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造局可以说一手遮天了近十年,现在多了一个丝务处,几乎与织造局平起平坐。
“李阶心思纯正,不是容易拉拢的人。但至少不受二皇子控制。”
“那既是奖赏,你收起来暖个床就行了,我怎么还听陈灯说,你打算把他送到内书堂读书?”陈灯是内书堂的管事太监。
谢铮一边身子倚在靠背上,“明日就去。”
“你这不是把利刃往别人手里送?”
“本就藏不住。”
苏靖远唇角勾起,“也是,贵妃要的就是落人口实。她以为正主是先太子,却不知先太子不过是另一个何为玉。”
谢铮揉了揉太阳穴,一副疲惫之态。
苏靖远给他斟了杯热茶,“那日梁大人在朝堂上嫉恶如仇声泪俱下的,为的是给你要一个公道?”
“算是吧。”
“唉。”苏靖远倍感唏嘘,“如果当年拿着这篇文章求荐的是你,你现在该做出何等的一番丰功伟绩。”
谢铮的手掂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自嘲地说道:“可能入了内阁,成了重臣也说不定。”
苏靖远陪他笑了笑,“那是,现在站在朝上那群人都在你之下才对。”
谢铮的笑意,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逐渐消失。
“还有谁知道,你就是阿铮吗?”苏靖远问。
“你,阿沛,还有仙逝的老师,这算是我正式的名字,本来应该成年以后再如此称呼的。老师说过,贫苦之人的年少聪慧不见得是好事,所以在他身边时,他有意让我藏拙。”
谢铮顿了顿,“那时所有的人都叫我小六,只有阿沛,字正腔圆地叫我谢铮。”
“你和梁大人多年未见,他对你是一片真心。”苏靖远真诚地说道。
“我向来是把他当弟弟的,当初是我不告而别,而他又逢人生巨变,相逢的喜悦只是一时的,他慢慢就会明白孩童时期的依恋,与情爱无关。”
“要是他永远不明白呢?”苏靖远道:“梁大人聪慧如此,他怎么会悟错自己的情意呢?你是他的心爱之物,还是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他自然是珍惜且珍重的。”
谢铮不以为然,“他是我恩师的独子,我只希望他娶妻生子,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谢铮的语调逐渐变慢,一字比一字轻。
苏靖远叹了一口气,“平安顺遂,如此简单的愿望,你我皆知有多难实现,他青衫落拓,涉世未深,少不了被人为难。 ”
“谁敢为难他,除掉便是了。”谢铮轻捏两侧手腕骨。
苏靖远不禁唏嘘,“从前义父问你,为何要争权,你说是为了保住你和我的命,现在变成了保住梁颢和的命。”
谢铮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分玩味,“二者并未冲突。”
“这话你骗骗自己就行,那可是你这半生里最要紧的人。”
谢铮无从反驳,他以为一生也不会再见的人,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的熟悉的地方。
他往碳炉中心处伸了伸脚尖,炙热的温度灼地他皮肤发疼。
两人安静了半晌,苏靖远道:“杨伦死了。”
谢铮目光看向门口,“什么时候的事?”
“尸体还没冷透吧,我前脚从那边出来,后脚来了你这里。”
“怎么死的?”
太医给他的金疮药里面,加了使痛觉敏感的药物,他忍受不住,自己抹了脖子。”
太医不会擅加药物,冯伦也不会随意放弃性命,谢铮咬了咬后槽牙,说道:“死了便死了吧,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
不远处传来三声固定节奏的咚咚声,这是探子报有人靠近内间的暗号,二人停了交谈。
何为玉缓步走近,看到苏靖远还在,踌躇地停在门口。
苏靖远看着他透在门扉上的影子,道:“走了,下次记得备酒。”
把苏靖远送出大门,何为玉返回内间,他跪下,把缝了毛边的鞋子递到跟前,“掌印,夜深了,该歇息了。”
谢铮抬起双脚,何为玉暼见了脚尖的一处深红,顿时心惊肉跳,“掌印这是,被烫着了?”
谢铮不欲回答,这点疼痛对于他来说无足挂齿。他把脚伸到鞋子里,何为玉却抓住了他的脚腕,细细查看,“掌印稍慢。”
说完,他快速起身,半刻后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只滑石膏,把脚托在自己跪着的膝盖上,手指像羽毛一样,在伤处涂上药膏。
“滑石膏对烫伤有奇效,烫伤是最疼的,掌印受罪了。”
秀气的一张脸上,看不出讨好和谄媚,只看得出几分不忍和怜惜。
*
李阶是个喜欢亲力亲为的上官,丝务处新成立,公务颇多,梁颢和做事机敏,条理清晰,他上午把手里的公务处理完,下午便到内书堂讲习。
他的书案上,多了一份方盒,他打开看了看,有上等的绸布以及文房四宝。
他转头看去,十余位教习的桌上都放了一份。
主管内书堂的宦官正是陈灯,三十余岁,他走到梁颢和案前,轻声禀告:“是一位新入学的内侍敬献的拜师之礼,因故晚来几日,以此谢罪。今晨梁大人不在,奴才已代为置于大人桌上。”
内侍们入宫不久,没有多少钱财,能敬上白蜡和龙桂香已经是囊空如洗。这位晚到几天的公公定是宫中某位贵人跟前的红人,主人爱惜,才会如此阔绰。
“是哪个宫里的?”梁颢和问。
“回大人,是谢掌印身边的近侍,名为何为玉。”
谢铮宫里的,还是近侍,梁颢和心中不喜,觉得这名字一股附庸风雅之味,“掌印对身边的人都如此大方吗?”
陈灯静默了一下,回道:“掌印待下人一向宽厚。”
梁颢和未在说话。
梁颢和讲授的是《史记》,今天是第四堂课,内容虽非艰深,然对于初涉学海的年轻内侍而言,仍显晦涩。授课未半,已见半数以上学子神思飘忽,显露出吃力之态。
“何为玉。”梁颢和声音突高,座下的人一下直了身体。
只见末排正中,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缓缓起身,身姿略显谦卑,面容白皙中带着阉伶特有的细腻,他一侧眼睛用一块软皮罩住,独剩的一只眼中透出紧张,“奴才在。”
梁颢和微微眯起眼,审视着他,“你来回答,《史记》开篇所言‘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轩辕黄帝何以被尊为华夏始祖?”
何为玉闻言,心头一紧,《史记》博大精深,他不认字,又是今日初学,连这句话是何意他都没有听懂,他目光迅速扫过桌上摊开的书页,脸上露出慌乱,心跳如鼓点般急促。
“书上没有答案,我方才解释了一遍,你只需总结概括一下即可。”
“奴才认为…奴才认为…”梁颢和语气威严,他心里打怵,嘴巴像被施了咒语一样。
“如认真听讲,定不会一个字都讲不出。”梁颢和毫不留情地斥道:“既然未曾专心受教,便去门外领受罚站一个时辰。”
何为玉下唇快咬出血来,这位梁教习听说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可能对学员的要求较为严格,想到明明有认真听讲,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便满腹委屈,躬着身退出了门外。
何为玉一直等到梁颢和讲完课离开,他才敢从廊上迈脚回去,双腿早已僵硬,他扶着墙缓慢回去收拾书本,窗外的人却早已议论纷纷。
梁颢和去了藏书阁,发现刘郅昂也在,已近晚膳之时,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刘郅昂见他走进,轻点了一下头。
梁颢和把手上的教案放在他对面的桌子上,他离得并不近,教案又重,发出啪一声。
刘郅昂转过脸来,瞧了瞧梁颢和的神色,“怎么一副发上指冠的模样?”
梁颢和面无表情,“被学生气的。”
刘郅昂看到了在墙角罚站的人,问道:“梁大人说的可是何为玉?”
梁颢和不说话表示默认。
刘郅昂笑笑,“你罚谁不好,你罚他?”
梁颢和怒气更甚,“他是金砖还是翠玉,有何罚不得?”
刘郅昂确认了四下无人,“他是谢掌印怜惜的人,你不会不知吧。”
“不知。”
梁颢和那副我做错了何事的懵懂神态,引得刘郅昂忍俊不禁,轻声笑道:“你年中方至京城,对此等风月韵事不知,倒也情有可原。梁大人,此等琐事,或许还是不知更好。”
梁颢和闻言,竟一时凝噎,心中好奇如猫爪挠心,而刘郅昂却已摆出一副避而不谈的姿态,静默不语。
梁颢和微微躬身,恳切地望向刘大人,轻声道:“刘大人,能否请您稍露一二?”
刘郅昂逗他,“梁大人是想问些什么?”
梁颢和直言不讳:“谢掌印的一切,我皆欲知之。”
刘郅昂饶有兴致,“你可知为何这个内侍要遮住一眼吗?”
“陈灯说是他眼病未愈。”梁颢和答道。
“非也,是因为他长得像一个人,一个已经逝去的人,先太子越霈。”
梁颢和皱起眉头,越霈英年早逝,谢铮把与他相似的人留在身边当内侍,还欲盖弥彰地盖了个眼罩,送到内书堂来。
“与先太子肖似的人近到皇宫里来,是偶然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梁颢和问。
刘郅昂压低声音,“先太子是谢掌印的心上人,可能是下面的人献上来的吧。”
梁颢和心头一震,万分讶异,“此话怎讲。”
刘郅昂当他被这些皇宫秘辛震惊到了,继续道:“谁不知道谢掌印差点为先太子没了性命,太子大婚当天,谢掌印闭门不出,酒醉乱语,不断地唤太子的名字,太子死后,跪了灵堂三天,八尺男儿半个月间瘦成了一副柴骨。”
梁颢和看着刘郅昂,眼里装着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