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宁不是一个吝啬于笑容的人,但能让他从心底里笑出来的人却不多,他悠然地答道:“自然是为了这江山,这社稷。”
听起来像场面话,可梁颢和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何意思,“我所为之物,亦如殿下一般,有如江山社稷一般重。”
越宁有些看不懂面前这位少年人,他们年岁相差不远,梁颢和身上却有一股无知无畏之感。
今日对着自己如此,昨日揭发徐淙之时亦是如此。
越宁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时,“一不留神就忙过了时辰,梁大人留下来吃过午饭再走吧。”
跪在地上的梁颢和跟随他的目光,看了看门外,冬日的阳光刺眼,梁颢和眯了眯眼睛,“谢过殿下,但下官还需回去复命,就不叨扰了。”
越宁端起杯子,分了几口把微凉的茶水喝完,站起身,边往外走边道:“送客。”
梁颢和起身,离开了广宁府。
*
冬至过后,天色暗得愈发地早了。
谢铮一入内间,便觉得有些异常,平常的熏香味道较前浓郁了一些,他脱下外衣在椅上坐下。一个小内侍捧着热水,步伐轻盈,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他低头,为谢铮脱下鞋袜,把两边裤腿仔细地卷起,轻柔地将双足放入热水之中。
水的温度也比平常要热一些,谢铮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问道:“齐不语呢。”
“贵妃娘娘近日精神不太爽利,叫了齐公公过去服侍。”小内侍跪在盆边,体格瘦削,肩膀缩起来跟地上的白玉盘子一般大。
谢铮眼帘微垂,余光看着内侍的头顶,道:“贵妃娘娘还吩咐了什么?”
内侍回道:“贵妃娘娘说,让我尽心伺候掌印。”
谢铮活动关节的细微声响在内侍头顶响起。
“贵妃娘娘还说,我何时得掌印满意了,就何时让齐公公回来。”
烛火清明,说话间,谢铮稍微侧头,隐约看见了他的容貌。
“抬起头来。”语调虽慢,却有种不能抗命的威严。
小内侍微微扬起,下半张脸在摇曳的火光中,逐渐清晰。
水里的右足哗地抬起,谢铮足背用力,足尖勾住小内侍的下巴迫使对方完全仰面。
丹凤眼,柳梢眉,与那死去的太子有几分相似。
谢铮凝视良久,足尖水珠顺着皮肤滑落,沾湿了内侍颈间的肌肤,以及身上暗色的内侍服。
小内侍手指微颤,他双手拖住那精雕玉琢一般的脚踝处,“掌印息怒。”
谢铮转头望着虚空之处,发出了几声讥笑,“息怒?我怒了吗?我有什么好息怒的。”
他的话语中夹杂着几分玩味,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对小内侍说。
贵妃娘娘是寻了多久才找到这个有几分相似的人。
谢铮的目光重新落回他的的脸上,眼里闪烁着探究与审视,“你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
何为玉强装镇定,“回掌印,奴才名为何为玉,原是江苏怀乡人。”
“年岁几何?入宫做之前,是做什么的?”
何为玉颤颤巍巍地抬头,“回掌印,我今年刚满16,我娘本是一户商家的小妾,家道中落,我娘便把我变卖入宫了。”
“净身之后学了什么?”
“学了宫中礼仪。”
“还有呢。”
“贵妃娘娘还差嬷嬷教了我闺房之术。”
“你也心甘情愿?”
“奴才自然是愿意的。”
周遭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谢铮一脚将那盆半凉的清水踢得四溅,水花伴随着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四周的沉寂。
何为玉顾不得被溅湿的衣物,惊慌失措地跪倒在地。
“奴才有错。”
谢铮压低着声音,怒斥道:“堂堂七尺男儿,为何如此自轻自贱。”
何为玉往前膝行了几步,把谢铮触到地面的双脚,拢在自己的膝上,他抬起一张秀气的脸,“我不识字,我娘说,我要想有荣华富贵,只有净身入宫这一条路。贵妃娘娘对我说,只要我侍奉好掌印,她就能给我荣华富贵,掌印,求您放奴才一条生路。”
谢铮嗤笑,“在这深宫里,保住命都难,你还敢求荣华富贵?”
何为玉执拗地说道,“贵妃娘娘让我求求掌印,得掌印怜惜,就什么都会有。”
谢铮缓缓向前,忽地向前捏住他的下颌,何为玉吃痛,一张脸没了血色,他颤抖着抓住谢铮肌肉凸起的手腕。
“你该不会以为你的命在我手里,就能长久吧。”
说完,照着何为玉的胸膛就是一脚,何为玉被踢到门边,头撞开了紧关的门扉,他艰难地喘了两声,胸前的肋骨似被踢断般,剧痛难当。
冷风从门缝中吹进,烛火摇曳,映在地面长长的水印上。何为玉贴着地面趴了一会,那张白白净净的小脸粘上了地上的污渍,他艰难地双手撑地,爬到谢铮面前。
“掌印,奴才有错,荣华富贵求不得,我就求活命,明日的命求不到,就求今夜的命,求下一个时辰的命。”
谢铮侧头,冬夜的风一下子就能把寒意吹透,何为玉把脸埋在他的双踝之间,面颊贴着脚背,一副恭顺之态。
谢铮试图抽出被束缚的双足,何为玉却环紧手臂,不肯松动分毫。
多年前那个雪夜,他和苏靖远侥幸活了下来,双足,以及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几乎都长了冻疮,段贵妃赐了药,主事也给了假。
他们睡了两天后,被通知安排到了段贵妃的宫里。
三皇子越桓是个好动的主,病没好几天,就要嚷嚷着要出门。
那时,连着下了几天的雪,路边的积雪有几尺厚,三皇子拉着几位内侍玩了半个时辰的雪,鼻头被冻得通红。
谢铮还不是贴身内侍,他负责打扫的活计。越桓才刚过十岁的生辰,穿着竹绿色的棉衣,跑地欢快,他的笑声宛如清脆的音符,在这沉沉的皇宫里跳跃舞动着。
谢铮倚着扫帚在边上看了一会,越桓一个转身,往这边走近,他慌忙低头,手上的还没开始动作,一个雪球径直砸到了脸上。
他想伸手去摸,越桓已来到跟前,他被雪渣糊了眼,只能慌忙跪下。
越桓蹲下来,看他撑在雪地上的手。
“抬起头来。”童声稚嫩,却不容反抗。
谢铮只能忍着眼睛的刺痛,缓缓抬头。
“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奴才叫谢六。”这是他父亲送他入宫时登记的名字。
“你就是那个抠我喉咙的送酒太监。”越桓声音带着几分嗔怒。
越桓意识不清,只记得有人抱着自己,伸手进喉咙里搅动,他难受地紧,用牙齿死死地咬住伸进嘴的手指,嘴里都是血腥味,那人呼吸急促,不断地在他耳边重复,“殿下,别怕,吐出来就好了。”
而此时跪在地上的人,伤痕累累的食指和中指如萝卜一样肿胀。越桓昏迷时,梦里都是那人温润的嗓音。
谢铮一双眼睛红彤彤的,脸上还有未曾融化的雪渣。他拿不准越桓的心思,只能重新趴下,“殿下,饶命,奴才当时情急,伤了殿下。”
越桓站起身,“你好大的胆子,我喉咙现在都还痛呢。”
谢铮吸气,彼时他入宫未到两年。越桓当时神志不清,面颊通红,呼吸渐缓,他未曾想后果,只想尽自己所能,搭救一个十岁的孩子。
那夜的跪罚他熬过了,今日如有责难,他也得受着,他只求这位极尽圣宠的皇子不想要自己的命。
越桓踢了他的肩膀一脚,道:“别跪着了,到暖房里去,我让额娘提你到我身边。”
谢铮受宠若惊,他一时搞不懂这位小皇子的心思,只是不久,他被赏了单独的住房,跟在大公公洪因的身边,在越桓宫里待了几年,一直到太子出面,把他要到钟粹宫。
谢铮看了看低着身体的何为玉,又看了看手上早已愈合的伤痕,把脚抽了出来,冷冷地说道,“去准备床褥,我要歇息了。”
何为玉眉眼一喜,把地上的玉盆拿起,后退着离开了内间的堂室。
*
李循丁忧后,朝中许多事务都无了决断之人,各部的公文很多都是进了一趟内阁,并无实际性的决策,单添了些可有可无的斟酌之论,便呈到司礼监。
越衍昨夜因气喘之症彻夜未眠,又因滋补之药太甚,心烦气躁。
今日朝上主要争论运河贸易之事,户部要立丝绸局,主管丝绸贸易之事,工部现有船舶司,经船的贸易均需由船舶司管辖,此次应该也不例外。
越衍斜靠在龙椅之上,几位大臣争得面红耳赤,越衍却恍若未闻。
谢铮在朝上一贯地低眉顺目,他的宦官帽微微下压着,也看不清表情,他的唇轻轻地抿着,右手握着拂尘的柄,许久都没有挪动一下。
看着朝臣一个个为国为民的样子,其实不过是看中丝绸贸易有油水可捞。
只听皇帝一声喝下,“各位卿家,不必再争了。”
语调缓慢,自有威严。
谢铮终于动了一动,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圣旨,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即刻设立丝务处,特命内阁大臣李阶总领其事,辅以工部侍郎杜仕源与户部梁颢和,共掌航运贸易之权责,织造局、船舶司务必鼎力支持。钦此。”
原来皇上早有决断,圣旨一出,全朝哗然,李阶作为李循之子,本为内阁首辅之热门人选,现在却被单独摘出来,执掌丝务处,其背后深意,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