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理解。
陵时收回了手,将那株凋零的花丢弃在地。
“一株凡物,不要也罢。”
这句话落下,那株枯萎凋零的植物瞬息化为粉末,消失在了陵时的视野里,仿佛从不存在一般。
“呵呵,你倒是挺干脆。”一道温和的男音响起。
陵时循声侧头望去,只见一袭白衣胜雪的男人负手站在一旁。
“父王。”陵时恭敬行礼。
“嗯。”陵元帝点了点头,“方才本王都看见了。”
陵时垂眸不语。
陵元帝似乎察觉了他的不快,又问:“你毁这真身为了什么?你还记恨本王?”
陵时摇头,“没有。”
陵元帝冷哼一声,“本王是不是做错了选择?若是当初把你交给行唐,也许今时今日,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陵时沉默了片刻,淡淡地开口,“您也说了,是也许。”
陵元帝一滞。
他盯着陵时看了好久,最终喟叹一声,“罢了罢了,你总归是本王的儿子,就算你再恨我,终究是骨血相连。”
陵元帝转身朝殿外走去,“本王已经听说了扶惜替你医病的事,我会吩咐下去,准许你回宫休养,你一定要好好调理你的身子好参与政务啊……”
“知道了,啰嗦。”陵时不满道。
“真是不懂礼数!”陵元帝怒道。
***
夜色已晚,陵时坐在床榻上看着夜合离开的背影。
“夜合——”陵时唤住了他。
“干嘛?”夜合回头,“打架啊?找无双打去,我打不过你,撒不了这口气。”
“嘴这么贫,那医官呢?”
夜合不耐烦道:“早走了,她还叮嘱我不要打搅皇兄你休息。”
陵时勾唇,“还挺会来事。”
夜合眨巴眼睛,“这是她今日托我带给你的药。”
陵时接过药瓶,懒洋洋的往后仰了仰,漫不经心地答道,“是啊。她若不巧舌如簧,又怎么能骗得住我?”
夜合:?
“夜合。”陵时继续道,“扶惜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就几件罢了。”夜合回忆着,说,“比如她师承五月艾妖精,医术超群;比如她曾救过一只被妖魔所抓的九尾狐。”
“九尾狐?”
“是的,传闻九尾狐是天生异兽,能呼风唤雨。”夜合解释道,“据说这位九尾狐是一代大妖王之子,天赋极强,年纪轻轻便拥有了金仙修为,堪称天纵奇才。”
“这倒不假,不过……”陵时顿了顿,“盛世太平,哪里还有妖??”
夜合疑惑地附和:“好像也对啊……太奇怪了。”
陵时笑笑,“好了,别瞎想了。”他转移话题,“你先回去吧,明天我会去御膳房寻些补品带去。”
夜合点头应下,走之前不忘叮嘱陵时要按时喝扶惜给的汤药,才离去了。
陵时目送他走远之后,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瓷瓶。
他将盖子拧开,倒出一粒白色丹药,凑到鼻尖嗅了嗅。
一阵幽凉沁脾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深吸了口气,将那丹药吞服了下去,旋即闭上了眼睛,静待那药效发作。
时间不长,陵时就听到了脚步声,接着他身子一震,猛地坐直了。
他的额头渗出汗水,身体里的血液随着药丸中的气运像是沸腾了一般,迅速蔓延,冲击着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陵时咬紧牙关,忍住全身剧痛,一张脸扭曲得厉害。他拼尽全力压制体内躁动的气运,努力平复呼吸。
然而,这种情况却并未停止。
陵时咬着唇,额上布满豆大的汗珠,身体痉挛抽搐着,显然十分痛苦。
“砰——”
陵时突然跪了下来,抱着脑袋,痛苦呢喃:“这药?!”
话音刚落,他的意识渐渐恍惚起来,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遥远,渐渐的,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
等陵时醒过来的时候,他躺在自己寝殿的床上,浑身无力,脑袋晕乎乎的。
陵时抬起双臂,撑着自己坐了起来,揉了揉昏胀疼痛的太阳穴。
“君上。”一个清润柔美的女声忽然响了起来,伴随着脚步声缓慢靠近,“醒了?”
陵时转头朝门边看去。
只见一个穿着素裙的美貌女子端着托盘款款而来,身姿窈窕。
“扶惜?怎么是你?”陵时微蹙眉。
“怎么不能是我了?这天界也就我一个仙医吧,君上。”她走到床边,将药放到桌案上,“喝了吧。”
陵时看着那碗黑漆漆的汤药,抿着嘴不说话。
“你还想拿这药害我吗?”陵时沉着脸道。
扶惜蹲下与他平视,“那是药丸的副作用,我怎么会害你呢?”
扶惜笑眯眯地看着他:“你不愿意?”
陵时没吭声,只是伸手去端那碗药,谁料手腕一软,整碗滚烫的汤汁立刻溅了一手!
扶惜一惊,忙拉起他,拿袖子帮他擦拭,皱眉道:“这汤药可真够烫的,你怎的不躲?”
陵时避开她的手,神情漠然,“你不必费心了,你退下吧。”
扶惜看着他,眼底划过一丝暗芒,面上依旧笑吟吟地说道,“那行吧,我去把夜合妹妹请来给您提提神。”
“大可不必,我喝便是。”陵时说着向扶惜伸手。
“……你干嘛?”扶惜纳闷。
“药啊,我的药洒了你还不去再取一碗?难道让本君亲自去吗?”
“君上说得倒是轻巧无比,这冰山雪莲万年来仅长此一棵,你让我现在上哪里去寻药?”
“哦?原来这么珍贵呀?怪不得我刚才闻了闻,就差点吐了。”陵时撇撇嘴,露出一副嫌弃的表情,“早知道这东西这么难吃,我宁愿饿死也不会碰它半根毫毛。”
扶惜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只能妥协。
她叹了口气,从身后的柜子里摸出一个青玉盒子,递了过去。
陵时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接过来,打开一看,顿时愣住了。
“这……”他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道,“这……”
“此物非冰山雪莲。”扶惜纠正道,“这是雪山寒髓草。”
雪山寒髓草乃天材地宝,虽然不似冰山雪莲那样罕见,但价值同样高昂,且不易获得,一旦出现,都是被人争破头颅抢夺的稀缺之物。
陵时愣了片刻之后,忽然扬起嘴角笑了,“本君倒是越来越觉得你有趣了。”
“君上谬赞了,”扶惜笑着摆手,“我可不敢居功。”
“下去吧,这没你什么事了。”
扶惜屈膝行礼,恭敬告退。
她出门后,陵时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雪山寒髓草的盒子。
淡蓝色的药草散发着清冽纯净的香气,犹如海水般波澜壮阔,又仿佛云雾缥缈。
陵时怔忡良久,终于缓缓弯起嘴角,将其收入掌心,藏匿好。
他起身换了身衣裳,吩咐守在外室的侍卫准备沐浴,接着才推开卧房门走了出去。
扶惜正站在庭院里练剑,一袭红衣翩跹,在月光下舞出优雅的弧度,像是展翅欲飞的凤凰。
陵时倚墙观察了许久,想不到扶惜一介医官竟然也会练剑。
突然,扶惜回首望过来,对着他粲然一笑:“君上,借你家庭院一用,莫要怪罪。”
陵时摇摇头,往花园的方向走了过去。
“君上今晚不睡了?”扶惜诧异地挑眉。
陵时道:“你不用管本君,自便。”
“我还担心君上需要休息呢。”扶惜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问,“君上可是遇见了烦恼之事?”
陵时没答话,扶惜也就不追问了。
两人沉默着走进一处偏僻的亭子里,陵时席地而坐,望着池塘的荷叶,若有所思。
“君上。”扶惜忽然开口喊了他一声,“你真的没事吗?”
“我很好。”陵时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当然,这是骗你的。”陵时苦笑。“我脾气怪劣难测,你为何还敢和我一同谈心?”
扶惜笑着坐在了他身侧:“君上是天帝之子,自幼娇生惯养,性格古怪些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我觉得君上还是一位极好相处之人。”
陵时冷哼一声,懒洋洋地道:“你少奉承了本君,本君可没你说的那么好。”
扶惜笑了一声,“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算了,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这味文林郎果拿着,用来煎服或生食外用均可,有下气宽胸,和中止痛之功效,最近我仙务繁忙,怕是陪不了君上你多少时辰了,我会把夜合叫来陪你解闷的。”她从怀里掏出几颗朱丹,放在石桌上。
“另外,这里有一瓶药膏,据说能祛除伤疤。你别嫌弃这是粗陋之物,是我闲暇时炼出来的,涂抹于伤处能消肿止痛,对皮肤恢复也颇有好处。”
陵时低头看着那几粒药丸,心情复杂。
这种东西他不是没见过,但他觉得自己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见他盯着那瓶药不动,扶惜疑惑道:“怎么,嫌弃我这药太鄙陋?”
“没有,挺好的。”他将药瓶塞进袖子里,站起身,“既如此,你早些休息,我也回房了。”
“君上慢走。”
陵时离去后,扶惜又继续挥剑练剑,直至筋疲力竭之后才停了下来,她喘息着坐在石凳上,看着月亮,喃喃道:“虽然我也想陪着你,但我心里呀,装的可是天下人的性命安危,希望君上您能理解小女子的为难吧……”
第二天早晨,天空刚蒙蒙亮,陵时便起身了。
他知道扶惜不会再回来了。
这些天他变了很多,脾气变温顺了,言谈举止一举一动都变得轻柔得体,可那变得最大的是他心里那块空落落的一寸。
明明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孤身一人。
可是这扶惜,为何偏偏这时候闯进他的生活,搅乱他的心绪呢?
“君上,过几日便是天界的赏花盛宴了,前几年举办时您都没缺席,今年我替您留了个赏花的好位子,包您满意!”
“羌活,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一个人看着这百花凋零之哀景,终究是孤独的。”陵时叹了口气,坐下继续批阅奏折。
羌活有些惊鄂,但瞬间捂了,“君上可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陵时抬眸睨他一眼,不置可否。
羌活试探着问:“不知君上心仪的女子是何模样,属下可否代君上前去瞧瞧?”
陵时摇头拒绝:“我的私事不需要旁人插手。”
“属下不是要干涉您的私事,只是……”他挠挠头,不甘心地说,“只是君上如此俊秀风流,若真有喜欢的姑娘却求而不得,岂不委屈了?属下愿意为君上排忧解难,也免得君上整日闷在屋里伤神……”
陵时忍无可忍:“你是嫌这凌霄殿容不下你了吗?”
“属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滚吧。”
羌活赶紧溜了。
陵时揉着脑袋靠到椅背上,目光飘向远处。
不知不觉中,天空已经泛白了,他的耳边隐约听见外面传来阵阵鸟鸣,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他转头朝窗外望去,看见扶惜正立在树梢之上,仰头朝他挥挥手。
阳光洒落在她脸上,将她衬得越发温暖明媚。
陵时看了她好半晌,唇畔终于溢出一丝淡淡的笑,随即垂下眼帘,翻阅奏折。
他的书案上堆积了厚厚一叠奏章,昨日未曾细看,今日他一页一页翻开,认真浏览。
奏折的内容不外乎是请战的信函,但这次陵时没有再一口回绝,偶尔提笔批改一下。
到底是天界的副主子,他的批示很快就得到了通过。
他将折子重新盖好印鉴,伸手抚摸着玉玺上的蟠龙,神色悠长。
“今日扶惜医官怎么有空来找本君了?不去炼药吗?”
扶惜笑了一声:“不知谁告诉我,君上近日身子不适,便来探病了。”她顿了顿,“看来并无大碍,小女子先行告辞。”
陵时瞥了她一眼:“站住。”
扶惜回头,“君上……”
陵时吞吞吐吐道:“我……我们……”
扶惜坦荡地承认了:“我和您清清白白,也对您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还请君上莫要多想。”
她倒也没有避讳什么,说话做事总透着一股洒脱劲儿,仿佛天下苍生尽在掌握,却偏偏没有一点野心,反而像是被困在这宫廷之中,挣扎得辛苦,却仍旧乐在其中。
陵时看着她,良久,缓缓道:“你不必如此谨慎小心,这些年我也从未想过与任何人亲近,这件事情你不需要顾忌。”
闻言,扶惜一愣,旋即笑了,“君上说得对,是我太过敏锐了。”
陵时看着她,目光幽邃深远,“那么……你还打算待在这里?”
扶惜摇了摇头:“不了,我也该走了,还有很多人等着我去医治呢,君上好好保重,祝君上能够早日寻到心仪之人。”
这一句祝福说得诚恳,陵时怔忡片刻,方才应了一声:“嗯。”
***
扶惜走后,陵时又待了一段时间。他的伤势已经痊愈了,甚至还比从前更健壮些。他照例在院门口晒了晒太阳,看了会儿秋菊落花,便收拾东西回了房。
“本君终究,是放不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