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明秀开口问了一句:“你们家种花,是怎么种的?我是说,你们家一天是怎么工作的?”
乐福道:“就是起早贪黑地在地里,天方亮就要起床,到街市卖花了,鲜花娇嫩,最好赶在日出不多时后卖完,然后再回家吃饭,再回到地里给花锄草、浇水施肥、剪枝分株,查看有没有病虫害,我姐姐带着女儿照顾屋子,期间若有人要上门送花,也得赶早送过去——午饭是在地头吃的,我姐姐送过来,然后一家人继续忙活到傍晚再回家吃饭……晚上的时候,我母亲和姐姐才能在油灯旁做针线活,我父亲在灯下看账本,核对账目。”
明秀仔细思索着他的话——好像,也没有那么苦,寻常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不跟大部分人差不多吗?
乐福继续说道:“晚上还需要到花田守夜——花田是我们家最重要的出息,贼人也会惦记。所以在父亲对完账后,每晚需要轮流守夜,一晚上两个人,加上一条狗,其中我和父亲轮流守夜,两个人中必定要有一个男丁守夜,我妹妹从去年开始也守夜了……”
明秀此时轻声说了句:“你妹妹——我记得她如今才八九岁。”
“是,夫人。”
她心下一揪,不做声了。她八九岁的时候,被父亲以尚不知事的名义带去了一个又一个诗会,不用学针线,每天吃饭睡觉看书写字玩乐,真正做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忧无虑。
还是个孩子呢,正是缺觉的年纪,怎么能整宿地熬夜呢?
“今天来此,还是我求爹娘,软磨硬泡求来的,我怜惜妹妹自小辛苦,甚少玩乐,便想着带着妹妹出来玩耍一番也好……”
……
“做花匠既然这般辛苦,起早贪黑还不算完,又要防贼又要守夜的,所得也太艰难了些,何不换个糊口的营生?别的不说,至少把这守夜的要求排除了去,也还是有别的选择的。你们家也尚有些本钱可以合计合计,难道这么些年就没有考虑过吗?”
乐福倒是接触过一些富贵人家,知道这是大多数饱足之人特有的天真之语,也不气恼,只和气解释道:“一则是隔行如隔山,这养花与打铁、撑船一样,靠的都是不外传的手艺,这凭手艺吃饭的活总是不好轻易丢弃的,若是中途再去学一门手艺,不说拜师学艺有多磨人,还得伺候师傅日常起居,几年内也没有工钱拿,师傅的独门手艺也不会轻易就传给徒弟,如此一来,十年八年过去了,又有何意义呢?若是当个正经商人,或走南闯北进货倒卖,或盘个店铺坐堂买卖,也得要胆大心细、口齿伶俐……我们一家人都不是善言辞之辈,木讷寡言,也是当不得。二则这门手艺是我家祖上便传下来的,我们一家人也都做惯了,不好中途舍弃。三则我父母已年近五十,本就在连年劳累下伤了根基,年近半百想另寻个饭辙也有心无力,我又是独子,在他们身边尽孝都来不及,怎好舍弃父母另寻他路?”
事情似乎永远也无法解决,总会在某个点被卡住。他父母虽病,家境较其他平民却是不差的,还买得起药,卖花也有相当的进项,只不过赚的是辛苦钱,可以说是拿命在拼……综合来看,他家已是为一般人所羡慕记恨的对象了,不然也不会做出盗花毁花之事来。欲转而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一个高高在上的将军夫人,要安慰他知足常乐吗?
索性闭了口。
……
“夫人不必为小人忧心,各人缘法不同,寻常人过日子本就有苦有甜,哪有人从头甜到尾的呢?便是那九重宫的皇帝,不也要烦心北方的狄戎吗?”
一口气叹出了声:“你倒是会苦中作乐。”
“小人哪算得上苦中作乐,只是小老百姓也有小老百姓的活法,父母健在、有房有田、家有余粮,何人见着不道一声喜呢?”
“也是——”
……
今夜她和乐福的谈话对她的冲击很大,她几乎全程心绪不平,天地之大与民生之艰的概念在她心中一下子充盈了起来,
“夫人真是小人见过的最心善的人——”乐福在对面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明秀有些惊讶的目光总继续说道,“愿意照顾小人一家的生意,又愿意坐着听小人絮叨生活艰辛,还为小人一家伤心难过。小人这辈子都没见过像夫人这么心善的人了。”
我?心善吗?饶是她平时也常觉得自己多愁善感,但被这么一个大活人当着面直白地夸赞,她还是觉得太过了,但见乐福一脸诚挚的模样,仿佛他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她自己都反驳不得。
她认真地想了想,说:“是你们一家人都赤诚待人的结果,我对你们一家人好,是因为你们一家人尽心尽力为将军府做事。”
乐福的双眼蕴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情:“多谢夫人。”
怎么又谢她了?她一时不知道如何回话,看到他目露深情,心下一跳,迅速移开视线,口中说道:“天也晚了,你也快回去吧,莫要停留了。”
乐福情之所至竟忘了收敛自己的情意,方才对视时看到夫人似是被他的视线惊到,心下已知夫人怕是知晓了他对她的情意,心下一阵胆颤后悔,生怕夫人就此恼了他,不肯再见他。一时有些惴惴,不知该如何解释,听到夫人的赶客之语,才惊觉他在此处确实确实逗留许久了,此地是女眷所居,他一个大男人待这么久实在不便,又怕是夫人是借此提醒他注意身份,莫要惦念她。
于是慌里慌张地向夫人行礼告退,竟不敢再瞧上她一眼。
明秀盯着他的背影,又坐了会儿,抬头看了看月亮,也回屋休息了。
……
彩霞轻轻放下了窗,旁边正在叠衣服的繁星问她:“夫人说完话了?”
彩霞轻轻嗯了一声,繁星叹了口气,眉头旋即拧起:“这一整天的,乱的很,都叫个什么事啊!”
彩霞坐在一旁没吭声,这间屋子原本就她和繁星两个人住,现在多了个小孩,还是那个人的妹妹,她有些话不能随意讲。
繁星见她一言不发,以为出了什么事,看了一旁睡得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放下衣服走到她旁边耳语道:“那边发生什么事么?”
“就是坐着说了一些话,细听之下也隐约听得一些,就是旁边的屋子时有杂音干扰。”
“可有什么不妥当的?”
彩霞摇了摇头:“倒没听着什么,应当无事。”
“话虽如此,就她们两人在外头说话,孤男寡女的,实在不合适。”繁星皱眉,“也是如今刚生了大灾,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着,自顾不暇,才叫这乐福瞅准机会和夫人套近乎。”又看着彩霞担忧的心情,劝道,“你如今可还记挂着那乐福?可别再白费心思在他那儿了。”
“我哪能如此自甘下贱呢,人家不喜欢我,我难道还巴巴地缠着不放?我只是担心夫人罢了。”
繁星听她表明态度,放下心来:“夫人高贵守礼,此事心中必有成算,许是那乐福借着他妹妹的事博夫人同情,夫人今日差点遭了大难,一时惊惧之下顺着话头和他聊起来,待稍加回过神后,也就停下来了。”
彩霞觉得繁星说得对,她们不也是头次遭灾,对地动又惧又怕,担心马上再来一遭,也记挂着家中亲人房屋物什,互相猜测互相安慰着。这么大动静下来,人都不知道能不能全乎呢!所以一时间也都忘了庭中还有个夫人,待她不经意从窗边一看,发现他们两人已经聊上了,不过当时夫人坐着,乐福在一边站着,隔得不近,还以为只是随便打个招呼,很快就走,没成想一不留神那乐福已经坐上了,两个人还聊的颇为投入。她仔细辨别了一下传来的声音,发现基本全程都是那乐福在诉苦,犹豫之下,倒也没上前提醒,只是时不时盯着窗外,以防不测。
至于为何她们没有上前提醒,繁星是心大,认为虽然有些不合适,但夫人定能把握。彩霞则是想到了夫人和将军的相处,瞧着并不算恩爱的样子,知道无论是夫人还是将军都对彼此少有情意。而将军说实话威严有余,亲近不足,下人们平时看到他都发怵,他又长得一般,不算高大,面黑心硬……而那乐福,出身虽低,却长了一副好相貌,唇红齿白,又惯会说些好听的话,平心而论,连她之前都看上那花匠,那夫人她必定也是如此了。
夫人貌若天仙,守着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过日子,觉得不爽利也是常事。虽然她依旧觉得夫人有些不守妇道,有些昏了头,但她从同为女人的角度去看这件事,又觉得也是情有可原。
于是悄悄说道:“应当无事,但我们以后还是得注意些,看着点夫人。”
繁星点点头。
……
明秀在翠柏的服侍下洗漱完毕,和衣躺在了床上。翠柏在一旁打地铺,到了半夜,果然又地动了一次,只是动静不大,但因为有人守夜,躺着睡觉的人基本都不敢睡死,因此只是乱了一阵后也就渐渐安静,直到天亮。
众人起得都很早,天方又一丝光亮就陆续起来了,在洗漱后纷纷去给僧人帮忙。
早饭是稀粥咸菜,明秀用晚餐后看到了乐福的妹妹,她因为腿脚不便,饭也是在屋里吃的,繁星端过来的。见着明秀也紧张地唤了句:“夫人好。”
明秀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个小姑娘又黑又瘦,头发有些枯黄,心下生了些怜惜之意,就对她说:“待会回去时,你跟着我们一起,坐在车夫边,省的担忧如何回去。”
小姑娘欢喜地道了一声谢。
回程时并无什么纷乱,只是车队经过一些倒塌的房屋时,明秀她们掀帘看见有人坐在倒塌的房屋前痛哭,有人砸到了身体衣服渗出鲜血,有人躺在地上无知无觉。她们一行人都没说话,沉默地哀伤着,仆人们好些都抽泣了起来——这些景象,有可能也出现在他们家中。
将军府此时也是一派纷乱,管家让在京里有家的下人们都回家了,留下来的都是孤儿或者在外面没有家的,正在热火朝天地挪动着倒塌的建筑——将军府倒塌了三处屋子,裂了舞出墙,其余建筑、陈设俱有大大小小的损坏。
此次地动京城及周边地方损失惨重,将军府也不例外。连冯茂都急急忙忙地在傍晚从京郊赶来,住持府里的灾后重建工作,明秀作为将军夫人也忙得团团转。
之后数月,被地动波及到的地方兴起了几股起义,军队镇压不止。
皇帝见此,迅速下了罪己诏,但形势并没有缓解,各地官府的救援杯水车薪,受伤的人医疗条件有限,有压垮的房屋只能自认倒霉,更有流氓盗匪趁虚而入,官府无暇顾及,给本就沸腾的民怨又添了一把火。
朝堂的人本就慌张,随着时间往后推,眼看着狄戎又要南下打草谷了,周边民怨四起,个个都变得焦灼了起来,连皇帝都恢复了每日上早朝的成例,天天听大臣们在朝堂上吵架甚至动起手来……
一场地动,似是震碎了王朝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表象,大灾后引发的一系列后续,打得朝堂衮衮诸公纷纷措手不及,焦头烂额。
将军府和其他权贵们差不多在三五个月后陆陆续续修好了房子。
为防局势动荡,冯茂回来将军府几天后又迅速回了军营,后续的大部分重建工作是明秀和管家在负责,这几个月来她忙进忙出,交代来交代去,有时还得亲自去盯梢,连水都没时间喝一口。
一旦房屋修缮好了,无形的禁锢适时出现,她又变成了那个深闺里的贵妇人,除了局势变得更动荡些,与以往并无多少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