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最使彼奥什心软,她心里也憎恶这个性格。截止到目前为止,她没有对任何人恨之入骨,因而只要有人流落眼泪,就不能不陪在一边,哪怕完全没有作用。“这样做,并不是爱他们,只是为了我的可怜的良心。”之后彼奥什自己总结过,但是真是假,毕竟有主观性,不再探究。
幸好蒂芬妮比较干脆,她呜咽了一会儿。彼奥什趁机询问:“在下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力的吗?要知道,为他人效力是我们的天职。”
她站起来像演员谢幕似的对她鞠躬:“所以,我亲爱的小姐,我的朋友。您愿意给我为您效劳的荣幸的机会吗?”
“噗哈,”蒂芬妮好多了,破涕为笑,“你怎么这样?你是什么演员?你会跳芭蕾,演话剧,还是会唱歌?哦,我差点忘了,你就是会唱歌。”
“如果您愿意,我也可以演话剧。诗朗诵也马马虎虎,但芭蕾一点也不会。但我还挺喜欢的。哦,我会唱戏!京——中国戏曲!”摸摸头,差点没考虑京剧发展情况问题,这东西出现太晚,彼奥什都不敢提的。“您听听?”
“唉,以后再说吧。您现在听我说,听我的问题。我说什么您就回答什么,按照您的直觉,我说什么您就回答什么——不对,等会儿……”她喘了口气,重新擤鼻子,“我的意思是,你不用管那些虚礼,直接说就好。”
突然,彼奥什冷笑:“连最基本的也不用管吗?小姐?”
一股强烈的恶意沸腾在心中,彼奥什发现后,不敢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窗户边。雾蒙蒙的窗户如镜子如实反映出她不屑和嘲弄的神色。看清后又是一阵惶恐,她懊恼地咬住嘴唇,尽量抑制不安,平静甚至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小姐,在下开开玩笑罢了。连最基本的也不顾,那算什么?您现在真应该好好乐一乐……”
好像真是一个玩笑,彼奥什转过身,乐呵说:“快出题吧,伟大的斯芬克斯,看看我会不会成为您的盘中餐。”
“你呀!你太干巴!我才不要。”两人笑笑,维克多却有些狐疑地看着,坐在一边当看客。真不知道这是谁的妹妹,又是谁的主意。
“你说,我结婚……”蒂芬妮忧愁地皱起眉毛,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明已经想过很久了。维克多也跟着发愁:“蒂芬妮,婚姻是你的坟墓。你难道愿意变得想那群太太们一样吗?”
“可是,先生。您忘了您们上流社会的规矩。”
“哼!”
“小姐,请原谅我。”她不看维克多,“不管是订婚还是结婚,假如您留在家里,那都不过是早晚的事儿。除非……”
“我带你走——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假如您愿意听在下说明白,那我真是感激不尽。”彼奥什忍住没说出,心想:‘不跟他生气,这不是要紧事。’
“小姐,您先想想,究竟是什么东西是您这么困扰,又非得闹上这一出。”
“我说不明白……我就是……我……唉!”
“您是独身主义?跟我一样?”
维克多不可思议地看看她:“独身主义?您?!”
“哥,他确实是。我说了你不用担心我们俩又什么关系……”她蚊子似的说,“他比老修士还要洁身自好。”
“他不是——”差点忘了当事人就在这里,维克多咬着嘴把话咽回去了。
“不是在外面金屋藏娇,还跟多少下贱姑娘打交道呢?还想着当上门女婿,一步登天?嗯?这些都是些陈词滥调,毫无新意。不过能把这些都记下来,也是承蒙您的厚爱——行了,我们不该聊这些有的没的。小姐,您也是独身主义?”
“不,当然不是。”
“那您看不上他们?”
“我觉得他们都还可以。”
“那么,我亲爱的小姐。难道您心有所属?”
“没有。”
“或者是您害怕……”蒂芬妮突然直起身,专注地听起来。
‘好了知道了,就是这个。’彼奥什想,“您害怕婚姻……您没准备好面对这件事?”
“那我带你走好了。蒂芬妮,咱们离开巴黎,去别的地方生活,摆脱所有的麻烦。你既然害怕,就没必要逼着自己参与。我们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租住下来,找到工作,赚了钱就能好好生活。再也不用为了身份出卖自我。”
维克多源源不断地念叨一些宏伟美好的构想。彼奥什也是赞同的,但他所说过于美好,好到忘乎所以,脱离实际。等他说完后两分钟,彼奥什小心翼翼如同对待自己的瓷器收藏品般说:“我很抱歉,先生。您的设想十分动人,可我们长不出翅膀。先说最为基本的,您们怎么离开?就算我帮着打掩护,单凭咱们三个怎么糊弄过去?之后到了外省,您难道不怕遇见熟人?啊,走的远远的。绝妙的主意!那么您们有多少盘缠?能走多远?到了新地方住在哪里?靠干什么谋生?您有什么特长?(“我在学德语”)那也行,只要找到一个地方,一个除了巴黎之外(我之所以提到巴黎,各位,是因为这里确实是我所见过的地方对文化工作者比较友好的地方,就业机会很多)还有大量翻译需求的地方。之后日夜不停地翻译就好了。可就算把您的眼睛熬瞎了,也到不了现在生活水平的一半。”
彼奥什口干舌燥,扭头喝口水,对着蒂芬妮:“您能接受吗?接受一个漂泊不定的,困苦的,甚至是艰苦的生活?”
“我……”
“你这是引诱她回到那里,家族之间的有利益关系的婚姻会毁了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对,毁了她对于爱的感觉,剥夺她爱的权力!我知道,因为我亲眼见过!可是,蒂芬妮小姐,我恳请您考虑清楚——先生,我并不是要逼她回去,只要她坚定地说出:‘我要离开,我愿意忍受折磨去追寻自由!’那我就愿意对她唯命是从。可您们要考虑清楚,尤其是您蒂芬妮,我的小姐!金贵的小姐!您必须看清,这两条道路注定都有坎坷,注定都有悲伤。究竟是放弃物质追求精神上的幸福,还是放弃精神追求物质上的幸福?先生,您怎么这样看着我?”
“我看看你要怎么编下去。”
“难道我有不对,先生?”她又是一幅低三下四的样子,“您才是真有本事,敢于承诺近乎于不可能的事情。而我,我不过是把能预见的事情说出来。小姐,请让我继续‘编下去’吧——我多希望我全是瞎编,我多希望您哥哥说的都是真的!您的婚姻未必失败,这也是事实,我见过的这类情况,大多数夫妻间没什么热情,但还算相互尊重,只要不违背底线,不会过多干涉对方。要我说,他们只是一个最小单位的利益团体罢了。可我也得说明,您的婚姻也确实可能是坟墓,假如对方脾气,性格上有些许瑕疵,长久下来,很有可能对您不利。”
蒂芬妮的漂亮的湛蓝的眼睛源源不断流出清澈的泪水。几次哭泣反而增加了迷茫又无助,但彼奥什帮不了她,维克多也解不开这个心结。她只能思考和探索,再给自己点灯。
“小姐,我最后再说一句心里话——您总这样看我,好像我真的没有心一样。我恳求您不要这样做,毕竟要知道……”彼奥什无奈地朝维克多苦笑,她无法忽视直勾勾打量自己眼神,常常带有凌迟的意味。她尽量不再看他,庄严地望向蒂芬妮:“我的小姐,您还记得吗?有一次去郊游,您跟我说不要考虑未来,而应该考虑当下。因为未来的自己不会理解现在的自己,那现在的自己就没必要为她着想。不论怎么选,遗憾是不可能没有的。也许您选择离开,您会在某一个时刻怀念这里的繁华;如果继续发展下去,也许您会想:‘当初离开了,可能会更幸福。’我们其实只追求追求不到的东西而已。所以,您想明白,好好考虑。好吗?我的朋友?我不拘小节,热爱生活的好朋友?”突然间,蒂芬妮蹿起抱住她,在她的颈窝哽咽起来。她看见未来,似乎已经站在自己的坟墓前,为这必死无疑的结局而苦恼悲戚又无可奈何,悲戚如利刃刺破胸膛,却只能用柔软的泪水控诉:我不接受!
我们说过,彼奥什见不得别人哭。蒂芬妮快把彼奥什的心哭碎了,鼻头一酸跟着落泪。自己说的是否客观?是否正确?是否把她引入坟墓呢?
‘我是不是又害了一个人?’她忍不住想,发起头疼的毛病。
这边是纯粹的悲伤,那边则五味杂陈。他搓一把脸,希望自己能从悲戚中缓过神,干点儿正事儿,让妹妹放心。看到彼奥什跟蒂芬妮粘一起似的,他几次三番想上前给她们扒拉开。但内心的同情让他最后没有下手。尤其是彼奥什,维克多不得不承认,刚刚自己过于急躁,过于武断。被迫承认讨厌的人的话有道理,又让他感到烦闷。最后,对亲人的关爱战胜了一切。维克多来到她背后,惊讶地发现,彼奥什居然也在流眼泪。他刚刚还以为这人的心就是块石头。不过他没有住手,慢慢扶住蒂芬妮的肩膀。她们都僵直在地,分开也暂时保持原本相互支撑的样子。彼奥什缓过神,马上开始表情管理。
朦胧中,蒂芬妮看见彼奥什背着身,问:“您怎么了?”
“嗐,能怎么?”声音发哑,蒂芬妮看见她挂着泪痕的侧脸,突然苦笑:“您哭什么?您干嘛要哭?这可是我的命运呐!”
“在下也不知道,好像湿漉漉的海绵堵在心口。不过,我的小姐,您的命运与我无关!而且我的眼泪可不值钱,哭一哭没什么大不了的。您是可爱的人鱼,您的眼泪是珍珠,不要让那些人白白捞了好处。小姐,不能让他们白白捞了好处!诶呀!我有了一个主意。”灵光一动,物极必反。“您这次先推辞掉,说自己还没准备好,他们一定答应。因为这是订婚,订婚!不是结婚!我们一直弄混了,甚至连最基本的概念也不清楚!您推辞掉,再好好考虑。您呢?先生,您去赚钱,想办法,周密地计划。这样对您百利无一害,就算小姐选择另外一条路,您能赚到钱有什么坏处吗?最多三年,但是也够了。”
彼奥什没擦干净泪痕,但笑得合不拢嘴。拖延下去,在这漫长的过程中仍有希望,有希望就有幸福!奋不顾身般的热情很快感染了两人。对于苟延残喘的人来说,每一口空气都无比珍贵,千金不换。蒂芬妮叫着扑上去:“华尔兹!交际舞!随你们便吧!终于呀终于!你们这么说来着?‘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分崩离析的阳光是他们秘而不宣的舞会上唯一的来宾。
这件事暂时不用发愁了,眼下,怎么回去又成了一个问题。
“原来您没想好说什么借口?”彼奥什戏谑地挑挑眉毛,“我还以为您有胆子把我们薅出来就有周全的理由,完全不需要我们费心。”
“哼,现在也来得及。你们现在就走,往左拐,绕到有炖牛肉的那条街,在再转回去就好了。我不和你们一起走,再待半个小时我再换另一条路。”
彼奥什正想问什么,恰巧就被蒂芬妮说出来了:“那我们怎么解释?”
“就说是我干的。”
“行啊,还是个独行侠。先生,您不是还要联系小姐吗?说是您干的,那您可就上了黑名单了。到时候怎么办?”
“那你来?”
“我想想看——对了,小姐您的马车去哪里了?”
“诶呦,差点忘了!我怕自己走过去太让人起疑,所以坐马车去,回来的时候让他找个地方喝酒,自己说要逛逛街就来了——我出门特意要那个大叔陪的,他最爱喝酒。”
“那太好了!我们绕到那边去。不过还有一点,我叫了个小伙子陪我来过一趟,他肯定得……有没有笔纸。先生,您现在就写信!说前天的日期,把您们信里的东西大概复制一下,简洁一点。我就拿着这封信回去,至于这一封——”她掏出密函,马上撕成了碎片,“我回去路上就给它扬河里去!”
“给我一半,我也要撒!”
维克多无奈又欣喜地叹了口气,继而安心写信。伪造出一份后分道扬镳。
路上,彼奥什放心不下:“小姐,您想好怎么做了吗?”
“装傻充愣呗,这怎么不会了?”她突然楚楚可怜地说,“父亲母亲!我就是想自己去逛街而已,一不小心就耽误了时间。我着急呀,要往回赶结果还迷路了。幸亏彼奥什——不,唐先生遇见我了。”
“而我,先生。我找不到小姐,心里特别着急!您看看!(这时候,我会把这个宝贝交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所以我带人赶过去一趟,但里面只有孩子而已。之后回去我怎么也静不下来,散步时不知不觉就走远了,这才碰见小姐。真是谢天谢地,她一点事儿也没有。我们一会儿还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什么?”
“就是一个当好人,一个当坏人。我会骂那个赶马车的玩忽职守,您就为他开脱。”
“没问题!”
她们相视一笑,跟恶作剧的孩子似的,期待轻快地往回跑,脚步交错踏在石板上,远远听着像是麋鹿在撒欢。