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妇孺在冬日大雪后赶路,并非易事。

    道路泥泞,霪风凛冽,沿途驿站简陋,她们一行经八日才到达洛阳。车驾穿过洛阳外城的西坊,经广阳门进洛阳内城,已是冬月中旬。

    安平公主不顾疲惫,直奔皇城为顺慧皇后守丧。乔訸带着两位侄子被乔云接去了司空府。

    洛阳与长安的布局迥异,主要原因是洛阳内城太小。长安城的城门内有长乐宫、未央宫、公府衙门和百姓居住的里坊。洛阳内城的中央是皇城的南宫和北宫,皇城南侧九卿府衙,东侧是三公府衙,东北侧是太子东宫和社稷和高庙,北侧是内城武库粮仓,西侧是勋贵侯府。寻常百姓的住所大都在外城。

    三公府由南向北依次是太尉府、司徒府和司空府。司空府的北边是永宁宫,也是太子东宫。

    乔家的车驾进城后因内城安静,乔訸卷起了两侧的竹帘。茂儿和衍儿去年回过一次洛阳,俩人年纪小,都忘记了。这会儿他们对城内的万物好奇不已,乔云亲自赶的车驾走得很慢。

    车驾好不容易拐到了三公府东侧的开阳大道,司空府近在咫尺。车驾外的乔云突然出声提醒,对面有贵人车驾经过,自家车驾需要靠边避让。

    茂儿趴在窗边看到迎面过来的车驾,扭头小声跟姑母说,“姑母,我看到舅舅了。”

    俩小小儿放低声音是因为母亲和姑母特意叮嘱过他们,此时是国丧期,不可以大声嬉闹和喧哗。

    乔訸听到了茂儿说舅舅以为是小王爷,并没抬头。倒是衍儿闻言挤了过去,扒在窗边露了半边身子在车驾外面。她担心衍儿不小心掉下车,伸出双臂拦住小侄子,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迎面车驾里的赵祐。

    皇家车驾从北向南行驶,乔訸跟赵祐的视线交汇的那一刻,谁都没主动移开。原本就安静的街道此时更加肃静,心跳似乎随着马蹄起起落落。他一身缟素,正襟危坐的模样肃穆又庄严,若仔细辨认亦能发觉他的僵硬又紧绷。

    乔訸从他的眼底看到了波澜。

    她想要看清楚一些,眨了眨眼睛,人已从视线里消失,只剩车舆了。

    赵祐刚刚偏离的目光又回归正前方。他拢了拢衣袖下的双手,拇指又开始搓揉中指指侧的薄茧。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既能让他进入思考状态也能使他放松。

    乔訸没像两个侄子一样,眼睛追着车驾往前看。只因太子车驾后面还有其他几位殿下的车驾。她后退一步,将自己隐入车内。太子和几位殿下的车驾要去邙山的陵园。皇家马车车队过去了,乔家的车驾才重新启动,没一会儿便在司空府东侧门停了下来。

    三公府都是前府后宅的结构。从正门也就是南门进去是前府,那里白日有百来名属官办公。后宅空间不大,一般是三公的内宅,从东侧门出入比较方便。因乔惠没再娶妻,两位侍妾平日住西郊乔家私宅。司空府的后宅比南边太尉府和司徒府的后院显得空旷。

    乔訸一手牵一个侄子,准备进府后沿着长廊准备向北进后宅,她意外看到乔风带两位客人和仆从去往前院东侧的客房。

    “六娘子和小郎君们回来了。”乔风迎了过来。

    乔訸问道,“风叔。这两位是?”

    乔风垂手做介绍,“两位是从武威来的杜二郎君和任大郎君。两位郎君分别要去兰台和虎贲军报到,此时恰逢大丧,报到要推迟到月后。”

    杜二郎君便是要去做兰台令史的杜衡。乔訸只知其人,从未与他见过面。她原以为通晓诗书经典的郎君像她三哥或者太学院的学生,文质彬彬。没成想,杜二郎与他弟弟杜六郎君杜若一样像已故的杜大将军,身高臂长,高大威猛。

    一旁要入虎贲军的任大郎君,在杜衡的衬托之下显得眉清目秀,瘦弱斯文。

    北地郡的任家在前汉靠贩马成了豪富。任家祖上在前汉征讨匈奴的战争中向朝廷捐赠过马匹,换了一个关内侯,全族迁徙至扶风。任家是贩马养马的一把好手,但子嗣一直不丰。三代单传到了第四代,只有一个独女,便是乔訸三位兄长的母亲。二十多年前,任家因关中大乱,马匹损失大半,挽救下来的百十来匹马作为嫁妆被带到了乔家。

    乔家起先在河陇有两个马场,因任氏的嫁妆以及俘获匈奴和羌人的大批马匹,后来马场扩到了五个,其中四个在河陇,一个在扶风。

    说回任家,如今任家舅舅是从宗族过继来的嗣子。任家大郎君,名颢,是她三位兄长的表弟。

    乔訸顿时恍然,“竟是杜二哥和任表兄。第一次见面,乔訸有礼了。”

    乔訸带着两个小侄子,行完礼。她不免多瞧了任颢一眼。这位任家表兄与她三哥同岁,不满二十岁,却从虎贲军在边郡挑选的良才中胜出,可见有英武不凡之处。人果然不可貌相。

    俩人也回了礼。

    任颢寡言。

    杜衡则带着笑意回道,“六娘子客气。我和任郎君因急着来洛阳报到,冒雪赶路便没去长安的府上拜访。”

    “无妨。当差本就是第一要紧的事情。”乔訸笑笑。

    任颢正打量她的容貌,突然听到她身后的乔云咳了一声,连忙移开眼睛。

    接下来,自然而然便告别。

    乔訸继续牵着侄子们往后院去,一边走一边满足他俩的好奇心。

    “姑母,我长大以后也要进虎贲军。”

    “姑母,我要进云台军。”

    “好。想进虎贲和云台的话,要听先生的话,练好字,打好拳。”

    两位乳母带走了侄子,乔訸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抬眼北望,只看到了落完叶子的树枝。

    “云叔,父亲不在府内,刚才两位郎君是要干吗?”此时没有外人,乔訸问道。

    乔云如实回复,“任郎君嫌客房逼仄,没处练拳,想要搬出去住。杜郎君去拦他。”

    “哦。”她沉思了片刻,说道,“前院人多,又逢国丧,云叔您和风叔这两日去赁两处带院落的宅子。钱财乔家出,仆从也从私宅那边调吧。任家表兄和杜二郎君都不要怠慢了。”

    “是。”乔云应了下来。此事原也是他安排不周。大人兼着皇陵修缮,早出晚归,夜里还要与长史和诸吏商议政事到深夜。他没多想,便让两位郎君在司空府客院住下。客院确实逼仄了一些。乔家私宅倒是有更宽敞的客院,只是私宅只有两位姨娘在。私宅无主人让客人住过去更不方便。

    回到司空府后院,乔訸安顿好两个侄子,她自己的院子已经收拾妥当。她在屋里一边练字,一边留神着父亲主院的动静。天将黑未黑之时,乔訸听到桃月来唤,出了房门见父亲穿着朝服站在小院门口,招呼她过去。

    她随着父亲去了他的书房。

    等侍从退下,一脸疲惫的乔惠从长袖里取出小小的锦盒,递给她。“阿翁又做了一次信使。”替谁当信差,不言而喻。

    乔訸没犹豫,伸手接了过来。“他近日可好?”

    乔惠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回道,“国丧期间,大家都不见得多好。”

    “尊逝者是因伤还是因疾?”乔訸隐晦地打探。

    天下黎民被告知皇后是病逝的。毕竟皇后沉疴在身多年,四十八岁不算低寿。驿站里倒是有流言说有人行刺陛下,重病的顺慧皇后替陛下挡了一剑。马忠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将宫内的实情告诉了安平和乔訸。乔訸与安平知道后担忧了一路。

    乔惠直言,“因疾。不过在六公主犯蠢后,太子总要替亲妹妹承担一二。”

    乔訸今日隔着马车,匆匆一瞥,赵祐看起来并不好。“父亲帮忙给殿下带句话,请他多多保重身体。”

    “称称。”乔惠叫了女儿的名字,看着她的眼睛好一会儿。

    乔訸说,“阿翁,您说。”

    “没什么。你一路照顾你二嫂和两个小儿,辛苦了。回去休息吧。”乔惠叮嘱说。

    乔訸听出父亲话语里的疲惫,回道,“阿翁也要注意身体,早点休息。”

    “好。”

    乔訸回到自己房间,打开锦盒,里面除了两枚小杏大小的和田黄玉外,还有一卷锦书。锦书上贺生辰,愿称心如意的字样。

    还别说,两枚和田黄玉,真有些像扶风野生黄软枣。

    乔訸将它放在掌心,在烛光的摇曳之中,似乎看到了他递来和田黄玉的模样。她相信早一日进洛阳城的马忠一定告诉过赵祐,自己乔装后带着两个侄儿去过长安官学,也曾与儒生大方坦荡辩论过。他还是托父亲送来了礼物。

    自相识以来,她得了他许多东西。两卷绝无仅有的书简,两条他母妃亲绣的锦帕,两个剔透的黄玉,三幅难得的简画。

    乔訸将柿玉轻轻放回锦盒,扭头从自己的箱笼里翻出珍宝盒。

    莺月问道,“小娘子要找什么?”

    乔訸头也没抬,说道,“昆山玉,随和宝,明月珠,夜光璧。不是,我要找那块鹏鸟舁日的洮河绿石砚。”

    “在另一箱笼里。婢子帮您取。”莺月很快从盒子里取出来。

    这是一个莹润如玉绿漪石所制的砚台。砚台上的天然纹路像极了庄子逍遥篇中描述的大鹏鸟朝日场面。砚台底部有小篆雕刻的“志之难不在胜人,在自胜”。

    两年前,她三哥见过这个砚台。三哥还戏言,正面是庄子,背面是韩非子,果然道生法,尤其是“志之难不在胜人,在自胜”还出自韩非子为《老子》做的注释。三哥当时爱不释手,朝她讨要,她没给。

    现如今,她把它擦拭了一遍,用一条新的素色锦帕包裹住。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锦盒都不合适,于是将柿玉的锦盒腾了出来。

    她拿着锦盒,跑出房间,跑到父亲的院子。

    “父亲歇息了吗?”

    乔惠闻声拉开门,问道,“怎么了?”

    “父亲,还得麻烦您一次。”乔訸将锦盒递给乔惠。她见父亲接过锦盒,屈身行了福礼便跑回了自己小院。

    乔惠这个信差,前两次遵守了信差不偷窥的职业操守。

    这一次,他没有。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前两次是君对臣的赠予,这一次是女儿对外面郎君的回赠。何况现今还在皇后的国丧期内,他要检查一下回赠的信物是否不合礼仪。

    乔惠打开盒子,看到了素色锦帕。锦帕上没有任何字,他女儿想要传递的都在砚台上。

    这天夜里,值守的乔云听到里间的动静,赶紧询问大人是否需要点灯。乔惠说不用。他不过是再次打开锦盒,取走了砚石,弄出了点声响而已。

    乔惠在床榻上睡不着,脑海里翻来覆去回想着今天白日的场景。

    今日永安殿上,陛下将太子太傅的金印紫绶给了安成侯。

    与此同时,大皇子下跪请求散尽齐王府内钱财为顺慧皇后添置陪葬品,并请求所有皇子依照周礼居丧。周礼严苛的居丧是三月不懈,期悲哀,三年忧,期间不饮酒食肉,不婚娶喜乐。

    前朝时期,厚葬重服之风盛行,葬礼隆重且服丧时间长。

    重孝是好事,但过犹不及。普通百姓之家,花费大部分家财,有些甚至举债为父母置办隆重丧礼。如若来年收成不好或者家中遭遇其他灾难,只好变卖田宅、子女来过活。如此一来,良田往豪富之家集中,人丁也沦为豪强奴婢。这便是前朝走向衰败的原因之一。

    后来的战乱,中断了此种攀比厚葬的风气。如今太平了,厚葬重服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建武帝在顺慧皇后薨逝当日,怒气昏头才说要扩建陵园。隔日,他便后悔不已,所以才迟迟没有下诏书。赵祐和乔惠下跪进谏,实则递了陛下台阶下。先前并非没有人进谏,而是何时采纳逆耳忠言的主动权把握在陛下手里。

    冷静后的建武帝,借机来抑制厚葬的风气。在正式的诏书里,陛下称赞皇后的高洁品行世间仅有,今遵从天意和皇后的遗愿,葬礼一切从简。皇后薨逝二十七日后下葬,下葬三日后文武百官除丧服恢复正常政务,民间停了一个月的婚丧嫁娶也都恢复。

    正是这道正式的旨意引发了大皇子的反抗。

    建武帝指着大皇子的鼻子骂道,“你如果真孝顺,便不会在你母后生前做那么多荒唐事。”

    大皇子叩首痛哭,“过往不可追。如今儿臣一求散尽家财厚葬母后,二求四弟与儿臣一起为母后守丧三年,以表孝心。”

    大皇子露出了真实目的。因母后逝去,他对六妹妹的恨意被无限放大,继而这些恨意又都迁怒到眼前的太子身上。他要拉上太子给母后居三年丧。

    总之,大皇子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四弟不守满三年便是对母后的不孝。

    建武帝将儿子们拎到后殿,关起门来教训。

    后来,内侍出来传话,葬礼依然从简。大皇子孝顺,自请前往皇陵为顺慧皇后守陵三年。太子在接下来的一年内不议亲、不婚娶、不宴乐、不饮酒,在朝服和常服之下着丧服为顺慧皇后服孝。

    同一深夜,洛阳内城西坊的萧家,萧家大郎君萧与淮给父亲的额头上过药后准备默默退出。许平侯睁开眼睛说道,“皇后薨逝,你和五公主的婚事应会延后一年。大郎收拾行囊,下个月回南阳郡,回你老师身边继续念书吧。”

    萧与淮握了握拳,躬身称是。他十岁那年被父亲送到南阳郡,已经在老师陈樵身边十个年头了。看样子,父亲仍不打算让他回洛阳。

    同样洛阳内城的西坊,裴家书房里摆着太子太傅的金印紫绶,安成侯裴定之正怒视着两个儿子。

    从陈留回来奔丧的裴大郎君裴元朔劝父亲,“明年等姑母一周年忌日过后,父亲择时机辞掉太傅吧。殿下十三岁被陛下第一次带到永安殿听政,他的老师是陛下。太子册立后九个月未定太傅,便是陛下不知将这一恩荣给予谁家。裴家得太子太傅,一年足矣。”

    “姑父的老师是陈大儒,表哥的太傅是卢大儒。父亲你,才不及两位大儒的一分,貌不及几位候选太傅那般悦目。何况,姑父对姑母的情谊……”裴元期不像兄长那般温和,不过犀利之言没说完,便被父亲丢掷而来的竹简呼啦声打断。

    竹简被裴元期接住,抱进怀里。

    竹简里正巧有句话: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兄弟俩传阅后眉宇都舒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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