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说回东归的太子一行,冒着大雪和朔风,踩着泥泞快马疾行。此次西行的侍卫是从洛阳北军之一的云台军里挑选的精干卫士。众人虽然疲惫,却胜在年轻,都还能坚持。

    过了潼关,雪才小,之后赶两百里的路尽管寒风刺骨,全是朗朗晴日。

    他们在距离洛阳还有大半日路程的谷城与来迎太子的使者和司空府的主簿碰上了面。众人得知裴后终究没熬住,昨日因病薨逝了。

    使者先向太子和司空传达永安殿的旨意。“陛下在顺慧皇后薨逝前曾经下达过口敕,帝陵要修成与顺慧皇后的合葬墓,陵园要比先前帝陵的规划大两倍。”

    乔惠辞任后,大司空一职空置着。他被急召回洛阳除了官复原职,还要兼帝陵的将作大匠。建武帝登基十年,帝陵的规划早已做好。之所以迟迟没动工,一因国库不丰,二因皇帝身体康健,总觉得早动工的话,兆头不吉。裴后此次遭难,最迫切的便是皇陵的营建。

    司空府的林主簿接着说道,“陛下还没正式下诏。胡长史前两日带着司空府已草拟了一份初步方案。帝陵如果更改,需紧急召发三万民众来赶工,花费是先前计划的三倍。如今是农闲,召发民众阻力不大,难的是钱资。请太子殿下和司空大人先过目,以备永安殿奏对之需。”

    司空府长史草拟的方案一式两份,其中一份已经递往永安殿,另外一份则呈给太子和司空大人。

    天下初定,田赋较之以前减了不少。七年前赏赐功臣的实物尚未兑现完毕。国库蓄积并不丰厚,如果将并不丰厚的家底拿来修筑陵墓,万一遇到羌乱匈祸边灾,兵饷恐怕都是麻烦。

    赵孟祁尚未想明白。赵祐和乔惠已经不约而同交换了眼神。如今他们得到的只是口敕,若永安殿的诏旨未出,还有回旋余地。不过时间并不多了,今日是皇后薨逝的第二日,最迟第三日要有正式的旨意了。

    接下来还是一路快马。

    身着丧服的赵祐、赵孟祁、乔惠赶在南宫南阙门关闭前到达。仨人意外地遇到了出南阙门的许平侯萧容平。许平侯额头上有一片淤青,淤青正中流过血的地方已结上血痂。他似乎不在意仪容顶着这样的额头从容出入宫禁,看到外甥太子也不热络,拱手向太子、晋王和司空大人行礼后翩翩然离去。

    赵孟祁的目光追随着许平侯的身影,见他一跃上马,疾驰而去。

    赵祐则表情淡然,“三哥你先去禁中。我与司空大人去见父皇。”

    永安殿只宣了太子和乔司空。乔惠正过衣冠,跟太子说,“殿下,进谏言是老臣的职责。”

    赵祐脚步只是微顿,不置可否。进殿后,赵祐跪了下来,“不孝儿归来迟了,请父皇责罚,望父皇节哀。”

    建武帝先瞧了眼风尘仆仆的太子,又看了眼满脸鬓霜的乔司空。他们一行冒着风雪赶路,人困马乏,露宿风餐,其中辛苦不言自明。

    最近脾气阴晴不定的建武帝,没忍心苛责太子回来迟了。他略疲惫地挥挥手,“太子去为你母后守灵吧。司空去跟进顺慧皇后的葬仪和陵寝。”

    赵祐没有起身,匍匐跪地是进谏之姿。

    建武帝当下放下唇角,横眼扫过站立着的乔惠。

    乔惠见状,躬身跟着发声。“陛下,臣对帝陵的最新规划有异议。建武四年,陛下在《告万民诏》中说,赵氏子孙不得修缮奢侈宫殿和陵墓,不得追求奇珍异兽。那年,臣在殿前聆听圣言,牢记住每一个字。顺慧皇后生前谦恭,恐怕也不愿陛下为她耗空国库。臣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这不是乔惠第一次劝谏。几年前,他曾用更尖刻的谏言劝过陛下暂缓北宫剩余宫殿的修缮。他其实揣摩透了陛下的心思而为。不然的话,他作为大司空兼将作大匠不会只修缮了太后居住的北宫长宁殿后才开始劝谏。

    建武帝的脸色并不好。他看着太子问道,“太子也是这么以为的?”

    赵祐再度叩首,“儿臣不敢。只是母后仁慈,儿臣想她或许更愿意看到父皇开恩赦天下黎民的仁举。”

    建武帝一言不发,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太子和躬身站着的大司空,哼了一声扭头进内殿。

    “马毅,宣你那个徒弟。朕有话要问。”建武帝说的是太子随身内侍马忠。

    马毅是建武帝身边的内侍。前朝的内侍除了阉人外,还有一来源是罪臣及其家人。马毅的祖父是前汉戾帝时的御史中丞,因得罪外戚杨家,被构陷伙同皇叔打算谋反。马家三族被诛,马毅本人因年幼,得外祖父家求情后被处以宫刑才保全性命。之后,他被派到洛阳别宫当差。建武帝攻下洛阳,占领别宫,他一因识字,二因祖父的清名,入了建武帝的眼。马毅在建武帝身边站稳脚跟后,陆续调教了几个内侍。这些小一辈的内侍被建武帝赏给了儿子们。太子身边的马忠便是其中之一。

    建武帝偶尔通过这些内侍获知儿子的动向。他此时询问太子身边的内侍便是想要先了解太子在秦地几个月的事情。

    马毅在宣太子进永安殿时便问过太子身边的郎将,怎么没见到马忠。因此听到陛下问话,他第一时间躬身回话,“回陛下,马忠被太子留在长安伺候安平公主。公主怀有三个月身孕,正是不稳的时候。”

    “安平又怀了?”建武帝嗯哼了一声,追问道,“乔惠有几个孙子?”

    马毅回道,“回陛下,乔家孙辈已有五位小郎君。”

    建武帝的脸色又转青了一分。

    侄女安平嫁到乔家七年,就要有第三个孩子。他自己比乔惠大两岁,只有两个病弱的孙儿。乔惠居然已经有五孙儿,可能马上要有第六个。乔家人倒是能生!

    建武帝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才想起来自己这么一想偏,把正事忘了。

    没过一会儿,马毅躬身走到太子身旁,扶太子起身,说道陛下请殿下进内殿。

    赵祐起身后也看司空一眼,整了整衣袍,抬脚往内殿去。

    建武帝再看到儿子,依旧板着脸,“谁教你进谏言的?”

    赵祐躬身,“回父皇,并无旁人。”

    建武帝索性挑明,“哦?不是外面的乔司空?朕还以为你在关中跟着他学了点东西,私下要认他当太傅呢!”

    他对自己挑选的继任者,付出了不少心血。老大和老二另说。他在老四身上可是费了心思和时间的。先前他收到太子派人送回的《关中增民徙民策》,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他对江山有自己的考量和打算。这次是为了磨砺老四才遣他西行,没成想那封奏疏里处处有乔惠的影子。

    青、徐、冀、兖、幽五地,建武帝想要动,不过时机未到而已。乔惠的那份《安民策》有可取之处,只是乔大司空想要用《安民策》换太子太傅的金印紫绶,他不同意。乔大司空居然辞官跑回扶风。

    可惜,那份奏疏被丢进火盆化为灰烬,不然可以丢到太子身上,让太子瞧瞧乔惠的好算计。

    明主治吏,不治民。他亲选的太子,还没治吏,便被吏牵着鼻走。这才惹了建武帝生气。

    赵祐起先确实有想过让乔惠做太傅的想法。后来事情生变,他早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既然是已经打消的念头,又考虑到此刻父皇龙颜大怒,他坚决否认。

    “父皇,儿臣不敢。《增民徙民策》确实经过乔司空的指点。可儿臣也走遍了关中五郡,眼底收尽三秦的旷野沟壑,联系秦地的千年历史才敢下笔书写。至于太子太傅和少傅,儿臣不敢擅专,一切听父皇的旨意。”

    建武帝又哼了一声,问道,“如若朕安排安成侯做太傅,你可有意见?”

    安成侯裴定之是裴后的兄长,天下未定之前曾经短暂负责过粮草的筹措,天下定了之后一直闲赋在家做国舅爷。建武帝前些年冷落裴家有些过分,因着裴后的缘故,此时提出让安成侯做太傅,便是想要补偿一二。

    “儿臣不应当有意见。”赵祐已经正式听政,他的太子太傅与大皇兄时期的太子太傅的作用和意义大不相同。何况他从父皇的言语中听到更深一层的含义,他的太子太傅只是荣誉。父皇要舍一个太傅,抬高裴家。这无可厚非。

    赵祐说着不敢有意见,却又提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安成侯做太傅,太子少傅可否让太学博士祭酒担任?”

    建武帝看了太子一眼,问,“何故?”

    “儿臣近日在秦地发现有些郡学和县学办的不错,有些却办的马虎。办的马虎并非郡守不努力,更多是当地的豪族私学办的更好。私学虽好,却不能成为郡县的大势。儿臣想借太子少傅来抬高公学地位,同时也能整顿公学不正之风。”

    那日,乔訸不经意的提醒使得赵祐考察郡学和县学时特意留心了学风。虽然公学里面没有占卜卦算之风,但空谈玄谈之风有蔓延趋势。空谈玄谈,可比占卜卦算危害更甚。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太学博士祭酒出自范阳卢氏,是他大哥太子时期太傅的族弟。赵祐想借此机会,释放对卢家的善意。

    建武帝自然也联想到后一层的深意。他眯起眼睛,板着脸,问道,“这也是乔惠教你的?”

    赵祐摇头,“不是。这是儿臣走访五郡三十二县了解到的。儿臣此次西行每日的行程以及所见所闻所得皆有记录,还望父皇明鉴。”

    建武帝不怵儿子朝他耍心眼,在他眼皮子底下就成。

    太子太傅和太子少傅人选,他要再考虑考虑,于是挥挥手,说道,“去吧,去给你裴母后守孝。三日内写一篇祭文出来,正旦日之前上一封治理公学的奏疏。”

    赵祐依旧想要再说些什么,“父皇……”

    建武帝打断他,“其他的,不是你现在能插手的事情。社稷还是朕的。”

    赵祐躬身行礼,“儿不敢,还请父亲息怒。”

    建武帝挥挥手,“去吧。”

    赵祐面带哀情离开内殿,在外殿并未与乔惠有任何眼神交流。他离开永安殿往停灵的长秋殿,半路上遇到了等候的三哥。

    赵家的六公主是个又鲁又莽的没脑子。她先前不知受了何人挑拨,将未来的驸马裴元期搞坠马弄瘸。谁知她又一次被人挑拨。有宫人告诉她,裴后身边一老媪曾说过裴小郎君没娶六公主才是真正的有福,话里话外露出裴后宫里人瞧不上她的刁蛮。暴怒的六公主跑去与裴后起了争执。争执中,六公主拔了头上的银簪捅伤了重病的裴后。

    这是兄弟俩在长安接到密诏时便知道的前半段。后半段的处理,却是赵孟祁刚从太后那里得知的。

    赵孟祁附在赵祐耳边低语,“簪子在手臂上留的伤口很浅。裴媪和六妹身边伺候的宫人被秘密处决,六妹被悄悄送回帝乡的祖宅关幽闭,一辈子不许回洛阳。”

    浅浅的伤口在手臂,母后的薨逝还是因病。可时间间隔太近,六妹的行为总归是大不孝。母妃自请去掖庭关幽闭。大兄和二姐情绪激动将二兄的脸抓花。六妹的愚蠢,似是一道响雷,一下子将禁中从风平浪静弄成了风急云迫。赵祐脸色未变,眼底倒是浮现一抹阴翳。他略微抬眼,眼睛里的凌厉没再遮掩。这皇城南北两宫还是太没规矩了。

    赵孟祁拍了拍四弟的肩膀以示抚慰,末了不忘追问,“永安殿内情况如何?”

    赵祐这才沉声说道,“乔司空还在殿内。”

    永安殿内,君臣之间并没有暗流涌动的曲曲折折。

    先前乔惠辞官,君王知道乔惠的意图。乔惠要以退为进,想要做太子太傅。如今,太子太傅是没戏了。

    乔惠既是司空,那么便做好司空的职责。他见建武帝从内殿走出,态度和姿态都恳恳至敬。“陛下,天下初定,国库不丰是事实。顺慧皇后是一国之母,若葬仪过于朴素,则全是臣的罪过。如今,臣有一策,既可让皇后葬仪办得风光体面,又不让国库耗资甚多。”

    建武帝瞥他一眼,“卖甚关子,讲!”

    “陵园在上,地宫在下。若要扩大陵园便需占用百姓良田,这与《告万民诏》相悖。不如略微拓宽地宫面积,在地宫之中多置随葬品,陪皇后入土。随葬品和征调民夫的工钱,臣亲自向列侯之家化缘。我朝共封了二十四位有战功和十二位国姓和外戚的侯爵,这些勋贵之家每家认领一株陵园的柏树,用来拱卫顺慧皇后。心意越诚之家,认领的柏树越靠近陵冢。”

    这主意损。建武帝揶揄,“你怎不去抢?”

    乔惠回道,“陛下,臣手下无兵不能明抢。”言下之意是自己一介武夫,如果手上有兵,指不定真抢了。

    建武帝睨他,“你的这些手段,不适合教太子。”

    乔惠又退了一步,“臣的微末之术尚不足火候。”

    建武帝这才亮出了他的决定。“苍柏可以认领。陵寝和地宫维持以前规划的样子。明日是皇后薨逝的第三日,诏书也该出了。太常卿那边要再起一卦,昭告朝臣和万民吧。”

    君臣对话到此为止。

    建武帝改变了厚葬的主意。帝王的反复,只能借助上天的兆谕,因此太常卿最新的卦象必须要合时宜。

    “臣遵旨。”

    乔惠从永安殿出来,带着司空府长史和两名主簿,先去了安成侯裴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裴家一门二侯,献了十万钱。他的第二站去了萧家,额头顶着伤疤的许平侯同样献了十万钱。第三站去了二公主下嫁的丰乐侯崔家,崔家一侯,献五万钱。

    如此不到一日,洛阳城里其他勋贵闻言,纷纷去司空府献钱。没有爵位的人家也有想要献钱的,被他婉拒。

    两日之内,乔惠筹集数百万钱。

    骂名是有的,乔惠一人全背了。被征发来修陵墓的百姓,每人多得五成的工钱。恩德和贤名落在建武帝和顺慧皇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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