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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屋里阴沉沉的,萧浚野想着姜樵的话,心中无比烦闷。他打心底不愿接受这样的现实,只希望自己听错了。可大哥的死确实跟袁悬有关,让他没办法欺骗自己。

    萧浚野知道袁窈跟他二哥从小不合,袁悬做的孽不该怪到他身上去,可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萧浚野心情沉重,在屋里待了两日,心里像是有一座火山,喷出来伤人,忍下去自己要被憋死。

    他说了谁也不想见,袁窈他们便没过来烦他。这天傍晚外头有人敲门,萧浚野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没有回应。

    那人自己推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个食盒,却是于白鹤。袁窈不放心他,让于白鹤来瞧一瞧。他把食盒放在桌上,道:“小三爷,别饿坏了身子,来吃点东西吧。”

    萧浚野没理他,于白鹤把饭摆在桌上,一碟梅菜扣肉散发出热腾腾的香气。萧浚野确实有点饿了,沉默着坐了起来。桌上摆着一盘炒菜心,一碗肉和一碗白粥。于白鹤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了饭,悄然松了口气。

    萧浚野收拾了碗,去外头舀了一瓢水洗碗。于白鹤道:“我来吧。”

    萧浚野也不说话,几下子把碗洗好了,坐在屋前又陷入了沉默。院子里放着一把藤椅,旁边有个板凳。于白鹤扯了凳子坐在他跟前,道:“为大哥的事难受么?”

    萧浚野没回答,于白鹤能理解他的心情,遇上这种事谁都没办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但袁窈现在的心情恐怕比他更糟。这一路那两个人是怎么过来的,于白鹤都看在眼里,忍不住道:“小三爷,你别怪我多嘴,这件事跟袁三公子没关系。”

    萧浚野自然明白这一点,但心里就是不好受。于白鹤道:“他为了这事很难受,怕你恨他。”

    萧浚野的神色微微一动,却依旧没说话。于白鹤犹豫了一下,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你不知道,三公子其实对你真的很好,为了你连命都能不要。天底下谁害你,他都不会害你的。”

    萧浚野抬眼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于白鹤道:“他为你受过不少苦,都没跟你说过。先前在诏狱的时候,孔玉屏让他攀咬你,他死也不肯,被那帮人压布袋、浸水缸,折磨了好几天。要不是皇帝盯着这个案子,他恐怕早就被孔玉屏害死了。”

    萧浚野心猛地缩了起来,皱眉道:“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于白鹤沉默着,他虽然嘴上说恨他,可一听到他受罪比任何人都着急。萧浚野的脸色苍白,孔玉屏的手段他是有所耳闻的,那疯子有的是不留痕迹的法子来折磨人。他想着袁窈当时受了多少罪,心里竟只有心疼。他为自己做过很多事,却都没在他面前说过。萧浚野心中一阵恍惚,只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不了解他。

    于白鹤道:“诏狱里的事,我也是看天机书院的信报才知道的。上午我问他,他也不愿提,只说都过去了。他不想施恩与你,只希望你别恨他。”

    萧浚野心中生出了自责,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默默承受了那么多。他静了良久,心里好像一团乱麻。于白鹤知道他心烦意乱,道:“你好好想想,我先回去了。”

    袁窈坐在屋里,面前支着个小炉子,炉子上放着个砂锅,正咕嘟嘟地煨着鸡汤。这都好几天了,两个人一直没见面。他想去看看萧浚野,又怕他连自己都恨。

    袁啸见他闷闷不乐的,心里也发虚,过来道:“哥,我真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袁窈沉默地守着砂锅,看着白腾腾的热气,冷淡道:“我没生你气,但他在生袁家的气。”

    袁啸又愤愤不平起来,觉得自己的哥哥既好看又温柔还聪明,简直是世上最好的人,让给萧浚野自己都觉得亏了,他居然还冲他发脾气。都三天了,怎么会有人忍心冷落这么好的人三天?

    袁啸不平道:“袁家的事你又做不得主,他凭什么恨你,我看他就是不识好歹。你等着,我帮你骂他去!”

    袁啸风风火火的,想替他哥出头拔腿就走。袁窈怕他俩一见面又要打架,连忙道:“你等等,我把汤盛出来——”

    袁窈提着汤,让袁啸不必跟来了。袁啸却不放心,还拍着胸膛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事是我给你抖搂出来的,我保证解决得妥妥当当。”

    袁窈不怎么信他,只让他一会儿千万别打架。袁啸答应了,道:“你放心,哥,我是出家人,凡事讲究以德服人。”

    两人来到萧浚野的住处,穿过竹篱笆,远远地就见萧浚野站在院子里,提着把斧子正在劈柴。

    他把外袍扎在腰里,只贴身穿着一件单衣,衣袖挽到手肘,肌肉透过汗湿的衣服现出结实的轮廓,胳膊上的青筋像蛇一样向上蜿蜒而去。空气里弥漫着寒意,他却好像没什么感觉,周身散发着一股热气。

    他一斧子抡过去,木柴哐地一声裂成两半,滚到旁边的柴堆里,地上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那哪是木柴呢,分明是一个个又高又瘦长着哭丧脸的袁悬,周而复始地被小三爷劈得粉身碎骨。

    袁窈走了过去,温声道:“阿野,我给你熬了点鸡汤,咱们进屋歇歇。”

    萧浚野看了他一眼,神色依然冷淡。袁啸看他那副不领情的模样就不痛快,袁窈胳膊肘碰了弟弟一下,示意他收敛一点。袁啸想起自己答应不打架的事了,心中默默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他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哥夫,歇会儿再劈,这柴跑不了。”

    萧浚野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捡起一根木柴,仿佛能像蟾宫里的吴刚一样千秋万载地劈下去。他这个倔脾气劝是没用的,袁窈抬手拉了一下衣领,仿佛觉得站在外头有点冷。他没穿披风,就穿着一身薄袄来的。萧浚野瞥了他一眼,意识到他的身板跟自己不能比,终于扔下了斧子,转身进了屋。

    袁啸心里松了口气,他还知道在乎三哥,那就不算绝情。要是真绝情他早就走了,也不至于在这里劈柴泄愤。

    三个人进了屋,萧浚野漠然地坐在里间,袁窈把汤端出来,用白瓷碗盛着轻轻放在桌上。汤熬得浓浓的,上头飘着几颗鲜红的枸杞,一看就鲜。袁啸咽了一下口水,道:“哥,有我的吗?”

    袁窈盛了点汤给他,里头还有根鸡腿,道:“你多吃点肉吧。”

    袁啸哼了一声,知道好东西都炖出来了,汤里的肉都是渣渣。从前哥哥都把好吃的留给自己,现在心里却只有哥夫一个人了。袁啸感觉自己像是被扫进了垃圾堆,难以遏制地生出了失落和嫉妒。萧浚野知道袁窈是费了好大功夫熬的,总算给面子,端起来喝了。

    袁窈松了口气,道:“好点了么?”

    萧浚野看着他,仿佛想找到他跟袁悬相似的那二分之一血缘,然而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如同云泥,根本就没有可比性。他越是看他,心里就越是动摇。袁窈的眉头微蹙,眼神里藏着一点忧虑,怕他真的恨自己。

    萧浚野把目光移开了,知道不该怪他,何况他为自己也受了很多苦。

    袁啸见他不说话,心里越发不痛快了,忍不住道:“哥夫,我看你也是个敞亮人,有些话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当初你大哥去世之后,我哥听说这件事跟袁家有关,立刻赶回云南质问我爹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萧浚野的神色微动,饶是他也知道袁驭恒在云南的权威不容置疑,袁窈一个庶子敢去质问他,无异于疯了。袁啸愤愤不平道:“我爹说我哥反了天了,居然敢质疑他的决定。我爹把我哥狠狠打了一顿,把他关在后院禁足一年,后来要用他了,这次才把他放出来。”

    袁啸注视着萧浚野,仿佛要逼他看清现实,道:“他在袁家连个人都不算,就是个任人摆布的物件,你让他怎么办!他又能怎么办?”

    他越说越气,攥紧了拳头道:“我常年在外,家里的事顾不上,我娘和族里的人就靠我哥周旋着保护了。他为了我们一族受了很多委屈,我就希望他以后能不再受气,过上好日子。我都没嫌弃你是个男的,想着只要有人能保护他就好,现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

    萧浚野:“……”

    袁窈轻咳了一声,觉得嫌弃的那一句就不用说了。袁啸却还没够,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真是个男人,就找袁悬算账去,别拿我哥出气!”

    萧浚野眼前浮现起月照山中被奴役的那些人,不久前他们还曾经去看过祈族人的家乡,曾经的桃花源变成了地狱一般的地方,而看守那里的人正是袁悬。他清楚地知道袁窈比任何人都憎恨他二哥,自己心中也透着恨意,道:“我自然要杀了他。”

    袁窈早就对袁家没有任何感情了,道:“袁二欺凌我母子多年,我比你更恨他。要杀的话,替我多捅他几刀。”

    萧浚野没说话,却把手伸了过来,轻轻地跟他握在了一起。被他碰到的一瞬间,袁窈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萧浚野的手有些粗糙,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仿佛安慰着他,也抚慰着自己的心——自己果然是离不开他的,只有跟他在一起才完整。

    袁啸松了一口气,道:“你们和好了是不是,我还有事先走了,喔对了鸡汤还有么?”

    他掀起汤碗,发现里头还有一半,顿时盖上了盖道:“这汤都凉了,我拿走帮你们喝了啊。”

    他说着提起食盒,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跑了。他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把吃的看得最着紧。袁窈噗嗤一声笑了,萧浚野抬起手把他搂在怀里,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

    袁窈闭上了眼,心中生出了惆怅,轻声道:“阿野,别怨我。”

    世间事多的是这种阴差阳错,萧浚野不想为难他,也不想为难自己,想来大哥在天有灵,也不希望他们为此而生嫌隙。他叹息了一声,轻声道:“我不怨你,永远都不会。”

    “咳……咳咳……”

    寝殿内传来一阵阵咳嗽声,撕心裂肺的,孔皇后从睡梦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太累了,刚刚不觉间睡着了。她起身去看望皇帝,师不疑伏在床头不住咳嗽,伸手一捂,竟呕出了一大口黑血。

    太监们捧着金盂和手帕过来,孔皇后拍着皇帝的背,担忧道:“又吐血了,快召太医!”

    师不疑疲惫地摇头,推开了皇后的手,道:“没用,让朕歇歇。”

    自从数月前在南边打了败仗,师不疑就一气之下病倒在床,早年的肺疾犯了,一直吐血。太医院的人用尽了法子也没能让他好起来,可皇帝才三十来岁年纪,身体就这么每况愈下,实在让人揪心。

    皇后虽然待他人刻薄,但对皇帝一往情深,常日衣不解带地照顾皇帝。师不疑常日昏昏欲睡,偶尔醒过来时便握着她的手,轻声道:“梓童,你待朕这样好,可惜朕没给你一个孩子。”

    孔皇后忍不住流下泪来,道:“陛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咱们会有孩子的。”

    师不疑便垂着眼苦笑,仿佛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他从小羸弱,自己的情况自己最清楚,外头那些人口中喊着万岁,心里却巴不得他马上就死。他从小在战乱中出生,见多了残忍恶毒之事,知道世上最可靠的不是爱,而是共同的利益。

    皇后无子,自己若是死了,孔家的荣光也就没了。皇后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她对自己或许有爱,但更多的是对失去一切的恐惧。

    宫女端来了汤药,孔皇后接过来,细致地吹凉,一勺勺喂给皇帝。师不疑喝了半碗,皱着眉头推开了,道:“够了。”

    御前总管太监吕得容弓着身子从外头进来,恭敬道:“陛下,您之前召李相过来,他在外面等了一个多时辰了,还见么?”

    皇后皱眉道:“陛下都病成这样了,还见什么,请他回去!”

    师不疑却勉强打起了精神,道:“让他进来,你们都退下吧。”

    皇后只得站起来,行了一礼向外走去。片刻丞相进来了,叩首道:“臣李颐拜见陛下。”

    师不疑招了招手,示意他起来,哑声道:“李颐,朕这段时间未能处理国务,前朝如何?”

    李颐恭敬道:“陛下放心,内阁每日处理公务,未有积压。前朝无事,云南那边也暂时没有动静。五大营镇守长安,誓死保卫陛下的安全。”

    师不疑点了点头,道:“爱卿,辛苦你了。”

    皇后就在幔帐后面,还未离开,悄然听着里头的谈话。皇帝道:“……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有万一,你看身后事该如何办?”

    李颐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陛下春秋正盛,很快就会康复,臣万万不敢想大不敬之事!”

    皇帝苦笑了一声,他的形容枯槁,虽然年轻,但身体早就已经不行了。上天给了他至高无上的地位,却没给他承担这一切的生命力,挣扎了这么久,他也已经累了。

    他不管李颐怎么说,今天叫他来便是要嘱咐后事,低声道:“朕没有子嗣,唯有一个弟弟静王,聪慧良善,克己勤俭,将来必然能体恤百姓,你看他如何?”

    李颐头上满是冷汗,不敢答话。皇帝注意到了帷幔后的身影,扬起下巴示意。吕得容便从里头走了出来,恭敬道:“娘娘,陛下让奴婢送您回去。”

    孔皇后只得出了寝殿,迈步上了轿辇。皇城上方的天空阴沉,乌云像一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孔皇后胳膊搭在雕花扶手上,想着刚才的事,脸色比天色还阴沉。

    皇帝病成这样,孔家早就在做准备了。前阵子父亲就派人进宫跟她通气,让她从师家找个远房亲族的小孩,永宁县有个侯爵的儿子今年三岁,是师家的远亲,到时候就让他继位,由皇后亲自抚养。孩子年纪小,自然得事事听孔家摆布,等他长大了,性子也早就养废了,离了孔家就更寸步难行了。

    孔家的如意算盘虽然打得响亮,可惜皇帝还有个弟弟。皇后下了步辇,身边的太监张得禄连忙上前扶着她。她进了椒房殿,越想越觉得心烦。看皇帝的意思,身后是要传位给他弟弟了。她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得禄,你说静王要是继位了,会不会善待我们?”

    张得禄长得细眉小眼的,发起愁来更是像个皱巴巴的苦瓜,道:“娘娘,奴婢听说小静王书读得很好,头脑聪明,又年纪渐长。这样的人精明得很,不会甘心受人摆布的。”

    孔皇后沉默不语,张得禄一身的富贵都绑在皇后身上,也怕孔家失势。他跪在她面前,忧声细气地道:“娘娘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家人打算啊,您还有父母子侄,那么多人都养仗着您,这时候您可千万不能心慈手软啊!”

    孔皇后心里也清楚静王能抠会算的,极有主见,没人能从他手上占得到便宜。他若是当了皇帝,必然把权力牢牢地攥在手里,到时候孔家势必没落。孔皇后的目光沉了下来,趁着还没尘埃落定,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夺走自己的一切。

    皇帝病了这几个月都没好,小静王一直很担心。小时候师不疑对他很好,是兄友弟恭的那种好哥哥。静王的母亲不得宠,下人待他母子也怠慢。别人都装聋作哑,师不疑见了却会大声训斥那些奴才。

    师无咎从前很崇拜兄长,觉得他既聪明又强大,所有人都尊敬他,要是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兄长每天要学很多功课,师无咎见不到他,有时候便会偷偷跑到他要经过的地方等着他,兄长见了他总会停下来跟他说几句话。后来一次他去御花园等师不疑的时候,失足掉进了水里,差点就被淹死。师不疑又惊又怒,跟太后说自己就这一个亲弟弟了,若是老天一定要收了他,自己也不想活了。

    说来也奇怪,从那以后小静王在宫里就没再遇到过凶险,成了他唯一长大的兄弟。

    孩子的感情总是纯真的,长大成人之后就掺杂了许多复杂的考虑。师不疑当了皇帝,师无咎只想当个太平王爷,每日在太学混日子,两个人的关系渐渐就远了。

    然而即便如此,自己的太平日子也是兄长给的,师无咎很担心他,几次进宫探望,都没能见到皇帝。他心里有些不安,知道现在情况特殊,自己的身份又敏感,皇兄说不定是忌惮上自己了。

    他这些年就攒了点私房钱,除了偷偷在太学放印子之外,没干过什么不老实的事。他身边的保镖都不超过二十个人,完全没有造反的实力,透明得就像水里的虾,一眼就能看得到肠子。

    屋舍深广,师无咎待在自己的王府里,能感觉到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要变天了,各方势力席卷而来,他在台风眼中间,一步也不敢乱动。萧浚野他们也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平时跳得那么欢,关键时候一个靠得住的人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寻思了良久,觉得要不然就去观里上香,为皇兄祈祷。免得有人说自己对君上漠不关心,给他扣个大不敬的帽子。

    他扬声道:“大伴,人呢——”

    伺候他的太监赵峥快步走了过来,道:“王爷,什么事?”

    小静王道:“明天我去慈恩观烧香,帮我准备一下。”

    赵峥躬身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入了夜,孔家的宅子里点起了灯。孔玉屏的书房也亮着灯火,却依旧阴沉沉的。他身上的阴气已经渗进了骨子里,他在什么地方,哪里就弥漫着阴沉的气息。

    孔玉屏坐在书案前,手里把玩着一块寿山石。那是个两寸来长的豆荚,黄底白豆子,取个连中三元的意思。他这身份一向使的都是翡翠宝石,不用档次这么低的玩物,这东西自然不是他的。

    豆荚的一头打了个孔,上头拴着一根红绳,是杨笙一直戴着的。孔玉屏抱他的时候,这东西就在他脖子上荡悠悠地晃,据说是从小就跟着他的物件,每一寸都浸满了他的气息。孔玉屏一时兴起薅了下来,说:“这东西给我,明天给你换个翡翠的。”

    那豆荚是杨笙他娘给他的,他舍不得给,却抢不过他。孔玉屏放在荷包里,没事就拿出来把玩,豆荚被摩挲的光滑油润,映着灯放出淡淡的光,比刚拿到手的时候漂亮了不少。

    前几日皇后让她身边的太监张得禄传话,让他找机会对静王下手。孔玉屏知道眼下的情势对孔家来说不乐观,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皇后还没给他生下皇嗣,他一死孔家就倒台了。

    孔玉屏舍不得放弃手上的权势和金钱,他过惯了这种煊赫的生活,不可能俯就稍微逊色半点的寻常日子。再说他这些年来做司隶校尉得罪了太多人,一旦下去了,光那些人也恨不能扑上来咬死自己。

    他让人暗中盯着静王,师无咎这阵子一直没出门,谨慎得要命。方才他埋在王府的眼线来报,说静王明天要去慈恩观。要杀他的话,明天是个好机会。孔玉屏斟酌着,摆了摆手,那人便出去了。

    杨笙从中庭经过,往后头厢房去。天冷了,太学放假,孔玉屏总算高抬贵手,让他回去待了几天。杨笙好久没见母亲了,回老家给母亲添了些衣裳鞋子,又给她和弟弟留了些钱,只说是自己在外头挣的。母亲见他比原来憔悴多了,很心疼他,让他专心念书,别老想着干活挣钱的事。杨笙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母亲放心,在家待了没几日,孔玉屏便派人来催他了。

    杨笙回到了长安,被他带进了府里,就在他书房附近的厢房里住。杨笙反抗不了他,开春之前都只能在这里待着。

    之前南边打了败仗,杨笙听说萧浚野被停职查看,想去看看他,但他家高门大户的自己进不去。最近又听说南边乱的要命,皇帝也气病了,到处都是一团糟。

    长安的百姓还觉得那一切都很遥远,但杨笙知道一旦打起来就不远了,战火一夜之间会烧的到处都是,南边的百姓已经没有家了,他不希望整个天下都变成那样。

    他从月洞门前经过,见孔玉屏的亲信李柴进了书房。那人外号豺狗,专门给孔玉屏干脏活,他一来必然有杀人见血的事。杨笙不知道他又要对付谁,悄然过去了,想听听里头说什么。

    灯光照着屋里的人,把影子投在窗户纸上。杨笙躲在墙下头,听见孔玉屏低声道:“明天师无咎去慈恩观烧香,你带十个人去杀了他。”

    杨笙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胆大包天,连亲王也敢刺杀。李柴半点也没犹豫,答应了往外走来,杨笙连忙躲在了阴影里,身上已经被冷汗溻透了。孔玉屏注意到外头有道黑影一动,眯起了眼,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豆荚,表情越发阴沉了。

    杨笙回了厢房,躺在床上想着刚才的事,辗转反侧睡不着。皇帝没有子嗣,小静王要是死了,大新朝就落到孔家手里去了。孔家不是孔钺、孔武这种不学无术之辈,就是孔玉屏这种奸臣酷吏,大权要是被这样的人把持,天下的百姓就没活路了。杨笙读圣贤书长大,一心想要匡扶江山社稷,更何况小静王平日里对自己不错,他不忍心看他惨死。

    天色黑沉沉的,时间悄然流逝,天一亮就来不及了。杨笙猛地坐了起来,横下了心,无论如何也要把消息透露出去。

    宅子里安安静静的,角门开了道缝,他蹑手蹑脚地钻了出去。路上黑漆漆的,他沿着小路向王府跑去,心跳得厉害。

    月亮照下来,他的影子又斜又长,跟他做着伴,又像是被什么追赶似的透着一股凄惶。前方就是静王府了,杨笙扶着路边的一棵大树喘着气,心中一轻。总算要见到他了,只要见到他就好了——

    他正想着,忽然感到一股阴沉的气息接近了自己。一只大手从他身后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

    “呜……”

    杨笙吓了一跳,奋力挣扎,李柴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已然把他打昏了。他一招手,两名侍卫过来把人塞进了一顶小轿子里,趁着夜色悄悄抬走了。

    杨笙从昏沉中醒过来,周围的光线昏暗,四周是光秃秃的青石砖墙,墙上挂着几套刑具。他稍微一动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却是手脚都被锁住了。他被关在刑讯室里,孔玉屏坐在一旁看着他,手里拿着一把铁签子,正在把玩。

    杨笙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想逃,却被牢牢地锁在墙上。孔玉屏站了起来,抬手摸着他的脸,道:“你去干什么了?”

    杨笙的喉咙干涩,勉强道:“我……身体不舒服,去买点药。”

    孔玉屏笑了,道:“大半夜哪里不舒服,要去静王府买药?”

    杨笙答不上来,感到了一阵危险。孔玉屏看着他道:“你要去告密?”

    杨笙恐惧得不住摇头,这人是个疯子,手上有无数人命,他根本不敢承认。

    孔玉屏只是注视着他,有些恨意,又有些难过,哑声道:“你帮他们,却不帮我……小笙,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背叛我?”

    杨笙被他的阴影笼罩着,浑身不住发抖。孔玉屏恨声道:“你这么做是要我的命。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却想让我死?”

    他越说恨意越浓,攥起了他的手指,把铁签子狠狠扎了进去。杨笙惨叫一声,疼得眼泪登时就下来了,他把铁链拽的哗哗作响,像一条被拖上岸的鱼一样拼命挣扎。孔玉屏又扎进一根铁签,看着血从他手上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才觉得解恨。

    杨笙疼得受不了,只觉得跟这恶魔在一起的日子一点指望也没有,嘶声道:“你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屋里弥漫起了血腥气,熟悉得让他安心,一想到这是杨笙的血,又让他有些战栗起来。孔玉屏扬起嘴角,眼神里藏着癫狂,慢慢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我舍不得杀你,说好了的,咱们要一直作伴。”

    他轻轻摸着杨笙被汗湿透的脸庞,柔声道:“你在外面会背叛我,在这里就不会了。你好好的,我一直疼你。”

    次日下午,小静王收拾停当,乘着轿子往城东慈恩观而去。快过年了,道观里人头涌动,都是来上香的人。小静王穿着一身青色的锦袍,腰间扎着蹀躞带,外头披着一件黑色的貂皮大氅,头上别着一根祥云的白玉簪子,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他手持三炷香,默默祷祝道:“求三清保佑皇兄早日康复,叛贼伏诛,天下太平。”

    他捐了香火钱,出门就见人群里有个穿浅黄色衣裙的姑娘往道观里走去,身影婀娜窈窕,气质高华端庄。周围有那么多人,一个个都疲惫、愁苦,晦暗无光,阳光却唯独眷顾她一个人似的,把她映得格外明丽动人。他的心猛地一跳,暗想:“前头的莫不是周姑娘?”

    那少女正是周钰的妹妹周青霜,先前师无咎跟她在云南相遇,觉得那姑娘性情刚毅潇洒,对她一直念念不忘。隔了这么久没见,他还以为她在南边修道,没想到她已经回来了。

    他在道观门口的青松下等了一会儿,见周青霜带着丫鬟出来了,上前一步道:“周姑娘。”

    周青霜认出了他,没觉得被唐突,微微一笑道:“小王爷,你也来烧香?”

    她手里牵着马,师无咎想跟她多聊几句,让抬轿子的在后头跟着。天色渐晚,两个人沿着大街往回走去。

    师无咎道:“为家人和百姓祈福,周姑娘呢?”

    周青霜叹了口气道:“南边那么乱,我娘让我回来陪她,我不放心师父和师姐妹她们,求三清保佑她们平安。”

    师无咎点了点头,她在外面不放心家里人。回了家又想念师父,也是个有情义的好姑娘。他悄悄地看着她的侧脸,夕阳中她的容色秀丽,目光有神,下巴略方,却带着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飒爽之气。

    小静王的母亲虽然出身一般,但性格坚毅,从不肯轻易向困难低头。他长大之后也不喜欢那些娇滴滴的女子,一见周青霜,便有种打心底里生出来的安全感,越看越喜欢。

    她哥承了六品昭武校尉的职位,母亲是四品诰命夫人,身份说得过去,虽然家里没什么资财,但这一身蓬勃的生命力让小静王很是向往,竟连一向最喜欢的钱也不在乎了。

    他鼓起了勇气,道:“周姑娘许人家了没有?”

    周青霜没回答,脸色却微微发红,罕见地露出了少女的赧然。丫鬟在旁边道:“夫人本来是要让小姐跟萧家结亲的,但她不喜欢,这事就算了。她说要一辈子不嫁,等过阵子还要回南边去修道。”

    小静王的心像悬在秋千上似的一上一下,听说她没许人家简直大喜过望,可她谁也不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小静王心里寻思着,不知道该怎么问问她的心意,探一探她对自己怎么看。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天色也越发暗了。前头路边有条小巷子,师无咎本来没在意,忽然见里头有什么东西一闪,却是一把雪亮的钢刀。几个黑衣人从巷子里窜出来,提着刀朝他砍了过来。

    丫鬟吓得尖叫一声,一弯腰躲到了马后。师无咎反应过来,连忙把周青霜护在了身后,道:“周姑娘别怕,我保护你!”

    侍卫们拔出了刀,大声道:“有刺客,保护王爷!”

    双方打在一处,那些黑衣人武功不低,一会儿功夫就把王府的侍卫打得七零八落。师无咎头上渗出了冷汗,他的武功稀松平常,尚不及身边的这些侍卫,若是他们杀过来该怎么办?

    周青霜就在他身边,师无咎把心一横,心想豁出去了,若是连喜欢的人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一个黑衣人提着刀朝他砍过来,师无咎正要施展平日学的拳脚。就见周姑娘脚下一踢,抄起了一柄刀,朝那人斩了过去。她接连数刀锵锵锵砍过去,竟然将那人逼得连连后退。小静王看得目瞪口呆,虽然知道她是武将之女,却没想到她的本事有这么高强。

    周青霜护在师无咎身边,不让人伤他分毫。师无咎看着她的身影,心中暗道了一声漂亮,一瞬间甚至忘记了呼吸,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抓刺客——”

    前头亮起了一片灯笼的火光,一阵稀里哗啦的脚步声传过来。有人去报了官,官兵赶来了。那些刺客转身就逃,钻进小巷子转眼就不见了。

    周青霜松了口气,转头看着小静王,道:“你没事吧?”

    师无咎捂着胳膊,道了一声侥幸,鲜血从他衣裳里渗出来。原来刚才周青霜跟人在前头打斗,一人从侧面偷袭,砍了小静王一刀。

    战阵中混乱得要命,周青霜也没能完全护住他,这会儿见他袖子都湿透了,心顿时揪了起来,道:“胳膊没事吧,先止血!”

    一人把伤口处的衣服撕开,见他的伤没见骨头,这就已经是万幸了。

    周青霜掏出手绢给他把伤口扎住,京兆尹手下的人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道:“属下救驾来迟,王爷恕罪!”

    师无咎看了他们一眼,神色恢复了平静,道:“关城门搜捕刺客,细细查问幕后主使。”

    众人纷纷道:“是。”

    师无咎的伤口疼得厉害,嘴唇都苍白了。他看向周青霜道:“周姑娘,多谢你救我,改日本王必然登门道谢。”

    周青霜微微一笑道:“不必客气,王爷快回去治伤吧。”

    师无咎派了一队人护送周青霜回家,这才坐着轿子回了王府。从小伺候他的太监赵峥见他受了伤,骇得脸色都青了,连忙让人去宫里请了太医,一边咒那帮刺客不得好死。小静王从小没什么倚仗,就靠赵峥那张逮谁骂谁的嘴喷得没人敢惹他宫里的人。后来小静王长大了,要面子了,让他少骂两句。赵峥便金盆洗手,和气待人,然而一见他从小带到大的孩子伤成这样,赵公公登时就破防了。

    他气得老泪纵横,坐在门槛前道:“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干的,老奴非把他的筋抽出来不可!”

    小静王上完了药,胳膊上裹着绷带,感觉没那么疼了。他穿上了外袍,从里间出来道:“别嚎了,我又没死。”

    赵峥抹去了眼泪,站起来道:“对对,老奴晦气,掌嘴!”

    他抬手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见伤口的血已经止住了,这才松了口气。他去隔间捧来了汤药,道:“主子,来趁热喝了。”

    师无咎喝了药,回屋躺着。赵峥道:“主子,这回必须杀一儆百,可不能轻纵了害你的人啊!”

    师无咎闭着眼,有些疲惫,嗯了一声。赵峥道:“京兆尹怎么说?”

    师无咎道:“还在查。”

    赵峥道:“那能查到么?”

    师无咎扬起了嘴角,露出一丝苦笑,多半是查不到的。皇帝病重,现在长安城中盯着自己的人太多了。若是自己死了,对谁最有好处?

    他静静地寻思着,答案昭然若揭。滔天的权势富贵落下来,自认能争得到的人必然要铤而走险。赵峥见他不说话,便退了出去,让他好生休息,一边安排人加紧巡防,连一只耗子也不准放进来。

    师无咎躺了半晌,觉得孔家不可能这么轻易放弃,这种事肯定还会发生,自己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长长叹了口气,仿佛觉得有些冷,长安城这么大,举目四顾,自己竟没有人可以依靠。他下意识想起了萧浚野,就算他在长安,在这个关头自己也不敢跟将军府扯上关系。盯着自己的人只要参一本,随时都能扣他个谋反的罪名,到时候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他现在不只是需要保护,更需要有个人给他出谋划策。他寻思了良久,忽然心念一动,想起了一个人。那人手中有人马,更有无双的智计,只要他肯帮忙,眼前这一关就算再凶险也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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