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密布的天上打了一个闷雷,我的思绪被“老大”的声音拉回现实。
他点了第二根烟,抽了一口后吐着烟圈问:“后来你就跟你老婆结婚了?”
“嗯。”我点头。
我那媳妇儿跟我之前的女朋友完全没有可比性,无论身材还是相貌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我妈觉得她好,说她是大学生有文化,工作稳定,脾气也软,看着就是正经过日子的人。
可我就是不喜欢,我觉得我妈就是故意恶心我,明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却偏偏要反着给我找对象。
“你要是真的不愿意,别人也没法强迫你结婚。”“老大”说,“那你怎么最后又同意了?”
听他这样问,我转过头对他笑了笑。“老大”似乎被我的笑容吓到了一样,手中的烟灰一抖掉地:“怎么了?”
“因为我妈给了我二十万。”我回答道,笑得越发得意了些,“娶了她满意的儿媳妇儿,她给了我二十万。”
那时候我跟我妈天天都在家里吵,期间都不记得动过几回手了。可老话不是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吗?有天晚上我心烦宿醉,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没有招待好客户。那客户说了两句不好听的,我听不过去跟他吵了起来,最后动了手。我老板将客户送去了医院,而我自然又一次成了无业游民。
如今想来我还是忍不住感到好笑。
“那死光头的脑袋跟个熟了的西瓜一样,一茶杯下去他就开了瓢。”我笑着跟“老大”描述当时的场景,“看他走进我们公司大门的时候那趾高气昂的样子,还以为他有多了不起,结果挨了一顿打,嚎得比母猪生仔还要惨。”
丢了工作,没了收入来源,我连小赌一把都做不到了。无奈之下,我只能接受我妈的条件,娶媳妇儿,拿钱。
把银行卡交给我的时候,我妈还假惺惺地哭了。她絮絮叨叨叮嘱了好多话,说我成了家就是顶梁柱了,要收收心,好好经营自己的小家庭,好好对待妻子,不要让她受苦。
我嘴上应着好好好,心里却只嫌烦。
我媳妇儿工作稳定,早九晚五,自从娶了她之后,家里的一切都交给她去打理了。我手里一下子有了巨款,每天都泡在牌桌上,赌瘾也越来越大。
跟我媳妇儿第一次爆发争吵是在结婚半年后。
那天我老丈人和丈母娘过来看女儿,说好的一起吃晚饭,但我从牌桌上起来的时候已经大半夜了,期间我媳妇儿给我打了二三十个电话我都没听到。
回到家,老丈人和丈母娘早已离开。我那性格出了名“软”的媳妇儿竟然也难得硬气了一回,跟我嚷嚷起来。原本我也不想打她的,不过可能因为打了一天牌头昏脑涨,出手就没了轻重,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趴在地上流了一脑门的血。
我当时当然道歉了。可我觉得她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拿捏我会有负罪感,所以后来时不时就会重来那么一次。她嚷嚷,我就打,循环往复的,到最后竟也成了一种习惯。
“我妈从来心疼她自己挑的这个儿媳妇儿胜过我这个亲儿子。”我对“老大”说,“要不是她当初棒打鸳鸯,我的后半辈子至于栽在这么个没滋没味的女人手里么?既然她那么喜欢掺和我们夫妻间的事,那正好——”
我停顿了一下,将手掌捏成了拳,接下去说:“我就送她跟她心尖上的儿媳妇儿一起去黄泉路上做个伴。”
***
跟“老大”化解了干戈后,我在监狱里剩余的这些日子过得松快了许多。偶尔也会有几个小屁孩好奇心盛,特地跑来问我,杀人是什么感觉。
这还能是什么感觉?大家小时候应该都杀过鸡抓过青蛙吧?刀子捅进人体内的时候,跟捅进青蛙肚子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差别。
“就是分尸的时候麻烦点。”我跟他们描述,“人的骨头太硬,跟拆鸡骨头时不一样,把菜刀砍卷边了也卸不下多少尸块。不过有电锯的话就会轻松些。”
每当他们听到这里,都会发出“卧槽”、“我去”之类的惊呼,而狱警也会适时地赶过来分散人群,不让他们继续听我的英勇事迹。
死刑犯在监狱里不多见,所以狱友们都把我当成神一样膜拜。我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能以这种方式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心情一好,人也开朗健谈了许多。
转眼又过了一年,距离我的刑期只剩下两个月了。
那天我们刚劳动完回来,狱警就跟我说,我的爷爷奶奶又申请来探视了。听说他们二老至今还对判决不服,天天都去法院上诉,又哭又闹,还将我那死了的妈拎出来骂了一遍又一遍——只不过现在大概已经没人搭理他们了。
我依旧拒绝了探视。
“老大”问我:“最后一面了,也不给二老留个念想?”
我洗了手,内心毫无波澜:“没什么好见的。就算见了面,我也能猜得出来他们要说什么。多半就是说我遭罪了冤枉了,又说我妈和我媳妇儿该死,活着的时候害我,死了还不肯放过我。”
听了我的话,有个狱友轻轻撇了撇嘴,说了声“造孽”。
我却不以为意,只告诉他们这很正常:“我奶跟我妈一直都不对付,她嫌我妈出身不好,家里没钱,总说嫁到我家来是我妈高攀了。后来我妈生了我,我奶又想让她辞职,一方面可以在家带我,一方面也不用再跟‘不三不四’的男人天天搅和在一起。”
我记得我十岁那年暑假跟着爷爷奶奶回村里避暑,去河里抓泥鳅的时候差一点淹死。我妈那时候去出差了,大半夜才赶到医院来。
那天是她事务所的同事送她过来的。后来听我姑说,我奶看到送我妈来的是个穿西装的男人就没再有过好脸色,一口咬定我妈是去偷人了。
我出院后,我奶就怂恿我去找我妈哭闹,让她辞职在家带我。我趁机让我奶给我买了最新的模型玩具,拿到手后自然听我奶的话找去了我妈的单位,当着他们事务所所有人的面就是一顿撒泼打滚。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妈被我闹得没了办法,第一次动手揍了我。回家后,她和我奶大吵了一架。我那时就在他们旁边,一边拆我的新玩具,一边听我奶挑着最难听的话骂我妈“偷人”。
我那时才从她们吵架的内容中得知,原来我妈不爱我,她甚至最开始都不想要生下我。
狱友们听到这里来了兴趣:“这话怎么说?”
我坐在床上,身体往后靠向墙——在牢里待了两年,我比从前长胖了不少,可能是因为一切都尘埃落定,再也没什么事能让我烦恼的缘故。
“刚结婚的时候,我妈说她工作忙,拖了两三年都不肯生小孩。是我奶又哭又闹,还去了我妈单位找她领导,我妈才被逼着要了小孩。”我说,“后来我妈怀了我,他到医院做检查,结果却不太好。”
“好像说是多了条什么体?”我没读过多少书,记不住那些专业名词。还是“老大”见多识广,回了句:“染色体?”
“对,好像就是这个‘染色体’。”我点头,“反正多了这条染色体的小孩生出来,据说发育会出问题。而且我妈上网查了资料,也说生出来的都是些反社会人格。”
那时候我妈查了一个多月的资料,最终打算终止妊娠,想打掉我。
可我奶不同意。我奶等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得了个大孙子,怎么可能让我妈就因为网上那些骗人的鬼话而把我打掉?
之后她们是怎么吵怎么闹的我不知道,总之最后还是我妈妥协了,把我生了下来。
但我觉得,我妈应该是带着怨恨生下我的,所以我从小才会一直由我奶带大。而我奶也向我证明了这一点,从我记事起,我奶就告诉我:我妈不想要我,因为有我这个拖油瓶在,她就不能去找别的男人了。所以啊,我一定不能让我妈如愿。
“现在想起来,原来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跟我奶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对付我妈了。”
我还记得那一天在终审的法庭上,我奶哭天抢地地向法官一条条罗列我妈的罪状。从她是怎么不肯生小孩说起,一直说到她在被我杀死的那天,手机的最后一通电话还是跟“奸夫”打的。
“都是这个女人害的啊!”我记得我奶最后哭喊着这句话,“要不是她在怀孕的时候一直诅咒我的孙子会变坏,他现在怎么可能变成一个杀人犯啊!”
是啊,我想,要不是我妈生了我却不肯好好养我,我至于落到现在的地步吗?
我说完后长叹了一口气,感慨道:“我奶说,早知道会这样的话,当初死活不让我爸娶我妈就好了。就算让我爸打一辈子光棍,也比他现在家破人亡要好。”
狱友们闻言都愣了。
“老大”问:“你爸还活着呢?”
我闻言不太高兴,怼回去一句:“你爸才死了。”
“别误会别误会。”“老大”连忙摆手,笑着解释,“我们只是听你只谈你妈和你奶的事,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你爸,还以为他早就不在了。”
他问:“那你爸既然还在,怎么也不见他来探视你?你妈跟你家里的关系这么不好,他也不想办法干预?”
我在“老大”的反问之后,第一次愣住了。
“我爸他……”我讷讷了半天,却始终说不出下一句话来。
我恍惚地想:是啊,这么多年,我爸他在做什么呢?我奶跟我妈吵架的时候,我跟我妈大闹的时候,我打我媳妇儿的时候,甚至我杀死我妈和我媳妇儿的那个下午,我爸,他都去了哪儿呢?
一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狱友们都觉得没劲,一个个都去做自己的事了,我才低低地笑了一声,用只有我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我爸,大概真的很早就已经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