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福活不成了”这个事实如铁锤一般重重砸在她的心间。那彩霞呢?彩霞她能救得了吗?之前她还有成算，认为她主动承认错误再把她调离身边就能抵消彩霞的罪责，最多达成多罚些月俸或者赶出府外的结果。
现在，她不确定了，若冯茂铁了心要让她后悔、难堪，那她再为彩霞求情求饶都是白费心力，甚至还会让他认为自己做对了，击到了她的痛处，乐得见到她悔不当初，痛彻心扉的模样。
她是个心善的人，向来不愿把人往坏处想，但针对冯茂，在此番境地下，她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他的用意。
她因一时意动，一时兴起，顺着自己的心意去接纳了一个对自己有意的人，又在某一夜不设防，让人看到了自己与那人相对而谈的情状，她原以为万事只罪在她一人的结果尽数落空。
到现在，她才真正体会到了礼教的可怕，“丈夫”这个称谓和权势把她完全掌控在手心。她空有一身傲骨、出身、才华，却全无力量可以施展。
这次教训方出手就击到了她的痛处，击溃了她的理智——名门贵妇，不过如此。
——不管怎么样，彩霞还是要尽力去救的，乐福……乐福也求上一求吧！陷入到深深的自责和痛苦之后，明秀还是决心尽力一试，至少彩霞无论如何也要挽救回来，避免继续那个悲惨的命运。
因焦虑的缘故，她一夜未眠，之后两日，亦是寝食不安，翠柏她们再没有出现，不知是养伤去了还是被禁止与她接触。她急得想要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来逼冯茂见面，结果第三日上午，她在一次日常开门后才意识到了不同——冯茂他过来了。
他穿的衣服和他的表情一样冷肃，进门后屏退了其余人。明亮的天光刺激得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沁出眼泪，坐在椅子上遮住了乍泄的天光。等到她的眼睛适应了光亮，放下手，才发现冯茂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背后是敞开的大门，手上还拿着几本她眼熟的书——
定睛一看，能不眼熟吗？那几本书是放在她专门的房间里的，平时和她喜欢的书画、典籍、珠宝首饰、其余收集到的新奇物件、她亲手制作的香料、药丸、干花等东西分门别类摆放整齐，平时除了让繁星时不时稍加打扫之外，是不让外人进去的——这里存放着她无数的心声、秘密、感悟，是她心中的乐土。而如今，它被外人闯入、被肆意读取、被点评、被嫌弃！
还拿走了她的珍藏！
她通红的眼睛眯了眯，看向了面前的男人，嘶哑开口：“将军私拿我的东西，是何意？”
冯茂嗤笑了一声：“怎么连‘妾身’都不叫了？平时自诩知书达理，临了遇事竟也失了礼仪吗？夫人——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没想到这冒先名满天下，却不会教女儿，倒是白璧有瑕，令人啧啧称奇了！”
听到他一番连讽带刺的话，明秀的气噌一下就上来了：“你骂我便是，提及我父亲干什么？事是我做的，不干他人的事！”
“你如今倒是硬气，浑不似以往端庄娴雅的模样了，怕不是被那花匠迷了心智，越发向那市井野妇靠拢了！”冯茂把手中那几本书往地上重重一扔——“再说什么叫私拿，你是我将军府的人，你里里外外，一应吃穿用度全是我冯茂的，哪有什么私人物件，丈夫拿妻子的东西，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得嘴！”
明秀双手紧紧捏住扶手，心中气急，想开口反驳“这是什么道理——私物就是私物，只归属个人，别的人未经准许，统统不能动！”又发觉这番道理没人会认同，没人会认为一个已经出嫁的妇人有隐私。
“怎么样，哑口无言了吧！冯罗氏——”见她气急又无话可说的样子，冯茂觉得心中又恨又痛快，他指了指地上散乱的书——“我问你——你在书里写的那些表达相思之苦的句子，可是为那花匠写的？你可别否认，我找人看了字迹，辨认是在一年内写的——你以往写的东西并无类似情意，只有在这一年内出现了数句淫言，你可别说是给我写的，你我成婚五年，先前不害相思，到如今方害相思了！”
明秀抿紧双唇，心跳不已，是了——她先前怒意上头，只觉得冯茂欺人太甚，闯入她的隐私之地如入无人之境，如今她倒得知了他的意图：到那里去找证据！她一直都没有想到她那藏宝处还有疏漏，平时她有感而发，随手写下的女儿情思，竟被冯茂看到了，然后拿到她面前狠狠羞辱！
于是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仍竭力控制不发出哭音。
冯茂见她情状，心知她必定是忆起了自己平日写的淫言浪语，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此人再也无法狡辩了，于是愤愤道：“现在才觉得自己脸都丢尽了吗？我告诉你，你这次丢的不只是你的脸，更是将军府的脸面！我奋威将军府世代忠贞，怎么出了你这□□，辱我将军府名声！”
明秀闭了闭眼，两大颗泪珠又是顺着泪痕滚滚落下，她睁开眼睛，在泪光的作用下模糊了视线：
“我那些东西，都还在吗？“
“哼——你竟还记挂着那些东西！”冯茂气道，“都在，除了地上这几本挑出来的，别的都没拿走。”顿了顿，觉得眼前这人估计是担心那些淫词浪语传开来，让自己的名声更加不堪，遂又加了一句——“你那屋子是我带着阿龙和陈虎去搜的，他二人是我的左膀右臂，我已交代他们不得将此事传出，否则必定严惩——哼，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你做出这等有辱名节之事，我还得费尽心力帮你遮掩，天下第一等窝囊憋屈之人就是我了！我的苦楚与不甘，谁来排解？你说，谁来排解！”
已是对她怒目而视。
——明秀心知自己写的并非是淫言，自是聊表爱而不得的意思罢了，她本身也并非爱惨了乐福，意欲抛下一切和他在一起。她是有些心动，但知道是必将错过，所以那份喜欢也很克制，否则翠柏三人整日与她在一起，不会看不出来，人非木石心肠，既然爱极，又怎能不在脸上表露出来呢？但她已无法辩解，冯茂又认定了此事，多说无益，她便开口道：“彩霞她们并不知情，我一直都瞒着她们，罪过在我，请将军聊发善心，高抬贵手，放彩霞一条生路吧。”
“你倒是心疼她——我还以为你会问那奸夫的下场呢——”冯茂背着手，恶毒地刺了句。
“彩霞是我的贴身侍女，服侍我多年，我自是心疼她——至于乐福，既然将军提到了，我便也连同他一起向将军求情罢——”话毕，停止落泪，从椅子上起身，向他行了个大礼，跪在地上，恳求道：“彩霞罪过不止于此，求将军收回成命，不要将她发卖，发卖此举，对女子极为险恶，以翠柏繁星同等的惩处惩戒一番，相信她必会知错就改，再不敢做出任何违逆将军的举动。至于乐福，他本就是个升斗小民，只是为妾身高贵的皮相所惑，一时迷了心智，才想着往妾身跟头凑。他无权无势，也没有什么脑子和心计，全因那日阴差阳错在普渡寺那晚与妾身说话，一直以来并无过分之举。是妾身不能做到端方自持，在早就察觉到他的心思后未能知礼守节，将他远远隔支开……妾身知罪行事，罪加一等；他是不知最行事，罪当减一重。将军是国之栋梁，当明察秋毫、仔细斟酌，做出合乎情理的判决来。”
话毕，双掌伏地，朝前一磕，竟是伏在地上，没有起身。
“你——你——你倒是牙尖嘴利。”冯茂何曾见过明秀对他行如此大礼，他快速退后两步，一时怒极——“那人是彩霞亲自引来，做不得假，无论她知不知情，都罪过极大！那花匠更甚，妄图以卑贱之身染指……此番心思生出已是胆大包天，罪无可赦！他哪里是没有脑子和心计，我看他聪明得很！还知道借侍弄花草的名义笼络府中人，竟连你的行踪也卖与了他去！又假妹妹的名义博取善心，和你搭上话，这才闹出深夜私会的丑闻来！我看此獠其罪当诛，罪不容赦！”
明秀伏地的身躯微微颤抖：“罪妇求将军宽恕二人。”冯茂指着她的手指颤抖着，嘴巴抖动了几下，喝到：“那翠柏告知了她们三人的惩处，你竟还未醒悟吗？须知你如今犯下大错，早就没脸插手此事，此事全由我一人定夺，你要做的是安安分分地等我处理好，气消了，再做出一副知错就改的姿态来讨好我，而不是做出这番姿态求我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
她心下恍然，之前翠柏过来说话并非是使了些手段钱财办到的，想也是，看守的人凡是听到她的要求都需要“请阿龙管事定夺”，说明她所有的行动都在冯茂的监控之中，必是为了透露出事情的来龙去脉，和她们三人的罪责来让她得知事情已然败露，与她有牵扯的尽数受到惩治，好动摇她的心神，认清自己的处境是待宰的羔羊，让她早日坦白，早日服软。既已明了，她还是继续恳求——“罪妇求将军宽恕二人，将军若不解气，尽可惩罚罪妇，罪妇一人承担，绝无怨言。“
冯茂抖着手：“你——你——”了半天，才顺好气，放下手，勉强吐了几口浊气，又恢复成面色铁青、淡漠威严的样子，“你不必为她们求情了，彩霞自知羞愧，昨日已自尽而亡；至于那贼子，心思都打到将军府头上了，本将军自不会轻饶——你这大礼，应该拜给府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替你自己求情——”话毕，朝她重重甩袖而去。
冯茂走后，关门的看守心思复杂地看了地上大礼参拜的夫人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最终还是叹了一口气，把大门又关上了。
黑暗中，好一会儿，明秀十指紧扣地面，指甲在石砖上刮出刺耳的声音，她上身抖动半晌，终于顺势向右一倒，双手紧握在胸前，曲着腿，头歪向地面，泪珠簌簌而落——她初如幼犬哀鸣，牙齿在口腔内无意识地磨动，喉咙发出“嗬”“嗬”的气音，几息后，最终从心到口，发出了一声哀绝之音——“啊——”声音极大极尖锐极凄厉绝望，似是把平生受到的委屈痛楚全发泄在这一声中，令人听之生出凄惶之心。
整个将军府都听到了这声哀绝之音，离得近的，如明德堂附近的人，俱是心神皆颤，叫人无端听得心里发毛。不知情的尚一头雾水欲打听发生何事，知情的喟叹一声又无奈摇了摇手，继续做眼前的事了。
……
后面的时间明秀也无法计算了，她开始不吃不喝，看守敲窗也不应声，吓得看守开了几次大门，看见夫人只是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神情哀绝，一动不动，周围又不点灯，也是无奈叹气后关上了门。
她这般情状也不是个事，看守们见夫人连续两天没吃饭后担心出事，还是禀明了将军。冯茂自听到明秀发出的那声哀绝之音后心下亦是不安，可彩霞已经无法挽回，那贼子又是他必定要严加惩治的，是故一直没想好怎么再去见她。没成想那罗明秀也是傲气之辈，做出绝食的事情来，他在屋里来回走动几步，心下一动，对下人吩咐道：“你去把翠柏繁星叫来，让她们跟夫人说说话，好好劝劝夫人，莫再生事了。”
下人领命而去，很快就寻着了两人，她们的伤还没好，正在屋子里养伤呢。又因着自家姐妹自尽的消息而伤心欲绝，在屋子里正哀痛着。
翠柏繁星听到来意后立刻着急地就想过去，只是腿脚不便，走不快，那下人就叫来两个丫头搀扶着她们前去，好加快些脚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