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浚野和周钰、严硕等人捉拿反贼有功,朝廷给了些赏赐。主意是小静王出的,监军也做得不错,皇帝暂时放下了对他的提防,在西京里收拾了一间大宅给他,准他在外建府了。
在宫里人多眼杂,不得自由。师无咎早就想出去住了,奈何皇帝一直不准。如今得了这个恩典,喜出望外,连忙跪下谢恩。
皇帝摆了摆手,淡淡道:“三法司昨日审了那小子,嘴挺严的,一口咬定没谋反。这小子就是鸡肋,留着袁氏也不在乎他,杀了又有点可惜,你看该怎么处置?”
小静王救不了他,只能先保他一命再说,道:“那就关着吧,说不定以后还能有点用。”
皇帝哼了一声,知道小静王顾念旧情。但他若是狠心说杀了好,自己心里更不舒服。
小静王踌躇了一下,道:“皇兄,我以后出去住了,我娘……”
皇帝知道他想说什么,留着怜妃才能拿捏他。他淡淡道:“太妃在宫中住惯了,来回搬动对她身体不利,且在宫里住着吧。”
小静王有些失望,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不管怎么样,自己能出去也是一桩好事,日后再找机会接母亲出来就是了。
“袅晴丝——”
悠长的曲子荡悠悠地飘在院子里,隔着水传过来格外空灵。孔家人是会享受的,在自家园子里养了个戏班子,几个伶人穿着粉的蓝的戏服,担着水袖在水榭上唱一出西厢。
永平侯常日闲着没事,钱也多的没处花,平日里就琢磨着如何吃喝玩乐。他的两个儿子有样学样,私底下弄了个宅子养着白芍,没事就去他那儿厮混,有时候两个人腻歪在一起,有时候三个人,寻思着他爹养的人比他们只多不少,一点廉耻也不顾。
此时一家人凑在一块,隔着水听戏,有种被浸润进去的感觉。永平侯手臂搭在桌子上,粗大的手指上戴着几个硕大的翡翠扳指,满手都是富贵,随着拍子摇头晃脑的颇为陶醉。
孔玉屏从外头回来,沉着脸往太师椅上一坐,闭着秀气的眼歇着,半晌没说话。
永平侯扭头看二弟,道:“累着了?”
孔玉屏淡淡道:“连着审了好几天,那小子嘴挺严的,死活不说。”
永平侯对那些事都不感兴趣,笑呵呵地道:“慢慢来嘛,你自己身子要紧。他在牢里日子那么难过,还能熬得过你?”
孔玉屏伸出小指揉着眼角,道:“这么抻着不是个事儿,皇上问了几回,到底是想要个结果。”
他人长得好看,身上的每一处也讲究,指甲修剪得恰到好处,手也保养的干净漂亮,修长的手指像白玉一样,左手食指上戴着一个嵌着红宝石的戒指,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
他的好看透着一股子阴毒劲儿,像是枯骨里开出来的彼岸花,张牙舞爪地吐着花丝。用人血浇灌出来的东西,再艳丽也让人看一眼就害怕。
孔玉屏在外头飞扬跋扈,在皇帝面前却乖顺得像条狗一样,只是听个音儿就能把圣意揣摩个十成十。皇帝就喜欢他这种一点就透的心性,把不少羽林卫不方便干的脏活都扔给他。孔玉屏自忖这些年自己的荣华富贵不白得,都是他帮昭明帝清理异己得来的,就算那些冤亲债主从地底下回来了,自己也得帮他主子背一半。
孔钺和孔武听了二叔的话,登时竖起了耳朵,互相看了一眼。前几天朝廷大军把袁窈抓了回来,三法司审了他几回,一无所获。孔玉屏恨不能把他手指头割下来给他在认罪书上画押,奈何还有另外两拨人盯着,办事总得合理合法,只能跟他慢慢耗着。
孔钺按捺不住,凑过来道:“二叔,他要是一直不招怎么办?”
孔玉屏的神色冷淡,道:“进了诏狱就算是石头也得张嘴,就他那身板,撑不了多久就得认罪。”
孔钺的眉心一跳,道:“要用刑么,皇帝盯的人也能用刑?”
孔玉屏靠在椅背上,轻轻拨弄着手上的戒指,眼里透出一丝戾气道:“不让人瞧出来不就是了,诏狱里有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保证折腾掉他半条命去,外头还一点伤也看不出来。”
孔钺嘶地倒抽一口气,想起那人漂亮的模样,不知怎的竟有点心疼。他知道二叔的手段,着实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袁窈落在他手上可有罪受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恨他还是爱他,居然觉得有些可惜。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只能怪他命不好,摊上这么个爹。孔钺的眼睛转来转去的,想着反正那小子也没有几天好活了,自己不如趁早去瞧瞧他,要是能弄上手,也算得偿所愿。
诏狱中一片阴沉,袁窈静静地坐在牢房里。空气中散发着霉味,外头的天光透不进来,只有走廊上的灯火遥遥地照出一点光亮。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这座牢狱一样暗无天日。若是袁氏占了上风,朝廷会拿自己威胁袁氏,说不定死之前还要被零零散散地削成人棍;袁氏败了,自己更会被杀,让人知道乱臣贼子的下场。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他一直以来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终于还是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他闭上了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神思回到了从前。母亲很美丽,但神色总是很忧伤,袁窈很少见到她的笑容。小时候母亲带他去月照山,她去祭拜自己的父亲。袁窈那时候太小,不明白母亲在做什么,只是看着她对墓碑说话,说着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袁窈在旁边摘花,月照山有很多野花,有蔷薇、山茶,二月兰,五颜六色的很漂亮。王府里的花都长得规规矩矩的,没有这里开得烂漫自由,也没有这里的漂亮。
舅舅来了,跟母亲在外公的墓碑前站了一阵子,吵了起来。舅舅斥责她忘却了家族的痛苦和耻辱,那么多族人还在这里做奴隶,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做仇人的小妾?
母亲泪流满面,说自己也恨,但没有办法。舅舅自己也什么都做不到,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袁窈不想让他们难过,把自己刚编的花环递给母亲,上面满是红色的山茶和白色的点地梅。
“娘,给你,别哭。”
母亲看着他,神色更难过了。舅舅一把将花环夺过去,扔在了地上。袁窈一怔,眼里随即涌起了泪花,不知道舅舅为什么这么凶。
舅舅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道:“你是男孩子,不准碰这些没用的东西。祈族人擅长射猎,你这双手是要用来拉弓射箭的,你外祖父就是寨子里的神箭手,你将来也得是。”
袁窈有些害怕,睁大了眼睛。舅舅把手上的白玉扳指戴在他的手上,道:“戴着它好好练习骑射,把书读好,记住咱们沦为奴隶的仇恨!”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人用大车拉着一块块带着绿色的石头出去,阳光照在断面上,就像照进了水面一般,映得玉石玲珑剔透,鲜艳夺目。那是尊贵和财富的象征,无数人为之疯狂。舅舅却说那是祈族人的血和泪,让他记得仇人是他的父亲。
“你是祈族的小王子,将来要让咱们的族人恢复自由。袁氏的人都是你的敌人,明白么?”
那时候的他不明白什么是仇恨,只能怔怔地点头。如今他明白了,却依然什么也做不到。他这一辈子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族人,也对不起喜欢的人。他想起了萧浚野,他高兴的样子,难过的样子,生气的样子都鲜活肆恣,是自己从来没活成过的模样。袁窈没说过,心里其实很羡慕他,看着他自由自在的样子,让自己觉得好像也短暂地走进了阳光里。
自己明明是怀着目的接近他的,却在不知不觉间对他动了心。
萧浚野是除了母亲之外对自己最好的人,他在乎袁窈的一切,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他有时候忍不住想,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这些复杂的事,一辈子跟他生活在一起该有多幸福。
可自己还是欺骗了他。
他不敢想萧浚野失望的眼神,觉得自己亲手把一切美好都毁了。他靠在冰冷的墙上,喃喃道:“想那些做什么……已经回不去了。”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身影投在门口,来人静静地看着他。袁窈抬起眼,却见孔钺站在牢门外,脸上带着讥诮的神色。
他穿着一身翠绿色的衣袍,神情得意。昔日高高在上的人如今成了阶下囚,对他来说简直不能更痛快。两个侍卫站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东西。孔钺挥手道:“你们先回去吧。”
那两人把东西放在地上,后退了两步转身离开了。袁窈冷漠地看着他,道:“你干什么?”
孔钺扬起嘴角,道:“听说牢里条件艰苦,看在昔日同窗读书的份上,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他打开食盒,拿出一碗粥来,道:“吃点?”
袁窈不想跟他打交道,漠然道:“不用了。”
勺子递到他面前,孔钺好像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只是道:“这里阴冷,我给你带了几件厚衣裳,你先把饭吃了,等会儿把衣服换一换。”
袁窈闭着嘴,对他无动于衷。孔钺不耐烦起来,变了脸色道:“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你是囚犯,给你撑腰的那帮人都不好使了,老子想怎么对你都行!”
他一手攥着袁窈的肩膀,猛地把他推倒在地。袁窈精于骑射,身体的耐力和力量都不差。他为了蒙蔽周围的人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其实揍这姓孔的纨绔不在话下。
孔钺以为他没什么力气,低头往他脸上亲过去。他身边虽然豢养了个赝品,但假的就是假的,远没有真人这么凛冽有趣。他还以为终于能得偿所愿了,眼里露出兴奋的光。袁窈重重一拳抡过去,把孔钺揍得鼻血长流。
孔钺被他打懵了,低头抹了一把血,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还敢还手!”
袁窈不但还手,还要让他当太监,狠狠一脚踢在他胯/下。孔钺嗷地一声惨叫,疼得脸都白了,捂着裆滚了下去。他嘶声道:“小畜生,你敢踢我——”
袁窈发起狠来就像只蝎子,眼神阴冷,就算同归于尽也不能让这种人欺负自己。他喘着气,想好了孔钺要是再过来,就把他眼珠子抠出来。这时候一只大手伸过来,把孔钺提起来重重扔到一旁,道:“你才是畜生!”
孔钺慌乱中抬头一望,却见萧浚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他见了这情形气得脸都青了,管他什么皇后的亲侄子,重重一脚踢过去。孔钺被他踢了个滚,愤然抬头道:“你敢……”
萧浚野提起拳头还要揍他,孔钺心慌起来,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狠狠地骂了一声,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萧浚野这几天惦记着袁窈,白天夜里都放心不下,终于还是忍不住来看他,没想到遇上了这样的事。
袁窈坐了起来,用稻草把手上的血擦去了,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萧浚野知道他不领自己的情,也不想落人口实,只是沉着脸道:“看看你死了没有。”
袁窈脸上沾着灰尘,头发散着,他一向最爱干净,此时却连基本的体面都无法维持。萧浚野穿着一身黑色的锦衣,衣襟上用金线绣着团花,穿着一尘不染的小牛皮靴子,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越发提醒着袁窈的落魄。他一脸冷漠道:“不劳你操心。”
这地方潮湿阴冷,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萧浚野左右看了一眼,心里越发难受。可归根究底,把他送进来的那个人就是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刚才的情形还在眼前,若是自己没来就糟了。他越想越气,道:“他对你动手,你怎么不揍他?”
袁窈冷冷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揍他?”
萧浚野莫名有种嫉妒的心情,既恨他,又恨自己。他弯下腰看着他,恨声道:“我看你挺愿意的啊,你勾引他,就像以前勾引我一样,想换两天好日子过?”
他那张欠揍的脸就在面前,满口大放厥词。袁窈受够了这帮人的气,一股怒火直冲头顶,猛地一拳朝他颧骨上打过去。萧浚野被打得往后退了半步,脸上一阵阵钝疼,没想到他劲儿还挺大的,以前风一吹就倒的模样果然是装的。
想来就该知道,镇南王的儿子怎么可能这么文弱,拉得开三五十斤的弓还百发百中,放在练家子里都是高手了。自己以前简直就是有眼无珠,他说什么就信什么,被他耍得团团转。
他气得牙痒痒,道:“你就跟我使劲儿行!”
袁窈也气得不轻,自己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谁都来作践他。两人怒视了一阵子,袁窈的眼尾气得通红,手脚都被铁镣铐磨破了皮,着实让人心疼。萧浚野来之前还想好好跟他说几句话,结果一见面又跟斗鸡似的吵起来了。
萧浚野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别跟要死的囚犯一般计较,他转身出了牢门,把一包东西扔了进来。咚地一声,一包衣裳摔在袁窈身边,里头还有一只烧鸡和几个面饼。袁窈抬起眼,萧浚野已经大步走了。
他走到诏狱门口,当值的牢头还想讨好,殷勤道:“萧将军,这边黑,我给您掌着灯。”
萧浚野窝着一肚子火,怒道:“什么苍蝇臭虫都往里放,姓孔的是怎么进去的?那是朝廷的要犯,还没审出结果,人死了怎么办?”
牢头一怔,心想这口锅自己可不能背。他劈手打了旁边一个狱卒一巴掌,道:“谁让你放人进去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那狱卒还挺委屈,道:“萧将军不也进去了……”
牢头又给了他一脚,道:“人就是萧将军抓来的,他审几句怎么了?”
狱卒不说话了,萧浚野知道光发脾气没用,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扔到了牢头怀里,冷冷道:“看好了,别让不相干的人进去。”
牢头连连点头,答应下来。萧浚野又回头望了一眼,漆黑的甬道又深又长,自己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他叹了口气,垂下眼快步走了。
牢里的菜又冷又馊,袁窈每天只能啃几个又冷又硬的窝头,饿得相当虚弱了。他不愿意接受那个混蛋的施舍,却又没有拒绝的余地。纸包里的烧鸡散发着香气,总得吃点东西才能有力气保护自己。他慢慢打开纸包,掰下一根鸡腿吃着,眼泪不觉间落了下来。
萧浚野骑着马走在大街上,紧皱着眉头,想着狱里的事一筹莫展。这时候就听见前头马蹄声响,百姓们急匆匆地往道路两边躲去,有避得慢的摔倒在地,手里的菜篮子歪在路上,里头的萝卜白菜滚了一地。
几个侍卫呵斥道:“让开,司隶校尉出行,谁敢挡路?”
有人连忙把摔倒的人扶了起来,低着头不敢看那一队官兵。
萧浚野却定定地看着对面,孔玉屏骑在一匹黑马上,那匹骏马戴着金当颅,佩着华丽的金鞍。他穿着一身荔枝红的官袍,腰间扎着蹀躞带,腰带上悬着金鱼袋、匕首等七事,通身透着一派华贵煊赫的气息。他身后带着几十个徒兵,前呼后拥,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萧浚野骑着马与他相对而来,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袁窈被关在诏狱里,受得就是这个人的罪。萧浚野越看他越觉得不爽,这人要不是孔皇后的二哥,自己非把他从马上拖下来揍一顿不可。
孔玉屏仿佛感到了他身上的戾气,微微扬起了嘴角,显得更加刻薄了。
这人虽然生得好看,内里却糟糕透顶。以前萧浚野还想不通这样的人跟那对狗熊兄弟怎么会是一家人,如今才明白那两人是丑在外头,眼前这花孔雀却是丑在内里,狰狞歹毒的如出一辙。
对面的侍卫认出了迎面来的人是萧大将军家的小儿子,没敢呵斥他。萧浚野骑着马走到孔玉屏面前,对他视若无睹。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却盖不住从他身上流溢出的血腥气。孔玉屏掣住缰绳,放缓了速度,含笑道:“好巧啊,萧三公子,你从哪儿来?”
萧浚野刚从诏狱出来,差点就被他堵在里头,知道他是瞧出来了,故意这么问自己。这人实在敏锐,又透着一股阴湿歹毒的气息,让人被他盯着就浑身上下不舒服。
萧浚野没回答他,孔玉屏见他一副跟自己泾渭分明的姿态,笑容越发意味深长了。他原本就跟萧成锐不对付,他儿子更是嚣张得让人讨厌。孔玉屏不能放过他,冷笑道:“你这回差事办的不错,圣上也对你大加赞赏。听说你跟袁窈上学的时候关系不错,我还以为你狠不下这个心抓他呢。”
萧浚野的眼角一跳,这人是知道怎么戳人肺管子的,专门挑最扎人的说。孔玉屏现在负责办这个案子,自己要是被卷进去,整个萧家都要跟着倒霉。他沉默着,只当没听见,两匹马已经擦身而过,向着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
萧浚野咬了咬牙,这人权势正盛,自己只能暂时避其锋芒。袁窈落在他手上恐怕性命堪忧,自己必须尽快想办法把他救出来。
牢里黑沉沉的,袁窈靠着墙睡着了。睡梦中他仿佛还在太学,身边点着一炉香,袅袅青烟升起来。他坐在诚意斋里,萧浚野在他旁边练字,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纸,写的是庄子的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然觉,则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
他拿起纸来给袁窈看,道:“写的好么?”
他的字依然不守章法,手把手地教了这么久也没什么进步。袁窈轻轻摇了摇头,道:“还得练。”
萧浚野似乎有些失望,大风吹来,把纸吹的呼啦啦一阵响。屋里的纸飞起来,像雪片似的埋住了他。袁窈的手猛地被人攥住了,却见那些纸变成了认罪书,一个差役拉着他的手沾上了大红印泥,要往纸上盖。
“放开我,我没罪……放开、放手——”
袁窈拼命挣扎着,忽然就这么醒了,他稍微一动,这才感觉到衣裳都被冷汗溻透了。
他悄然松了口气,幸亏是梦,然而现实的情形也没比梦中好到哪里去。自己被困在这里,几乎没有脱身的指望。
外头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有人打开了牢门,吆喝道:“起来!”
袁窈坐着没动,只是漠然道:“干什么。”
狱卒过来拽起了他身上的铁链,道:“过堂了,走吧。”
袁窈的脚上磨破了皮,疼得脸色一白。自从被关在这里,三法司的人三五不时地提审自己。袁窈已经麻木了,跟着狱卒缓缓往外走去。
两个人押着他出了牢房,却没去前头,反而拐弯抹角地来到一间牢房前。袁窈有种不好的预感,皱眉道:“不是过堂么,这是什么地方?”
一名狱卒打开了门,重重地把他推了进去,不耐烦道:“你一个逆臣贼子,在哪儿审不是一样,进去吧!”
袁窈踉跄了一步站住了,就见屋里阴沉沉的,没有窗户,墙上嵌着一盏长着锈的铜油灯,跳动的火苗放出幽红的光芒。孔玉屏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抬起狭长的凤眼看着他,幽深的眸子显得格外阴沉。
“你来了。”
石室里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血腥气,角落里堆着些刑具,有钩子、铁签、烙铁、指枷,一口大铜缸,还有些说不上名字的东西。这里是刑讯室,袁窈看着那些东西,后背一阵发寒。
袁窈皱眉道:“你想干什么?”
孔玉屏微微一笑,仿佛对他很感兴趣。他听两个侄子说,萧家的小儿子跟袁窈不清不楚的,他本来还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萧浚野还真来看他了。孔玉屏心中一喜,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要是抓住了说不定就能扳倒萧家。
他平静道:“不用紧张,随便聊聊。”
袁窈看了周围一眼,道:“在这儿?”
孔玉屏淡然道:“在这儿。”
他的案子要三法司共同审理,廷尉和御史中丞不在,他根本没资格单独提审自己。袁窈知道他是要对自己用刑了,皱眉道:“现在所有人都盯着这案子,你若是滥用私刑,陛下知道了也不饶你。”
孔玉屏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翘起了二郎腿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张嘴,还不留任何痕迹。”
袁窈的心沉了下去,知道他的话是真的。自己熬了这么多天,到头来还是逃不过受刑。反正也没什么以后了,不如自己一个人承担下来,大不了就是一死。他去接祖父时就已经当自己是个死人了,此时也没有太绝望,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想起了萧浚野,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之前还能见他一眼,自己心中就没有遗憾了。他这么想着,神色竟也舒缓了许多。孔玉屏玩味地看着他,觉得镇南王的儿子倒也是个人物,不但容貌不错,也有风骨,见了他才知道世人为何把青竹比作君子,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孔玉屏跟他不同,向来只追求滔天的权势,无所谓什么气节良心,只要挡他路的都得死。他注视着袁窈道:“你跟萧浚野什么关系?”
袁窈眉心一跳,本以为他要逼自己承认袁家谋反,没想到他还要让自己攀咬萧家。袁窈冷冷道:“没关系,同在太学读书而已,我跟孔钺孔武也是同窗。”
孔玉屏冷笑了一声,让他拖萧浚野下水,他反倒来咬孔家的人。他扬起嘴角,换了个说法道:“你跟萧浚野来往甚密,袁氏造反,跟萧家有关么?”
袁窈不上他的当,冷冷道:“袁氏没有造反,跟萧家也没什么关系。”
孔玉屏垂眼看着他道:“没关系他冒这么大风险混进来看你?”
袁窈笑了,道:“孔钺今天上午也来过,大人知道么?”
孔玉屏倒是没料到这事,回头看了狱卒一眼,狱卒低下了头,显然是有点心虚。孔玉屏知道孔钺对这小子贼心不死,但敢上诏狱里来对他动手动脚也是疯了。他皱起了眉头,本来还想着萧浚野这回一冲动送了个把柄到自己手上,但上报了他,孔钺的事也瞒不住。
他心中有些恼,觉得自家侄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实在蠢得可以。他的声音狠厉起来,道:“你与萧家三郎交好,名为同窗,暗中互通消息,里应外合妄图谋反,是不是?”
袁窈无动于衷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袁家没有造反,跟萧家也没有任何往来。”
孔玉屏道:“你若是说实话,还能从轻发落。”
大将军萧靖帮先帝打下这大好江山,功勋卓著,萧成锐也是国家的柱石。只要有萧家在,大新基业就能坚如磐石。孔家为了铲除异己不惜往萧家身上泼脏水,奸佞之辈莫过于此。袁窈打心底里瞧不起他,冷冷道:“我跟萧家没什么往来,倒是跟孔家来往甚密,上学的时候常与孔钺和孔武走在一起,孔大人若是怀疑,不妨先查查自己的好侄子。”
孔玉屏被他气笑了,看来他是要拿命来保萧家了。他冷冷道:“你倒是有情有义,可惜你就算死在这里,那小子也什么都不知道,更不会领你的情,何苦为他搭上自己呢?”
袁窈淡淡道:“我只是据实回答而已。”
孔玉屏看他是不肯招了,冷笑了一声道:“袁三公子果然有骨气,那咱们就看看,你这份骨气能撑多久。”
他一招手,两个狱卒把袁窈拖到墙角按住手脚,随即拿了几个布袋压在他胸膛上。
那些布袋一个有两斤左右,里头灌满了沙子。袁窈本来还觉得没什么,渐渐地就觉得难受起来。那些布袋沉的要命,压着他的胸膛让他没办法呼吸。
“放开我——”
袁窈用力挣扎,那几个人却死死压着他不松手。他像是被压在一座大山下,浑身沉重的要命,不但难以呼吸,血行也瘀滞住了,五脏六腑都极其难受,眼前直冒金星,这才意识到孔玉屏所说的不见血的刑罚是怎么一回事。
孔玉屏看他还能撑,一摆手,狱卒又往他身上压了一个布袋。
“呜——”
袁窈像条鱼似的一弹,又被死死地按了回去。那几个狱卒狞笑着,已经习惯了这么折磨犯人。袁窈被压得几乎窒息,头顶一点灯火发出昏黄的光,映得孔玉屏的脸也扭曲起来。
孔玉屏欣赏着他痛苦的模样,心里极其痛快。片刻他让人挪开两个布袋,厉声道:“你跟萧家有没有勾结?”
“咳……咳咳……”
袁窈的胸口骤然轻松了一些,大口呼吸着,间杂着歇斯底里的咳嗽,仿佛溺水的人被拖上了岸。狱卒喝道:“你招不招?”
袁窈浑身被冷汗都湿透了,已经没了力气,却仍是摇了摇头。孔玉屏冷笑了一声,道:“那就接着伺候。”
沉重的布袋又压了上来,袁窈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渐渐挣扎不动了。
他眼前渐渐昏黑,脑海中浮现起萧浚野的脸庞。念起他来时,身上的痛苦仿佛也减轻了许多。袁窈扬了扬嘴角,有些难过,又有点不舍,一线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去,恍惚地想可惜他来的时候没有好好告别,最后一次见面却是跟他吵了一架。
真的好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