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颢和看着他,就走不动道了,堂下数百人齐念拜师语,他一个字都没有听清。
拜师礼被垒在一边,足足放了三个大木箱。谢铮起身,拜了二位新入堂的老师,内书堂设教堂4间,藏书馆一处,谢任丘尽地主之谊,带二人四周走了一番。
内书堂的藏书处极大,分上下两层分上下两层,每层约三米高,下层主要是历代史书、名人名作,上层需爬一层狭窄的木质阶梯,主要存放竹卷、古书拓印等。
藏书从先秦诸子百家到唐宋八大家,从史书典籍到诗词歌赋,再到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所不包,无所不有。
惊人的藏书量,高耸到顶的书架,精妙的布局,饶是去过国子监藏书阁的刘郅昂都不禁感叹一番。
“这些书籍,其数量之巨,实乃罕见,谢掌印,这些藏书都是从哪里来的?”刘郅昂问道。
谢任丘轻声回道:“这些藏书,有的是宫中旧藏,也有堂中各位教习所赠,大部分是由司礼监出资购买,从四方搜集而来。”
刘郅昂停在门口旁,门口一个约十尺高的书架,上面存放的是藏书目录。所有藏书按首字笔画排列,再细分作者、年份、卷式,井然有序,严谨细致。
刘郅昂一行一列地看着,对面前的谢任丘生出一丝敬重,这么多的藏书耗资巨大,司礼监拨出的那点经费决然不够,定是有人用自己的私产买之。
“看不出掌印也是位爱书之人。”刘郅昂道。
谢铮面色淡然,“刘大人可能体会不到,我少年时书籍于我而言远比粮食珍贵,这里只是圆我当时的念想,同时也是为了外面这群内书堂的学生,所学所读,不输于人。”
刘郅昂手里翻阅着其中一本目录,轻轻颔首。
梁颢和独自上了二层,二层的采光要好很多,地板全是上了漆的花梨木,通道上的漆已经有所脱落,走上去也会发出吱呀吱呀的木头摩擦声。
靠东边的窗户,立了一扇雅致屏风,里面放着一桌一椅,正中墙上,挂了一幅清雅竹子图,一本夹了翠绿树叶的《山海经》整齐地放在桌子左上角。
封面之上,压着一个玉做的观音,最宽处约三指宽,通体雪白,闪耀着温润的光泽。观音头戴着五叶宝冠,冠上披着白色纱巾,纱巾扬起,遮住了观音大部分的面容,唯余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眸。
谢铮喜欢丹青,尤喜画竹,桌上这幅竹子图虽没有落款,梁颢和还是能一眼看出这是谢铮的手笔。
“谢掌印。”梁颢和唤道。
谢铮伴着木头的躁动声,逐渐走进,梁颢和躲在屏风后面,踮起脚,歪头吻中了那双微张的嘴唇。
谢铮眉头微蹙,手指的关节抵在唇峰上,以遮掩上面的水印。
梁颢和像偷吃到了上好的蜂蜜,自得地坐于谢铮的座椅之上,嘴角挂着一抹狡黠的笑意,看着他有几分尴尬的窘态,道:“谢掌印这般拘谨,看来你我二人确实并不相熟。”
谢铮面露不悦,正欲转身,衣袖轻扬。
梁颢和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背着窗口倾泻而下的光,灼灼地看着他。
谢铮手臂用力一收,随即那滑腻的布料瞬间从梁颢和的手掌中滑落。
梁颢和站起,在谢铮耳边,用仅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叫他,“阿铮。”
梁颢和六岁多的时候,经常去小河游泳,他爹不放心,就会叫谢铮在一旁守着他。
他游累了,回去时就挂在谢铮背上,他喜欢揉谢铮的耳朵,揉几下就变得红彤彤的,像现在这样。
谢铮退后两步,稳了下心神。
梁颢和端起桌上的观音像,爱不释手地说道:“这个观音像是掌印从哪里得来的珍宝,我还是第一次见蒙着面的观音呢。”
谢铮目光微沉,看向梁颢和手中的观音像,“不过是闲暇之时,随意练手的玩意。”
梁颢和闻言,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掌印雕刻之时,想着是谁啊,怎么我瞧着,这双眼睛有点像我呢。”
谢铮轻咳一声,掩饰住心中的一丝慌乱。
梁颢和向前走近,“不知掌印是否能够割爱,将此观音像,赠予我呢?”
谢铮嘴角僵硬,“奴才改日叫人找些上好的南玉,叫人送到府上。”
梁颢和装作万分可惜,“真的不能相送吗?”
谢铮从小到大,身上似有魔咒一般:阿沛拒绝不得。
他沉默着,眼里露出一丝可怜来。
梁颢和终是心软,把观音像放回原处,“好吧,君子不夺人所好。”
他又指了指墙上的画,“那这幅翠竹图,栩栩如生,我想要这幅画,掌印总不能不给了吧。”
谢铮不好再断然拒绝,“这幅图并非出自名家之手,奴才前些时候得了一幅名人孤品,画的也是竹林,如若梁大人不嫌弃…”
“嫌弃。”
谢铮的眼睛其实没怎么变,眼型细长,瞳孔深邃,眼尾微微下垂,只是少了几分锋芒,多了些内敛和忧郁。
“我少时有一位挚友,同样痴迷于画竹,他笔下竹子清雅绝尘,修长挺拔,风骨极似其本人。我看掌印……。”梁颢和故意停顿了一下,“的这副画与我好友的画风极为相似,所以我喜爱地很。”
他又问一句,“难道是掌印觉得我无甚造诣,配不上此画?”
“状元郎说笑了。"谢铮亲自动手,将画卷缓缓摘下,轻置于梁颢和手中,"这不过是几竿淡墨竹影,承蒙梁大人抬爱,不敢当。”
梁颢和又掏出了他的玉竹,放在手心当中摩挲,“掌印有所不知,松柏孤傲,百花争艳,唯这翠竹,深得我心,是我此生挚爱。”
谢铮一下子无了招架之力。
刘郅昂听到谈论之声,藏书阁里声音绕梁回声繁杂,他只能听见人声,未能辩其内容,他从一层走了上来,二人走到屏风以外。
梁颢轻启画卷,缓缓展示于刘大人眼前,温文尔雅道:“刘大人,掌印赠我一幅墨宝,其神韵非凡,不禁想与大人一同鉴赏。”
刘郅昂见过许多名画,这幅竹子画,以墨色深浅交织,线条流畅而有力,仿佛能穿透纸背,竹叶则疏密有致,呈风中轻轻摇曳之姿,整幅画面既不失庄重,又充满灵动之气,可谓之佳作也。
刘郅昂虽不喜这位谢掌印的为人,对于他的才学他还是佩服的,他脸上露出赞赏之色,“看不出谢掌印丹青之术如此高超。”
谢铮眼神躲避,“拙作而已,刘大人谬赞了。”
他弯腰行礼,“奴才还有公务在身,二位大人请便,奴才先行告退了。”
谢铮挺拔的身姿在两边林立的书架间更显巍峨,他轻握楼梯扶手,微微躬身,步伐沉稳地踏下木制的台阶。
刘郅昂暗自思量,如此卓越之才,若能出身名门,其成就定当惊世骇俗,非同小可。
*
谢铮这几日路过宫墙,都看见何为玉蹲在墙边,手里拿着一根木枝,跟随者宫墙另外一边的朗读声,轻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谢铮站在后方,见他拿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在地上做一些只有他自己看得懂的标记。
第二、第三日,他蹲在同样的位置,仍是如此。
谢铮悄然走近,“想读书?”
何为玉被吓了一跳,慌得站起,又牵到胸口的伤,顿时痛地难以站稳。
谢铮伸手扶住他,何为玉扔掉手手中的树枝,低下头颅,“奴才见过掌印。”
地上图形各异,何为玉站稳后,慌乱地用脚扫了扫,说道:“奴才不识字,听他们念书,像歌儿一样,才胡乱学了学。”
谢铮双手背在身后,“快十八了,从来没读过书?”
何为玉有些羞于启齿,“奴才的爹有十二个儿子,家里没人会识字,也没有钱送我们上学堂。”
“那你想读书吗?”
何为玉的呼吸略快,回道:“想。”后又低下头,小声道:“贵妃娘娘说奴才不用识字……”
“不识字,在我身边就只能当一个暖床的。”
何为玉又失望了些,他抬头,“奴才愿意给掌印暖床。”
谢铮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看得何为玉心尖突突地跳,他口不由心,“奴才…只想认些字,掌印能教教我吗?”
“我给你准备点拜师礼,明天拿去内书堂。”
何为玉喜不自胜,他仰头看谢铮的脸,刚好与天上的太阳重合在一起,就像神仙一样。
他急忙跪下,没有理会胸口钻心的痛,“奴才谢过掌印。”
“但是你这脸…”谢铮的目光在他眉眼处停留。
何为玉低头,“奴才懂得。”
苏靖远到的时候,何为玉刚好托着白玉盘往外走。
何为玉抬头一看,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行礼,“苏督公好。”
苏靖远看了他一眼,径直往里走去。
谢铮一双赤足搭在炭火架子上,手里翻阅着一本杂谈。
见苏靖远到了跟前,方才抬起头来,语气慵懒闲散,“何事深夜到访啊,苏督公。”
苏靖远在他旁边的椅子坐下,指了指门口何为玉离开的方向,“还真是有几分相似。”
谢铮没了看书的心情,他将书合上,虚虚一应,“嗯。”
“贵妃娘娘这是为何?”
谢铮摇头,“她是要奖赏我。”
苏靖远思量了一番,“为着何事,丝务处?”
织造局原只是户部手下的一个小部门,贵妃娘娘把它从徐淙之手里抢了过来,交给司礼监,先帝改稻为桑以来,丝绸产量是越来越高,粮食产量越来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