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杀了她。”那人又一次说道。
不,我不能,不能。
寒霜死死地攥着匕首,死咬着嘴唇让自己不至于往后退,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她受够了,受够了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地狱里!
“寒霜。”
少女微弱的声音闯进耳朵,寒霜看向凤鹊。
“我不会怪你的。”凤鹊微微一笑。
“不……”寒霜摇着头,跪坐在地上,喃喃道:“我不想、我不想……”
“不想什么?不想杀她?还是不想杀人?”那人依旧是站在一边,寒霜只能看到他的衣角,却也能感到畏惧与厌恶。
“在这里,都是该死却自认为不能死的人,”那人的声音带着笑,“除了你,你是为了报仇。”
他的声音似乎更轻快了些,“我从没有逼过你,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寒霜抬起头看着他,她恨极了。
是怨恨,也是悔恨。
“别这样看着我,”那人笑了起来,“你该这样看着那些该死的人,哦,”
他若有所思,眼神玩味看着寒霜,挑衅、嘲笑,更是轻蔑,他从不把这里的人放在眼里,准确的说,他从不把他们当人,蝼蚁都不如。
“我也是,可是你们不能杀我。”他轻笑道。
寒霜:“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杀你?”
“因为活傀儡。”凤鹊咳了几声,她望着那人,“我愿意去死,求你放过她。”
“你为什么会认为你会有资格同我谈条件?”他蹲下挑起凤鹊的下巴,仔细端详,“是不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了。”
他扔下一个瓷瓶,瓷瓶滚到寒霜手边,沾了寒霜被匕首割破手流出来的血。
“这些本该都是你的。”他淡淡道。
“什么?”寒霜又惊又疑。
那人瞥了一眼地上的凤鹊,“你还真是将她保护的很好。”
凤鹊向寒霜解释道:“这个药叫做活傀儡,鬼神弑的每个人都受他的控制,全是因为这个。”
“那我……”寒霜顿时明白,自己从未吃过这个药,如今看来全因凤鹊替她瞒天过海,背负一切。
“是啊,她竟然为了你背叛我。你说她是不是该死啊。”那人说道。
药性发作,凤鹊卧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话说不出完整一句,冷汗直流。
寒霜见凤鹊这样难受也顾不上其他,她爬到那人脚边,跪求着。
“解药,解药,求你给她解药。我吃,这些我都会吃,我不会背叛你,主上,求你,求你给凤鹊解药。”
“寒霜……”凤鹊用尽力气喊着寒霜的名字,“寒霜,不要……”
只是这一动作让她毒发的更厉害,一大口血吐在了地上,寒霜瞬时慌了神,忙去扶着凤鹊,怕她就此倒下,再也不会起来。
“你当然要吃,我说过你们没有资格同我做交易、谈条件。你们是我救下来的,在这里,你们只能也必须听我的,明白么?”
见寒霜跪在凤鹊旁手足无措,他笑了笑,“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活傀儡你必须吃,她也必须死。你当然可以选择违抗我,死她一个人还是死你们两个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差别。”
他如同地狱而来的恶鬼,将匕首放到寒霜手里,毫无波澜地看着地上任人宰割的两个人,“杀了她,或者,和她一起去死。寒霜,别忘了,你爹娘的仇还没有报。”
“不要,我不要!”手中的匕首如同烫手山芋,寒霜慌乱地扔掉它,身子抖得如同筛子。
“寒霜。”凤鹊忍着疼痛坐起来,将寒霜抱进怀里,安慰道:“别怕。”她理了理寒霜额间的碎发,如以往一样对她笑,“帮姐姐一个忙好吗?”
寒霜怎么会听不懂凤鹊的意思,她想挣开凤鹊,祈求着,“不要,凤鹊姐姐,求你,不要……”
“姐姐不怪你,你不要害怕,不要难过,你要好好活着。”
寒霜,好好活着。
那是凤鹊留给寒霜的最后一个笑。
凤鹊将匕首放到寒霜手中,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她到死都要救你。这样愚蠢的事她竟然做了两次。”那人似是很是不屑地说道。
怀里的人已经没了生息,寒霜一动不动,连泪都流不出了,任凭死士将她和凤鹊分开,掰开她的嘴倒进药物。
她就这样僵坐着,直到阳光再也照不到屋里,她忽然疯了似的跑了出去……
“你醒了?”
宋春放下手中的医书,向仆从挥了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怨我多管闲事救你?”宋春每一步都走得缥缈,袍子在他身上有些宽大,像是要带他飞走一样,“我也没想救你,但是受人所托。”
寒霜死寂的眼有了一丝流光,“什么人?”
“还能有谁,”宋春不怎么在乎,“凤鹊。”
“你救我他不会罚你吗?”
“谁?义父么?”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寒霜,“凤鹊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么?”
“每个初到鬼神弑的人都会有一个摆渡人引导,教他怎么样从人活成鬼,显然,凤鹊是你的摆渡人。
可是她对你太好了,甚至都没有带你来见过我,难道她还想着有一天你会离开这么?”
最后一句他说的声小,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她对你这样好我是没想到的,药没有给你吃,也没有让你真正杀过人。”宋春看着寒霜,眼中戏谑。
“凤鹊是这里的厨娘,你一定很好奇吧,为什么义父从不让她参与外面杀人的任务,那是因为她的任务是杀鬼神弑里面的人。”
宋春站不了太久,坐下继续道:“每个人的吃食都是她负责,活傀儡也是她亲手给到每个人的手里,看着他们吃下。”他笑了声,“除了你。”
他笑道:“在这里她竟然妄想摆脱义父,多么可笑和天真,你说是不是?”
寒霜早已涕泗横流,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拳头攥的极紧。
“你这样子的性子在这是活不下去的,”宋春皱着眉看着被打湿的被子,有些不耐烦。
“你已经在我这躺了两天,醒了就赶紧离开,当然,如果你能告诉我凤鹊为何对你这样好,我在这还是能照拂你些。”
为什么吗?
寒霜也不明白。
“你和她很像。”
这是凤鹊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是刚到这的时候,她被改了姓名,扔到了黑屋里,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哭泣、抓狂、麻木。
只有恨意支撑着她让她活下去。
第一束久违的光照进来的时候,凤鹊也进来了,她站在她面前,默了一会儿,继而蹲下似是自语一句,“你和她很像。”
这样愚蠢的事她竟然做了两次。
弑主的话又一次响起在耳边,寒霜忽然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她抱住自己,不知是心疼自己还是心疼凤鹊。
宋春看着寒霜的模样,明白她是不会告诉自己什么了,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凤鹊于我有恩,我答应过她不会让你死在这我自然会做到,但希望你懂得适可而止,不要给我添麻烦。”
凤鹊的死似乎就像是一阵风,风吹过什么都没有留下,鬼神弑里似乎从来没有这个人,鬼神弑很快有了新的厨子。
给寒霜送饭食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慈眉善目,老态龙钟,很爱笑。
每次见到寒霜,他总是忍不住说几句关怀的话,看着寒霜面无表情的一次又一次地吃下活傀儡药丸也总是皱着眉。
寒霜不明白鬼神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这里应当都是魔鬼。
好人在这里是活不下去的。
凤鹊的死让她学会不能去在意每一个人,更不能在意对她好的人,否则只会害了他们。
直到十岁生辰,她终于明白了老者为什么会在鬼神弑。
像是曾经再一次在眼前重新来过,十岁生辰的那一天她又一次被叫到了冥室。
“寒霜,杀了他,这就是我给你的生辰礼物。”
过去的一年里寒霜在血狱杀过许多人,他们说血狱里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寒霜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她相信这是真的,只有相信他们都该死,她才能下手。
自欺欺人麻痹自己的伪装在这一天被强迫撕开,她看着依旧和善的老者,慢慢向前挪着步子。
“好孩子,爷爷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条老命早就该没了,你要好好活着。”
又是好好活着。
同样的一把匕首,同样的一句话。
“寒霜,同样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你还记得凤鹊吧。”那人如恶鬼一样开口。
凤鹊。
这一个被埋葬一年的名字再一次被唤起的时候,寒霜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冷冷看了一眼弑主。
对不起。寒霜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口。
老者眼中含泪,却还是笑着,“我知道。”
老者闭上了眼,寒霜也闭上了眼,手中动作利索,当她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人却已是倒地,再也睁不开眼睛。
“做得很好。”他向外走去,房门打开的时候他忽然停住,背对寒霜说道:“对了,春儿给你准备了礼物,别扫了他的兴。”
明明看不到他的脸,寒霜还是看见了他的笑,一阵恶寒。
他什么都知道。
寒霜抬起手迎着阳光看着匕首,上面满是鲜血,似乎还有一些干涸的再也洗不去的血。
新鲜的血顺着刀柄流下,流到寒霜的手上,沾湿了衣裳。
“你怎么连衣服都不换就来了。”
宋春一如既往地嫌弃,寒霜像是没听见一样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说你这有礼物,”她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宋春,眼中满是冷漠,“不会也是让我杀人吧。”
一年前那件事后寒霜和宋春打过几次交道:为了拿毒药。
一个算得上是孩子的经历过这些变故的人,要毒药干什么。那时宋春笑道:“你要是想死我还要再浪费精力救你。”
“为了杀人。”
“哦?”宋春微微挑眉,有些意外,“杀人?”
“是。”
在那之后宋春就多关注了些寒霜,两个人都是嘴上不饶人的主,寒霜更是越来越冷,句句都是带刺的冰刀,宋春倒是不怎么在意。
比如现在,寒霜没什么好气,宋春依旧能笑着说:“我这里是骨庐,是救人的地方。”
“是么?”
“随便你怎么想。”宋春慢悠悠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镯子。
“我用不到这个。”寒霜有些不解,她做的事宋春最清楚不过,怎么会给她这种东西。
“凤鹊走了后没有人再做你的摆渡人,想来凤鹊也没有告诉你,鬼神弑只能容忍一个人天真到十岁。”
这句话有些好笑,寒霜冷笑一声。
十岁?
两年前她就失去了所有的天真烂漫。
宋春按了按镯子上的细微,撒出许多粉末,“这个是给你下毒用的,出去用得着。”
十岁那年,寒霜第一次离开鬼神弑,杀死了邻村的一户人家。
她装作迷路的人借宿,夜深杀死了比自己高出半个身子的男人,只是动作不利索,声音大了些,惊醒了女主人和两个沉睡的孩子。
“都杀了?”
不远处的树林里弑主看着她一身的血,抬手挡了挡鼻息。
“是。”
“那两个孩子呢?”
“死了,弑主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你下得去手?”
“我不杀他们,总有一天他们会来杀我。”
“很好。”弑主又掩了掩鼻子,“回去将这一身衣服扔了。”
此后寒霜杀了许多人,每一次都不会让血溅到自己身上,直到十八岁那一年,她回到故土,杀光了山匪,那一次她任凭血四溅。
“为什么?”走投无路的山匪想要死个明白。
“你们杀人的时候何曾有过为什么?十年前山下那一双夫妻,你们不该偿命么?”
寒霜恨着,质问着,得到的回答却是他们说他们只抢财物从不害人性命。
寒霜默然,看着匪徒。
片刻的静默换来了背后的偷袭,寒霜眼中闪着恨意寒光,手起刀落,将所剩无几的山匪杀了个干净。
接下来,她要去找那个狗官。
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那官家在几年前患了疫症,早就没了,谈及他的死去,百姓似乎还有痛惜。如今在职的是另一个远调而来的。
寒霜忽然觉得,这些年的自己活成了一个不齿的笑话。
她行尸走肉般走着,不慎踢到了一块木牌。
卖身葬父。
她看着两个跪着的人,忽然开口问道:“需要多少?”
曾经的村子在那一场命案中逐渐人烟稀少,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人家,十九岁生辰的这一天,寒霜走到了一户人家里。
“寒霜姐姐。”
李西西放下手中的针线快步迎了出来,笑着上前,“哥哥去集上卖东西了,约莫着快回来了。”
“好,这是你绣的?可以送我一个么?”寒霜看着布料上的鸟雀栩栩如生,这是她不曾有过的过去。
“自然可以,绣的不好,也就只有姐姐不嫌弃。”
“是银钱不够了么?”寒霜看着灶台上不多的青菜,从腰间拿出银钱给李西西,“我不能常来看你们,这些你拿着。”
“不不,”李西西推脱着,“多亏姐姐我和哥哥才能有庇身之所,爹爹才能安葬,姐姐帮了我们许多了,之前姐姐给的我们都没有用完。”
寒霜想摸摸李西西的头,却还是没有动作。
“才七八岁的孩子,这样懂事。”
李西西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杀手总是敏感的,寒霜察觉了外面的异样,目光一冷。
“西西,拿着这些钱和哥哥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不要找我。”
寒霜草草留一句话迅速离开,眼中狠色难掩,很快草丛里多出一具尸体。
她早该知道逃不过他们的。
可是李西西太像了,像极了过去的自己。
十年过去,她竟然忘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竟然还会想要侥幸。
十二年前,她曾在林子的一侧放羊,爹娘在家里等她。
如今,林子的一侧没有了羊和放羊的少女,另一侧也没有了爹娘。
二十岁生辰的前一夜,在故土的树林里,只有林中孤身一人的寒霜。
“宋春,放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