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分数——0
秋
大巴经过层层铁栏停下了,我们依次下车,被铐死,领进登记处。
监狱里的气温比外面高一点,里面的狱警也比外面的和气些。
登记、上交物品、换衣服、体检,最后剃头。我面对着透明的玻璃隔窗,隐约看见自己野草样的头发,一缕一缕地掉落,最后露出我干瘪的头骨。
我盯着光头的自己,看见背上的蜗牛壳仿佛在变淡。
“快走吧。”剃头的狱警温和地提示。我这才仔细看他,是个长相干净、十分漂亮的男孩儿。
我和另外几个犯人被带上楼,穿过道道铁门,迈入了自己的牢房。
牢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社会生命结束了。
一见面就讨厌的人,我真的很难遇到,可是这样一个蠢货是我在牢房里第一个认识的人。
“你……你是新来的吗?”他额头很圆、眼睛狭长、眼距极宽,一张面瓜脸,长得倒是算不上难看,真正让我难受的是他一说话就要扭扭捏捏,眼神闪来闪去,令人窒息:“他们……他们去劳动了。”
他让我叫他小周。
其他人回房后,狭小的屋子里顿时全是汗臭味儿。
我发现,小周是最不受待见的那一个。
*****
入狱当天晚上我被带走隔离审查,今天才回来。正赶上放饭,我们数百个犯人依次进入食堂,周围全是监控和配枪的狱警。
谢林看到我,一屁股坐在我身边,跟着坐过来五六个不认识的汉子。
“你别紧张,他们都是我朋友。”他摸摸鼻子说道。
“听说你刚进来就住了三天单间啊。”
我解释道:“是隔离审查。”
“那也是单间。”
我回头看谢林,他虽然没说话,但是带笑的三白眼直直地盯着我。
末了,他轻笑:“吃饭吃饭。”
我觉得他有点像我,说不上哪里像。可能就因为这个,对他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
我发现没人跟小周说话。
我可没什么道德责任感,也懒得参与别人的命运,不想当救世主,更不想被这样的人感谢。
可做不到不回答他的问题。
他那眼神躲闪得简直让我心生厌恶。
我不喜欢他,但也不会主动伤害他。
*****
我在监狱出名了,杀人案的始末已经被传塑得十分完整。
我还发现了一个不常见的现象,谢林和其他囚犯,频频挑衅一个狱警。其他狱卒当值的时候,他们就算不服,骂骂咧咧也会服从命令,但若是那个漂亮的年轻狱警当值……他们完全不害怕。
不害怕肯定是有原因的,首先这名叫獒力·罗的狱警,外貌比实际年龄年轻太多。
一开始是不服从命令、暗戳戳地使坏,后来变成了公然的霸凌。小狱警和谢林团体剑拔弩张。
我可没有什么道德责任感,遇到纷扰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于是谢林和我疏远了。
*****
我不止一次想到丽娅·林,束发格子衫牛仔裤的女孩。她的声音我已经模糊了,印象中只剩下薄荷样的磁性。但是她的款款走来的身形,轻盈稳健的姿态、淡漠的表情、深灰色的瞳仁,还有一团火红的头发,在我无聊的监狱生活中占据了脑海。
我还想起青年时期遇到的一位女性。简单的五官、朴素的着装,爆发着魅力,性感又压抑。
*****
小周像苍蝇一样在我身边绕来绕去,话题中最使我疲惫的是与我完全无关的人们的毛病缺点。
*****
我吃完午饭送回餐盘,瞥见谢林他们跟着獒力·罗走向角落。那是一个监控死角。
唉,我转过身又转回来,端着餐盘去他们面前晃了一下。
凶赖的气氛明显散了。
我假装走开,藏在墙后,听见谢林对另一个人说:“你们怕他干什么。“
“他长那么高,还杀过人,你想被他盯上吗?“
“算了,走吧,扫兴。“
我听见有踢人倒地的声音,听见脚步散开的声音。
本来还想回头看一眼小狱警,想了想好尴尬,算了。
*****
今天警长老头儿来探监。
他叙述了妈妈和泡泡的近况。他雇了我们邻居帮忙照顾看管。邻居说妈妈最近脾气都很好,也在帮忙普及法律常识。
我要求的交换条件,警长老头儿做到了。
这次交易留下的钱,虽不能说山珍海味,但供泡泡长大、衣食无忧,应该能做到了。
老头儿这人不知犯什么毛病,我本来也不爱说话,冷丁说两句他也要以各种否定词、或者是反问句打断我。是当官当久了吗?哪儿来的那么多趾高气扬和不耐烦?
我只想尽快结束会面,犹豫了一下,还是提了一嘴獒力·罗的事情。
“不可能!”他屑笑着否认:“监狱出这种事情?不可能……到处都是眼睛,狱警还有武器随身,如果这种状态下还被犯人拿捏,只能说明他能力有问题,应该考虑另找工作了……哪个狱警?把他名字告诉我。”
我沉默了一会儿,撒了个谎,其实没有必要。
*****
夏,牢房闷热。
傍晚的时候,灯光反射,在窗子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我的额头变饱满了,好像还长高了一点。哈哈哈,可能是错觉吧。
*****
小周最近越来越疯,我终于理解为什么没有人愿意跟他说一句话,他跟夏天真是绝配。
他控诉所有人都在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包括吃饭洗澡上厕所。
疯子,我现在不想和他产生任何交流。
*****
有一天早操,几个人喊:有人越狱找不见了。
本来不想管的。
獒力·罗拽着警棍慌张地跑过来。我嘴一欠喊给他:“东面林场,有三百来米了。”
越狱的囚犯被成功逮捕,我自然引起惊奇,各种惊奇。小狱警避免被记过,主动来找我道谢。
“您怎么知道呢?您这怎么能知道得那么准确?”
“我视力特别好”
隔壁牢房的人调侃他,没一会儿两层楼每个牢房都能骂上两句。我听见谢林的声音:“小狱警就是个干活儿的,我们真正功不可没的是谁啊?”
“那个狗腿子!杀过人的也不过如此嘛!警察给了你什么好处?要做他们的狗?”
我示意小狱警打开我的牢房。他们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就是都害怕了。沉默只僵持了一会儿,谢林就继续:“他果然领了警察的好处,杀了人,来监狱度假来了吗?把这里当卧室啊!”于是咒骂又开始此起彼伏。
我本想直接回去躺着,他们爱骂就骂,可是看到了小狱警落水狗一样湿漉漉的眼神。
“谢林啊,”我开口之后等了一会儿,等到安静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到那个逃跑的人了我也知道。可是你没有说出来。你为什么讨厌我?为什么针对我?如果你现在的跟班儿午饭比你多吃了一个鸡腿,你对他还能和现在一样好吗?”
我从二楼下到一楼,又从一楼返回二楼,真想把每一个刺儿头的当下所想像揭尿布一样依次揭开。
可是没有一个人再多说一句话,我知道只要再多一句话我就会忍不住闯祸,可是没有了。
我知道有些人已经羞恼了,从此我便再也不能撇开这件事独自清净了。
我从自己的牢房窗前往里看,狱友们面色复杂地看着我,除了那个疯子小周。
我很庆幸,他正忙着和手里的罐头茬子龇牙咧嘴唧唧赖赖。精神病。
于是我跟着小狱警落荒而逃。
他把我带到禁闭室(惩罚),我在门里他在门外,我俩背靠着门盘坐,相当于背靠着背。
我问他总是挨欺负吗,他说是,但没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为什么不对犯人记过惩戒呢?他说那之后会更过分。那武力制服呢?狱警有这个权利。
他很平静地说:“哥啊,他们都学聪明了,你有见过他们单独欺负我吗?现在都是几个狗崽子一起,围堵我。原来还可以和人结伴,现在同事们也都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了……”
我得承认对狱警獒力颇有好感。他不记得有爸妈,是奶奶养大的。
现在依然能碰见他挨欺负,闭房的时候是言语辱骂,开房的时候……嗐。不过我在场他都是安全的。
我猜测,皮肤白皙眉眼清秀,这其实是富贵出身的配置,很容易引起二流子们的嫉妒不满和畸形的喜欢。
*****
“坦白吧你!坦白吧!证明我的冤屈和不公!我不会怪你的,打官司会赢钱的,我都给你!我帮你保释出狱……”疯子的喋喋不休我已经可以背下来了。
他的意思是我和大家一样也在偷窥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被窝里的烂事儿。
我只感觉恶心,如果没有他,我真的要忘记厌恶的感觉是什么样了。
现在他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选择视若无睹,否则我就是在和一具尸体纠缠不清。
*****
今天劳动的时候,我撞见铁门的死角里,几个人把獒力围在里面,谢林也在一起。
我实在是没忍住,喝止了。
谢林把几个人拉住:“别走啊?你们怕他干什么?我听说人压根儿不是他杀的啊,不过是一个冤种怕什么啊!一群废物。”
唉,我当然不会打架,我把在场混蛋的家庭情况依次说了出来,就像小孩背乘法表一样。
“你……你想干什么?”
“这样,我们打一个赌。”我说明天会有6个新人入狱。如果我说中了,他们就再也不能找我和獒力的茬儿,至于他们要了什么彩头我已经忘记了。
谢林一个人在最后面,手掌一遍遍用力地摩擦下巴,阴郁的眼神散开。其他人略微发毛,可还是嘲笑我。
结局当然是我赢了
*****
我本以为就这样结束了,没想到谢林同我约战。
于是第二天放饭那一个小时里,我和谢林一边吃饭,一边随机被抽问时间。我们变成了饭厅的中心,连狱警们也来看热闹。
钟表高高远远挂在在大厅门上,被层层的人头挡住。
我认真地咀嚼食物、感受着时间,谢林也十分认真,不停地摩擦着下唇。
他那些狐朋狗友连珠炮一样向我投掷问题,想把我砸晕、引开注意力。
我把最后一颗豆粒放进嘴里
再一次:“现在几点?”
“十二点五十。”谢林蹭了一下鼻头,额角留下了一滴汗。
其实是那滴汗帮助了我,一瞬间我的感知力似乎恢复到了青年时期水平,刚刚过去的时间倒流进我的记忆:“十二点四十七。”
群众发出寂静的喧闹,我知道胜负已定:“十二比十一,我赢了。”
人群里发出一声怪叫,大厅像将沸的河水被扑通扑通扔进了几箱石子。
足足四分钟后,狱警们才想起维持秩序。
*****
今天早上被精神病拉起来嗡嗡,我还没醒透,骂他有病。
他愣了一下,对我连打带锤。疼痛让我迅速醒来。
我没办法对着尸体还击。
好在獒力赶到,把他拉走了。
*****
一周了,没有一个人再来挑衅我,我甚至觉得气氛很友好。谢林从那之后也躲着我。
獒力时不时提起那场赌斗,他说直到我说出不可能看到的比分才真的相信我有某种难以置信的能力。
哈,什么话,可原话就是“某种不可置信的能力”
“你真的没买通谁帮你打暗号?……所以你知道那些犯人的家庭背景也不是碰巧的喽?不是谁告诉你的吗?我当时以为你权势大到在监狱里也能只手遮天。不过就算是转述的话,怎么能背得那么完整啊?”
于是獒力知道了我很多事情,他成了最了解我的人。
什么话,谁能真正了解我呢?我自己都做不到呢。
原来见美是最了解我的人。见美走了,妈妈就成了这个最。
但,你们啊,可怜的视力,连人的一个侧面都看不完整啊。
没办法,我狂妄。
*****
精神病得瘟疫死了,我冷然注视着不属于我的些许自责。
一周后我也得了肺炎,今天才恢复了意识。我才知道獒力为了能在医院里陪我,生生砸断了自己的手臂。
獒力知道了我为什么坐牢。我没想到传言里居然还能有真实版本。他帮我骂人,给我逗笑了。
他是真心实意地为我愤慨。不知不觉我就和他讨论坐牢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坐牢当然不好,对那时的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可荒诞的是,我已经慢慢适应了囚徒的身份。现在的我说不出牢房和外面,究竟哪里更好一点。
“獒力啊,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有一次生气逃学,也不想回家,我那时竟然有一种强烈的念头:我要杀一个人,这样就能被抓进监狱。”
獒力静静望着我,我发现他的瞳仁是深蓝色的。
但我还是太懦弱了,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凶杀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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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个噩梦,但梦中只有一段来自记忆的声音:“见恩,爸爸要死了,爸爸要死了……”
我想看清爸爸的脸,然后就醒了。
獒力还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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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长老头儿来探病,他带了几封信来。我暂时不想读,请他帮我收着。
这老头儿说话,好奇怪啊。他还把我骂了,我在监狱里出风头的事吹到他耳朵里了。
他第一次说起自己的儿子,已经离开家两年零五十九天了。明里暗里希望我帮他看命,我坚持转移话题。
他说话可真是太奇怪了,很累。
他突然说,希望有泡泡那样的女儿,因为泡泡温顺听话。
我突然很生气一言不发,他只好走了。我猜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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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病还没好,回监狱的时候在下雪。因为有传染性,我被安排进了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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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打扰的晚上就会想起丽娅,有些模糊,可是想的很难受,过分难受。如此强大的想念,会不会引发心灵感应?她会不会梦到我?
丽娅对我来说是什么?爱人对人的生活来说究竟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
一艘船没有锚,只配漂荡,什么理想都是空谈,一艘船有了锚,生活就有了重心。这只锚可以是人、事,也可以是一个符号。
我呀,总需要自以为爱上什么东西,否则就活不下去。
*****
我和獒力谈起了丽娅,我说她是我的一个灵感来源。
这更像是一个僵化的自恋关系,内里毫无真实的爱意流动。
坦白讲,我年轻时和人们是有真实的情感流动的。
我听过一句话:当你了解一个人,就会爱他。可现如今我完全不是这样呢。我越了解一个人,和他的关系就越僵硬。
听了我这些精神病式的发言,獒力沉默。
他在思考,于是我观察他的表情系统,神似一只小流浪狗,被我捡到了。
*****
知道我的眼睛经常不舒服,獒力帮我搞到了药。没用,没关系,我已经适应了。
*****
有时候我会觉得獒力是个天才,天才的水平为什么没有相应的社会回报呢?他的性格怎么说呢,有点极端。
他非常害怕什么东西毁坏掉,尤其是自己毁坏的,不能原谅。
今天他把办公室的笔筒弄裂了,来值班的时候跟我撒娇、懊悔不已。我宽慰他那只是工具,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你怎么?难道把它当人看吗?”
“为什么不能?我对物品就是有依赖,物比人忠诚的多,况且不像人,磕磕碰碰也很难自愈。
“那如果人受了很重的伤不能复原怎么办?如果你遭到背叛怎么办?”
他沉默了。这沉默里的答案砸得我隐隐心痛。
我无法给出回应。我深深了解,对没有牵挂的残破人生,就是会生出毁灭的冲动,消极的否认显得无力。
*****
刚刚,新曲子,虽然很短,但总算又响起来了。
灵感枯竭多年之后终于流出一条小溪。
失去了对缪斯的守望,是死亡式的解脱。放弃了信仰,是你主动杀死了你自己。
突然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预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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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看到獒力发脾气了,早操的时候他冲进来,我都来不及反应,警棍手枪都扔到一边,我眼睛一花,就看到他骑着谢林的头在捶。
谢林的跟班儿们根本近不了发怒之人的身。
打了有十几下我才回过神,抱住獒力的肩把他拖下来。谢林已经被打昏了。
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始末。獒力的弱点被人抓住,他们在清洁工的帮助下把獒力办公桌抽屉里的东西搅乱、毁坏、一塌糊涂。
谢林差点没被獒力打死。
我把他拖下来后,他浑身的力气瞬间就泄没了。这一次施暴者是他,可是他看我的眼神,又让我想起落水的小狗。
这只算一次恶作剧,性质并不严重,谢林住院回来之后就被关了禁闭。
獒力当然被处分了,他觉得自己确实不适合这份工作,申请调职,不成,辞职出去了。听说最后这个辞职申请被批准是警长老头儿推了一把。
*****
不知何时开始感受到畅快的呼吸自由。
记不得有多久没照镜子了,浴室的不锈钢镜子很窄,但膝盖以上也可以看清。蜗牛壳几乎完全不见了。
说来搞笑,那一刻我竟然有些许感谢监狱。过往生活带给我的更多是无助,我会总有喷薄的能量想要去干点儿什么,但不知为何总是被无形的他者缚住手脚,那痛苦就像真气暴走在体内无法排泄。
刚刚有一个调子钻进脑海,我先赶紧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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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预见闯进我的视野,我看见:大雪中,丽娅·林挽着一个人的手臂,穿着白色绒领的绿色大衣,沿着街道向我走来。
这场景久久不散,于是我把它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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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每周都来。哦,对,我已经把老头儿改叫老爹了。他求我问儿子的事情,我没办法告诉他,他的儿子已经死在异国他乡了。
他年轻时是否暴戾一概不知,人老了就是会变得怯懦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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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会面回房的时候,看见刚刚解除禁闭的谢林。他还是没有说话,但是在他遮住鼻子避开眼神前的那几秒里,传达了复杂的情绪:恐惧、哀求、嫉妒、厌恶……于是一股常见的怜悯在我心中升起。
不只是我怜悯他,同时他也在怜悯着我。这出窍的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儿就淡回平日的不喜了。不过这种不喜感带来的不适跟厌恶感相比简直是天堂。
听说他之前也是招摇撞骗为生,非常过火。□□未遂加诈骗罪,再过两年居然能刑满释放了。
挺好的。
我呀,就一辈子吧。
*****
老爹还没开口,我就感觉到这是他最后一次来了。
他上半身后靠,左臂搭在椅背上,双腿岔开:“最近眼睛怎么样?”
“老样子。”
“……买你的那个人,去了你家,又留了一笔钱。”
“哦……以后不用了,我也准备开个小商店了。”
“你扯什么淡?在监狱里吗?”
“对啊。”
“妈的,你怕是闲疯了……你觉得监狱生活怎么样?”
“出乎我意料,这里没人打扰,生活规律、轻松自在。”
“呵!好大的口气。”老爹气乐了:“你小子享福享到头儿了,那人给你争取到了提前保释的资格。”
嗐,怎样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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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监狱大门合上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之前的房子应该到期了,一时也不想回家。我和任何人都没有进行哪怕眼神上的告别。
就沿着大路走吧。
夏夜的小路,绿草的气味蒸出,蜿蜒的道路两侧橡树的巨冠如云层,昏黄的路灯依稀可见。
冬眠经年的死亡恐惧再次袭来,莫名其妙!我一步不停地沿路走着,想起那年越狱的人,不仅佩服起他的脚力。监狱占地这么大,他是怎样那么短时间内跑到林场那么远的。
监狱属地内的最后一栋建筑,玻璃墙里透出温热的灯光,我晃了下神儿。恰好这时,橡树和玻璃墙间墨蓝色的幕空,划过一架飞机和小小的影像,一红一绿的航行灯整齐划过。
速度?时间?广阔的世界……时间和距离的概念涨潮般涌入。
我继续抬头,一层层橡树上面,散棉样的云羽、蓝色的幕布、几颗不知多少光年外燃烧了几亿年的星星……
有时候,宇宙衬托孤独,但也可以传递温馨。
时间漂浮了起来,重力倒转,我依旧一步不停的迈着腿,无意识抬起了双臂,游动。
许久,周围人影浮动。我已踏足一条热闹的街道。
我走过一座天桥,桥洞下面几个流浪汉,还有一条大脏狗。
循着乐声,我走进一家酒馆,与其说是酒馆,不如说是个附庸风雅的酒吧。
进入酒吧的门,我作为社会人的身份——囚犯,立即复活了。所有人都在无声的提醒我这件事。有的人浑身的肌肉都写满了防御,有的人看热闹,有的人一时没想明白,还在天真地打量。
唉。
角落的小台上有一架钢琴,趁着刚刚漂浮的梦感还未完全消逝,我坐定,十指轻抚……
轻抚,然后是星光,是旋转的天空,激荡的海、风浪、冰川的崩塌,瀑布的倾泻,夜晚的小路……
排斥被冲散在投向我这个糙汉的目光里。
一个胖先生叫住我,双手过来拉我,我还记得他的语气:“您等一等先生,不好意思,您看您愿不愿意时常来我们这儿弹琴?虽然已经有固定的钢琴师,但我们愿意按曲目付费。”
我被他诚恳的目光撞得发晕。他转过头,求助另一位绅士,还带着几分歉疚。
绅士微笑:“先生,时间自由,能赚外快,何乐不为?”我有些茫然,他伸出手:“我是这里的钢琴师。”
我握住他的手:“哦,是这样,对不住……”
“你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不知道,我有机会把它写下来给您看。”
绅士立马回头:“老板,如果我是您,我会立刻辞退费戈,聘请这位先生做新的钢琴师。”
我得承认当时有些得意忘形飘飘然了,根本做不到坚如磐石的坦诚。
我回复了些条理:“没必要,老板您还缺其他乐手吗?”……
绅士突然插嘴:“您觉得自己钢琴技术怎样?”
“一般。”
人群发出不含恶意的阵阵哄笑。
于是,我刚出狱就找到了一份体面的正经工作,还认识了几个有社会地位的友好人士(起码表面上是这样)。这是我前半生都没做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