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訸再次见到赵祐是在二嫂的公主府。
彼时顺慧皇后已安葬,朝臣也已除丧服。二嫂先前在皇城守丧,动了胎气,还得了风寒。乔訸来公主府陪二嫂几日。
这天,赵祐和赵孟祁一起来探病。安平不动声色地将自己亲弟弟叫走,说要交代他正旦日家祭事宜。
茶室里只留下赵祐和乔訸。
乔訸回到洛阳,入乡随俗换上了在洛阳贵女间流行的襦裙。她身着月色短襦和草白罗裙,鬓边簪了一枝新开的梅花。她颇为难得地静静伫立在那儿,嘴角噙着笑意,娴静安宁。
如果她的脸上再多带一丝害羞,或者看向赵祐的眼神再多点娇意,那便与寻常的洛阳贵女无疑。她大方地将他上下打量。赵祐换上了太子身份的宽袍常服,淡雅月白,宽袍里的麻衣若隐若现。
当然,乔訸并不关心他的着装,而是格外关注他的精气神儿。
他先前快马加鞭在冬雪天赶路,半道上褪去锦衣,穿上丧服守孝。好逸恶劳、性情嗜好、安常知耻似乎人性总是共通的。皇室贵胄与寻常百姓,除去身份上的尊卑贵贱,其实并无差异。天下人头顶的苍天是天朗气清还是污浊不堪,全赖君王的德与行。如若君王和储君威足以震慑百官,仁又能安抚万民,何尝不是社稷之福。在大概了解了众多皇子后,她格外担心他的身体。
其实,俩人有一个多月未见,彼此的心境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赵祐也在打量她。马忠归位后告知过他,那日小娘子斩钉截铁地说,信他。此时小娘子眼神如皎皎明月,再一次将他打量了个遍,最后稳稳接住他递来的目光。
“殿下清减了不少。近日可好?”她关心他。乔訸那日托父亲送的回礼已是给了答复。既然给了答复,她便不遮掩,也不矫情。
赵祐神色肃然,无法简单说好或者不好。
开阳道相遇那日,他借着大皇兄发难的机会,向父皇提出私下为顺慧皇后守一年孝。不论簪子的刺伤并非致命,只论六妹在萌生歹心举起簪子的那一刻,便已经大逆不道了。何况,当日在永安殿后殿,大皇兄泣泣声声控诉。“父皇从十五岁起学《书经》,四弟从十岁开始学《书经》,儿臣直到二十岁还被责令学《礼记》。父皇的心是偏的……”
赵祐听出大皇兄言语里对父皇的指控和对他的指责。他可以接受皇兄的指责,却不能放任皇兄对父皇的指控。他及时打断皇兄的话,承受了父皇踢向大哥胸口的扫堂腿。
左右好与不好,他都能消解。就像胸口的淤青,过些时日便会消散。
因不能在长姐的公主府长久停留,赵祐坦然看着她,“送你的及笄礼物可喜欢?”
乔訸眼波微转回道,“臣女原以为那是殿下摘了一筐柿子的谢礼。不过,既是及笄礼,殿下为何不送玉簪呢?”
“东宫无女眷,库房无玉簪。故而送了一对黄玉。”他看着她的眼睛,没忍住喊了她的名字,“称称。”
“嗯?”乔訸轻轻抿唇,耳朵悄悄红了起来。
赵祐低声说,“没外人的时候,称呼可随意。”
乔訸点头,回道,“好。那对黄玉软枣,我很喜欢。”
赵祐向她解释说,“那便好。我原本打算今年岁末向父皇表明心意。最近事多,过阵子我会向父皇禀明。你莫要担心。”他在她回洛阳的当天便送来了生辰礼物,便是表明心迹。
乔訸这两日从二嫂口中知道了过去一个月皇城里的各种不太平。太子想要周全所有为难他了。她舒了一口气,点头。
不过她的一口气没舒完便又听到他讲,“前日乔司空归还我了一个空盒子。不知你送了什么信物?”
“啊?”乔訸满是惊讶,“你为何笃定我一定送了信物呢?”
“你父亲说,我可以赐你礼物,但你回赠的信物,他要先扣下。”赵祐回忆起那日,一开始他看到乔司空递来的东宫锦盒式样,还以为礼物被退回。紧接着他听到乔司空义正言辞地说此时并不是交换信物的时机,小女不值钱的信物被扣了下来,来日归还。“原本我耐心很好,不过此时居然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你回赠了什么。”
乔訸这时已经摆好了煮茶的道具,说道,“我给殿下煮茶。殿下不妨猜一猜。”
“果饮吗?”赵祐依旧惦记着她欠的那盏果茶。
乔惠摇头。二嫂有身孕,谨慎起见,茶室里只有普通的茶。
赵祐原本想要猜测,不值钱的信物是不是锦帕,又担心触碰到她的伤心事。于是他提议,“拿李从善的消息换你的答案,可好?”
乔訸欣然成交,“殿下先说。”
原本李从善被判来年春日处斩。顺慧母后薨逝,父皇大赦天下。因私怨杀朝廷命官,本不在大赦行列。不过郭亮投军之前的行径太过恶劣,加上郭亮在军中最初斩敌首的功劳是冒领的,李从善才被特赦了死罪。死罪可饶,但刑罚不能免。来年二月他要启程去上党郡服役二十年。赵祐如是说。
乔訸温然感叹,“对李从善和他姐姐而言,这是最好的结果。他们的母亲若泉下有知,也会瞑目的。”
赵祐微微点头,“我交待过司徒府在发配途中和上党郡不可虐待李从善。”
“谢殿下。”乔訸顿了一下,将煮好的茶汤倒入茶盏,“至于锦盒里的东西,我父亲说的对,确实是不值钱的东西。”
于一国储君而言,洮河绿石砚确实不是值钱的东西。她当日想借砚石给与回复,如今她有了更好的回复方式,砚石便不再重要。
乔訸接着说,“殿下,我近日重读庄子,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这是庄子逍遥游里的话。意思是去近郊的人,只带一日三餐的粮食,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去百里之外的人,要花一整夜舂米,准备干粮。去千里之外的人,要准备三个月的粮食。
赵祐不知她突然提庄子是何用意,接着便听到她又说,“殿下是要积硅步、适万里的人。乔訸想与殿下一起舂米、聚粮、春耕夏耘,做展翅大鹏。”
舂米为一日,聚粮为一季,春耕夏耘为年年。
乔訸与父亲相谈后一直在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在今夏之前,她想过要去的千里之外是楚地。现在,她知道百里也好,千里也罢,凭借一个小娘子的双脚丈量的土地终究是有限的,双目看到的视野不过是宅第和姓氏家族。她想要像那日在长安城的城楼上俯瞰长安城那样,获得更加广阔的视野。她想要皇城内真实的东西,喜欢或者权力,抑或喜欢和权力。
赵祐虽然还是不知她放到盒子里的信物是什么。不过,此时信物,完全不重要了。
眼前人内敛含蓄间倒出心意,眼波流转中隐藏坚定,她既有潇洒不羁的巾帼之姿,也有端庄娴雅的钟灵毓秀。
她给了回应,肯定的。
赵祐眉目舒展,嘴角噙笑,“称称倒是先让我称心如意了。”
乔訸双手恭敬地递了茶盏到他眼前,“殿下,乔訸也是可以适千里和万里的人。如果将来您身旁有了旁人,乔訸会转身离开,另寻能为我聚粮的人。”
“没人敢。”赵祐说道。
乔訸挑眉,并没退缩,“殿下不妨试试?”
赵祐接过她递来的茶盏,饮了一口才说,“不会有那一日的。”
乔訸看着他刚刚又一次不小心将茶盏的热茶洒了出来,心里不由一笑。
她没移开视线,打趣道,“臣女先前担心殿下赶路冻坏手。如今看来手背红红的,殿下确实辛苦。”说着,她从袖中掏出一条素色锦帕,递给赵祐示意他擦去手背的水渍。
这时,门外传来了马忠的声音。马忠提醒殿下该走了。赵祐这一趟是要去拜访陈大儒,绕道来安平公主府能停留半炷香已很是难得。
乔訸听闻突如其来的声音先是一惊,匆忙从他手掌中抽出自己的锦帕。
赵祐乐了,瞧了她一眼,“称称,下次见面送我一件信物吧。”
乔訸撇嘴自谦道,“我的信物不值钱。”
赵祐弯弯唇角,“我不介意,类似黄软枣之类的,便很开心。”
“冬日里没有瓜果。”乔訸灵机一动,玩笑似的问道,“如果我为殿下准备黍、稷、稻、麻、大豆、小豆、小麦、粱、苽等九谷,殿下也不介意?”
此时已经腊月过半,冬天即将过去,新的一年春天即将到来。
赵祐笑了起来,“当然不介意。这寓意着九州大地在新的一年里九谷丰收。”
乔訸低头,“我开玩笑呢,那是大司农的活儿。”
赵祐调侃道,“乔司空说你若为男子可以胜任大司农的职务。”
阿翁真的是……乔訸心说。她送他,“殿下,万望保重身体。”
“好。走了。”赵祐说着抬脚准备离去。
“恭送殿下。”
门开了。赵祐猛然转身,往她发髻上插了根玉簪。
“走了。”这次真的走了。
同样的把戏,又被他得逞了。乔訸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玉簪,目送他的背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