沙哑，“谢谢你救我。”

    “不客气，你不是我的情人吗？”

    男人的语调很冷，说出的话也十分刻薄，他的视线从程时酢的脸上滑过，轻飘飘的，这次没什么攻击性。

    这是，看上他的脸了？

    在晕过去的前一秒，程时酢心想，没想到他竟然有靠脸吃饭的一天。

    前排，副官回过头看着后排昏睡过去的程时酢，评价道：“这位先生的气质很少见呢，长得也很不错。”

    接着就看见程时酢喃喃地说冷，然后就抓起自家上司的斗篷一角，把自己裹了进去。

    副官一时语塞，刚想说些什么，然后就对上了上司那令人讳莫如深的幽深视线，他瞬间转回身去，做了个吞咽的假动作。

    *

    程时酢醒来的时候，差点滚下床去。

    他低头一看，发现自己仿佛是坨洋葱，被一层又一层包裹住。

    最外面是一床黑色丝绸面料的的被褥，然后裹了一件斗篷，就是这斗篷裹得太严实，让他没挣脱才差点滚下床的，最里面是他那身西装。

    只不过，西装裤的膝盖处被剪开了，应当是有人为他上药才剪坏的，程时酢有些心痛，说实话这西装的面料、质地都极为出色，想来价值一定不菲。

    他起身，将这间黑色调的卧室环境尽收眼底，然后在床边坐下，开始检查膝盖处的伤口。

    程时酢撕开医用纱布，发现伤口恢复的极好，他碰了碰结好的痂，竟然直接脱落下来，露出粉色的新肉。

    不知道这书里用的是什么药，效果竟然这般好。

    正当程时酢内心感叹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得到他的同意后，佣人端着托盘推门进来。

    ”先生，这是给您准备的衣物，请您先洗澡吧，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佣人的态度格外恭敬温和。

    哇，这就是靠脸吃饭的感觉吗？

    程时酢起身接过佣人手中的托盘，“谢谢。”

    “您不必道谢。”　佣人语调有些怪异，然后飞快地掩门离开。

    因为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创口，程时酢很是痛快的洗了个澡，换上佣人准备的衣物，白色的套头毛衣，黑色的呢子长裤，站在浴室的镜子面前，竟然满是青涩的学生气，他又恍惚了一下，然后笑着伸手擦去镜子上的水雾。

    别想了，程时酢，躺平的新生活在等着你呢。

    程时酢换好衣服便去往餐厅，终于吃上他穿书后的第一顿饭，美味极了。

    比他之前吃的米其林三星大厨那些，味道还要再好上三分。

    用餐结束后，程时酢开始无所事事起来。

    想要出去转转，但被佣人拦下了，也是，他还是个连自己都搞不清自己身份的不明人士。

    于是便只站在建筑门口向外看去。

    这一处庄园比他刚穿进书里时，举办宴会的那个庭院还要大些，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居住的小楼，在庭院的角落，前方还有城堡模样的建筑，甚至还有一片中式园林。

    看完人文环境后，程时酢回到一楼会客厅内。

    冬日午后的阳光正好，蛮适合喝杯红茶看看书的，于是，他叫住一个佣人，“你好，可以帮我找本书看看吗？”

    那佣人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能的。”

    什么不能，程时酢皱了皱眉，耐心解释道：“我不挑的，什么诗歌、散文、小说，只要是本书都可以的。”

    佣人再次摇头，这时，之前见过一面的副官走了进来，佣人冲他点点头后，便离开小楼。

    只剩下一头雾水的程时酢。

    “佣人是没有资格接触书籍的。”

    那副官解释道，他上下打量程时酢现在的模样，一脸深意地点点头，继续道：“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吧，我叫严律，是闻先生的副官。”

    什么意思，难不成现在的书，价值连城？

    程时酢完全搞不懂了。

    果然是副官呐，可是副官为什么叫自己的上司先生呢？那群人不都是叫闻长官的吗？

    脑子百转千回，但程时酢还是浅笑着问候道：“严副官，日安。”

    他接着问道：“为什么佣人没有资格接触书籍？”

    严副官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小声嘀咕道道：“我现在真的有点怀疑你是哪个家族里的小少爷了。”

    他说着看向对面，那温和的年轻人端坐在沙发上，耐心地等着自己的解释，一副好教养的模样。

    顿了下，他又自己反驳了自己，怎么可能，查过了，眼前的年轻人确实是朱利安市下城区里的孤儿。

    “星际动荡不安，各个主权国家冲突不断，已经许多年没有新的纸质书出版了，许多老书也在战火中付之一炬，所以现存的所有书籍都异常珍贵。”

    程时酢的表情凝重起来，动荡与冲突，这些他其实是察觉到了的，但是他完全无法想象这些能直接导致书籍变成珍惜种，还有一个普通人无法拥有书籍的社会，会是什么模样。

    “不过，你可以看电子书啊！”

    程时酢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严副官笑了，“但是，你的ID卡和电子物品还在军部审核中，等查完了就给你。”

    “好吧。”

    程时酢点点头，能看书就行，书籍是了解一个社会本质最快速的方法。想安稳的躺平，还是得先弄清楚躺平的环境。

    严副官起身，在离开这里之前，补充道：“不过，如果你能让先生满意的话，或许能讨本纸质书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