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铮不知如何开口,“我自有我的缘由。”
“那你可知,我为了这两个酥饼,等了你多久?受了多少委屈?你从前看不得我饿,看不得我难过,你都忘了吗?”
谢铮如何能忘,“我现在,也自是会护你周全的。”
梁颢和向他摊开双手,“我想要什么,你当真不知吗?”
谢铮正欲摇头,梁颢和欺身上前,抓住他垂在两侧的双手,“我对你一腔情意,你如何能视而不见?”
谢铮觉得梁颢和是疯了,他甚至好像还没有长大,一声明亮的眼睛里装满了执拗。
他慢慢地梁颢和的手引到自己的身体下方,让他感受空空如也的残缺之处,“状元郎酒量着实差劲,中午几杯清酒,便让你梦到此时。”
梁颢和毫不在意,他隔着衣服指了指谢铮心脏的位置,里面传出砰砰跳动的声音,“你永远都是我的啊铮。”
梁颢和的指尖所指之处,如熊熊烈火,从皮肤烧到了他的心底深处。从前的阿沛心高气傲,残缺之物,他直接就不要了。
谢铮静了静心神,“我只当状元郎酒醉未醒,希望你莫要忘记老师的一片苦心,你既然入了仕,就要对得起身上的官袍,莫再小孩心性,误了前程。”
说罢,谢铮转身而去,门槛一尺高,他大步跨过,他的轿撵停在巷口处,梁颢和快步追出门口,却只看见他上轿的背影。
*
今日为大雪的第二天,钦天监需举行雪祭,仪式较祈雪时简略一些。
这次的仪式由二皇子主持,殿前的积雪已被清理干净,天色渐暗,青色的地砖显得更为肃穆。
时辰一至,鼓乐齐鸣,二皇子在钦天监监正的一声声指引下,分别向正位、各配位、从位行三跪九叩之礼,谢铮和苏靖远及一众官员,紧随其后。
为表虔诚,长达两个时辰的跪拜之礼没有蒲团的,青砖坚硬,许多人会在膝盖处备好护膝。
今日谢铮出宫宣旨,并无准备,待仪式完成后,双膝已像石头一般,麻木难当。
起身时,膝盖使不上力,身边的苏靖远悄然拉了他一下。
“掌印可要当心自己的膝盖,毕竟要用的时候可多的是。”二皇子的话语中带着几分玩味。
谢铮面色淡然,微微欠身,“二皇子提醒的甚是。”
待众人离去,谢铮才强忍着膝盖的不适,缓缓向乾清宫中走去。
他走入内殿,一位内侍上前,“掌印,皇上吩咐,仪式完成后,到雁影宫伺候。”
雁影宫是段贵妃的寝宫,自从他成皇帝内侍起,每次段贵妃侍寝,都会诏谢铮在一旁服侍。
今日谢铮来稍晚,红帘帐内已传出了难以掩饰的喘s息声。
他暗自庆幸,今日并无吃晚饭,恶心比往日有所缓解。
热水,巾帕,还有事后的进补汤药,段贵妃要用牛乳沐浴,所需之物谢铮亲力亲为一一准备,确保无差无错。
皇帝先撩开帷幔,步下龙榻,谢铮目不斜视,弯着身体,细致地为其穿上洁净的中衣,随后奉上温度适中的药汤,饮至半途,皇帝被呛了一下,谢铮即刻递上擦嘴用的小巾。
谢铮入宫多年,很少把自己当工具,但他宁愿自己此刻便是一个不能听不能视不能嗅的器具。
龙涎香混合着雁影宫的熏香,差点让他作呕。
这份恶心感,一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内殿才能缓解。
齐不语知他今日跪了许久,他照例捧来一盆热水,给谢铮泡脚。
谢铮脱下宦官服,白色的裤腿卷至膝盖处,双侧膝盖已经红肿不堪。
齐不语惊了一惊,“掌印,何须这样作践自己呢。”
言罢,急取柜中药酒,半跪于地,以手轻抚,温柔地将药酒涂抹于红肿之处。
内殿里面,炉火正旺,温润的火光给周遭渡上一层暖色。
谢铮长舒一口气,后仰靠在雕花椅背之上,热气轻拂过白皙如玉般的脚背,像一股细流向上汇入江河,热意蔓延至四肢百骸,身上的疲惫之意被驱散些许。
膝上的滚烫的药酒一阵一阵地刺入经络,汗水悄然浸透了他洁白无瑕的中衣,细密的汗珠在颈间汇聚,犹如晨露凝结,沿着他那光滑如玉的肌肤,悄然滑落,隐没于衣襟之下。
首遍药酒效力尽显后,他毅然命齐不语再敷一遍,痛楚虽烈,却能激人神智清明。
“再用力几分。”他低沉的嗓音中透出一丝决绝,汗水愈发汹涌,他紧握椅边扶手,终是难忍极致之痛,自咬紧的牙关间逸出阵阵嘶哑之声。
*
这是梁颢和在户部坐冷板凳的第三天,照磨所会把审核好的文书和卷宗,让他再过目一遍,所有交上的文书已钤盖官印,如无明显纰漏,便无需改动。
只丝绸之账,需交予二皇子过目。
二皇子越宁16岁出阁,居住在广宁府,皇上为彰显对这位皇子的宠爱和期望,特赐亲笔挥毫题写牌匾,高悬于大门正中。
广宁府坐落于京城繁华之地,府门巍峨,府内布局精巧,一派皇家园林的雅致与奢华。
梁颢和被引至静谧偏室等候,室内茶香袅袅,茶是上等碧螺春,座椅上铺陈着绣金坐垫,地上的炭炉雕花精致,里头烧的是极好的金丝碳,火势旺盛而无丝毫尘烟,暖意融融。
梁颢和静坐良久,下人又来添置了炭火,换上热茶。梁颢和微微欠身,轻声询问:“殿下还在谈事吗?”
下人面露歉意,解释道:“殿下正忙于与工部商量船只下水诸事,此事繁琐复杂,确需耗费时间,望大人稍安勿躁,殿下得空了,我必即刻来禀报大人。”
礼数周到,梁颢和静心等待,又安坐了一个时辰,直到午时,才见下人来宣他。
议事殿里只有二皇子和仆从二人,梁颢和从门口走进,越宁起身相迎。
梁颢和行礼后,把手中的文书交与越宁。
“梁大人坐。”
越宁微笑着示意梁颢和入座,自己则走到桌案旁,仔细翻阅起那卷丝绸进账的文书。
二皇子肖像当今圣上,鼻梁挺拔,下颌线条分明,年约二十有余,却已透出几分沉稳老练之气。
“状元郎远道自蜀地而来,想必未曾亲眼目睹桑农植桑育蚕之景吧。”越宁随意地说道。
梁颢和谦逊地拱手答道:“回殿下,蜀中之地素以水稻种植为主。然臣年少时曾随父游历浙江,有幸目睹过广袤无垠的桑田风光。”
“提及丝绸,去年入册之数已达三十万匹之巨,若能将这三十万匹丝绸悉数销往海外,梁大人以为,能换回多少白银?”越宁话锋一转,问及商贸之事。
梁颢和沉思片刻,答道:“上乘丝绸每匹可售得六两白银,即便是下等丝绸,亦能换取二至四两不等。综合估算,这批丝绸大致可换回一百五十万两白银之巨。”
“无错。然梁大人可知,算上没入册的丝绸,一年的产量会有多少?”
梁颢和垂首,“下官却是不知。”
“依据桑叶丰收与各地的织机效率估算,丝绸的年产量远超五十万匹。”
越宁继而问道,“梁大人可知,这消失在账上的二十万匹丝绸去往了何处?”
“下官不敢妄自揣测。”
越宁端起桌上的茶杯,撇开茶叶,细细喝了一口,“户部是个养人的地方,你既入了户部,与我便是同舟共济之人。梁大人可放心猜一猜,在这里说的话,都传不出广宁府。”
梁颢和不动声色,直接跪倒在地。
越宁嘴角一弯嘲笑,“梁大人不必如此惊慌,你是我从千万人中选出来的状元郎,你要懂得怎么做一个臣子,入了这朝堂,可就当不了那白衣无尘的清高书生了。”
“下官愚钝。”
“我向来不爱说暗话,我想状元郎也是聪明人,你既是寒门出身,应也曾受过饥寒之苦,既然饿过,应对那食物会更为渴望才是。”
“殿下,就因为我挨过饿,才更知道食物的背后是什么,有桑田才能有丝绸,自光宗改稻为桑以来,饿死了多少贫农,又富了多少贪官,我父亲从小教我,做人做事如果有愧于人,寝食难安也。殿下可能有所不知,建明四年,饥荒肆虐,我与父亲每日仅得一两米度日,我望着那稀薄无米粥水,心中祈祷上苍。若我能一日得食十两米,甘愿化作牛马,辛勤劳作。殿下,非我自命清高,我现在已经能够吃饱饭了,又怎么能去抢百姓碗里仅有的一两米呢。”
越宁脸上已无笑容,“如果只是为了吃饱饭,科举这么难走的路,梁大人都走完了,那又是为何呢。”
梁颢和微微抬头,“殿下在百姓心中素有威名,样貌和仁爱的性情都像极了陛下,那年浙江水患,殿下与一众官员守在堤坝数个日夜,以身筑堤,下游的十来个乡以及数十万的百姓幸免于灾,殿下万福之躯,当时衣不解带地守着又是为何呢?”
越宁瞧着梁颢和真诚至极的表情,不禁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